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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旅店的路显得漫长,在快到时,小峰又累又饿,闻到了一股烤羊肉串的烟香气味。那香味小峰闻着感觉不仅是香、诱人,而且是亲切,太正宗了。拐过一个弯,果然烟雾飘来了。一个男人正蹲在路边在烤串。果然,一看那个烤串的架子一看就是点正,和北京街上的一模一样。小峰走近看到,大铁钎子上的肉块儿又大又新鲜,肥瘦相间。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地道的羊肉串了。美国的烤肉不是这个味。架子边上还有调料,盐、孜然粒、辣椒面、除了没有二锅头,一应聚全。还有,整个抛开的大腰子。小峰点了一个腰子、几只肉串儿。听摊主的口音是北京人,一下子又想起当初第一次听到燕生的北京话时那股子亲热劲儿了。不过,摊主却并不像燕生那么热情。不冷不热。好像对小峰保持警惕。小峰没在意,告诉他,自己的一个好朋友也是老北京。他俩就是在纽约失去了联系。那个人没有身份,他想他肯定是出事了,可能已经不在了。那可不一定。摊主边说边掏出烟,竟然给小峰让。小峰颇感意外,连忙拿出自己的烟让摊主吸。摊主点燃了他自己的烟,然后告诉小峰:在法拉盛有不少没有身份的人,有的还是逃犯。曾经抓过一个,是在澳洲犯的事儿,在这里藏了十多年。这里,摊主说:你不会说一句英语、没身份、没有社安号,一样可以过一辈子。
两个人吸烟,然后摊主又说:
“也许有一天,你的那个朋友就突然又冒出来了。这事儿有过。”
小峰问他原来是干什么的?摊主来了精神儿,说自己从小在什刹海体校练武术,他是李连杰的小师弟呢。他说他还和李连杰说过话。这时摊主眯着眼,面露得意之色。显然摊主非常崇拜李连杰,他不停地赞,说他是个练武的天才,同样一个架子,他一摆出来就比别人的漂亮。小峰忙说他更佩服李小龙。那才真是一代宗师啊。是一个哲学家。武学的至高境界就是哲学,不光是个架子。而且李小龙还开创了一种电影类型,功夫片就是他开创的。摊主被小峰打断,不太高兴,他没有搭理小峰,只是继续说:在拍《少林寺》前李连杰在圈子里已经很有名了。但让他火起来的还是上电影,尤其后来去好莱坞。一下子,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的那些小师弟都想成为李连杰,明里暗里相互较劲儿。但最终谁也没能成为李连杰。摊主冷笑一下。体育圈里也黑着呢。你得巴结好教练、领队,你的教练、别的人的教练、总教练,以后的国家队里的教练,而且队员之间还要相互防着。他说自己其实是队里的尖子运动员,重点培养的对象,拿过北京市的冠军,但命不好,一次训练受了重伤,以后就不行了。看你进不了国家队,就没有人再理你了。你自己的教练都不再待见你了。而你的队友、朋友很多人都很高兴。摊主说,竞技体育很苦,非常残酷的。我们这些搞体育的,从小在体校里训练,一旦出来,什么都不会,大部分人就废了。小峰夸他的羊肉烤得地道。摊主说自己做事靠的就是实在。他用的都是最好最新鲜的羊肉。他说这里的中国人尽是骗子,中国人不老实,骗子太多,处处是陷阱。我练武术时师傅就说:一份苦,一份工。功夫上面耍不了小聪明。后来他又说到受伤,说搞体育最怕的就是受伤,没有不受伤的,都是一身的伤。但是如果受了重伤,那就完了。摊主说到体育界一肚子话。可这时陆续又来人了,还有老外,摊主忙了起来。小峰吃完起身告辞,摊主又恢复到了淡漠的状态,头也没有抬。
小峰住的是一个两居室中较小的一间。主卧里面住着一对美国男女,好像是长期住户。女的是白人,男的是黑人。小峰回来时,两个人正在屋里吵架。这时门一下子打开,那个女的走了出来,穿得很少,看见小峰也没有说话,仍然在和屋里的男人对骂。满屋子都是Fuck在回荡。她进了卫生间就把门一摔。小峰拉开冰箱,想把买的半打啤酒放进去。但看见冰箱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食物,客厅里也到处都是凌乱的衣服杂物,估计都是这两个人的。小峰想他们肯定经常这样吵,可能那个男的会经常要睡沙发。他提着酒,进了屋。
洗完澡,出来,再次感到无聊。打开电脑上网。想起了那个摄影师。他留给小峰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网站。小峰这样在这个夜晚就打开了这个纽约街头摄影师的网页。的确,每一张相片下面都是一段文字,有多有少。
首先看到的:
“我已经工作45年了。我妻子也是。但是我们没有什么钱。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有五个孩子,两个本科,一个硕士,还有两个博士。他们就是我的财富。”
然后又看到:
“我最好的朋友自杀后,整整一年我都在自杀预防热线接听电话。我的工作时间是半夜12点到早上4点。”
“你的朋友为什么自杀?”
“我想和大多数决定终结自己生命的人一样,他只是觉得非常孤独。他那时刚从大学毕业,和父母住在一起,情况很不好。我一直特别后悔自己对他说的最后的几句话。那天我去他父母家看他,临走前我对他说:这样非常不好,你应该离开这里。”
一个带眼镜的中年男人,清瘦,沉静,他对着镜头,但他的眼睛好像没有看见镜头。小峰觉得他一辈子不会从这件事里摆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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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厄瓜多尔来到纽约的第一天,做公交车经过这座大楼。我记得当时我看着这里,心想,这就是我想要工作的地方。一个月以后,我的朋友帮我在博物馆的餐馆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就这样梦想成真了。”
——
“这些年来,我总觉得生活里好像缺了点什么。”
“是什么?”
“不知道。”
一个小伙子,一脸茫然。
——
“20岁的时候,我做了一个计划,要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生活能有保障。现在我35岁,我需要的计划是,过得快乐。”一个快乐的35岁的小女孩。很简单的快乐。
——
“我妻子现在躺在医院,肺炎,星期三的时候肾衰竭,连话也说不了。但我知道她能听到我说话。我每天都去看她,在她耳边说话。”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凳子上。那是1969年,我14岁,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然后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走过来。长腿,大屁股,牛仔裤那么紧,我都不知道她还怎么能走路。她就那样走过来,坐在我腿上,直到太阳下山才走。几年后我们有了孩子。我留在了她的身边。那些年并不总是很美好,但我留在了她的身边。”
——
“我在越战中眼睁睁地看着我最好的朋友死在我面前。最糟糕的是,我觉得他们的死是我造成的。
那时我们刚刚执行完5天的任务回到基地,身上很脏。大家都想赶紧休息。但我说服了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和我去附近一口井洗澡。到了井边,我让他们先洗,我在附近放哨。我的战友刚把水桶放下井里打水,井就爆炸了,他们两个都死了。
那一天是6月3号。每一年的这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
“我19岁那年,和一个女朋友准备一起去纽约,我们的男朋友到码头来送我们。我们正要上船的时候,我朋友的男友对她说,如果你走了,我是不会等你的。于是她转身,决定留下来。
看到这情景,我的未婚夫也马上对我说,我也不会等你的。我对他说:别等我。”
一个已经是很老的老太太了。在开心地笑着。
——
“Meo是个医生,但我们可能是全纽约给予药物治疗最少的一家门诊。他对药物治疗非常抵触,但对素食热衷。虽然他是个医生,但他对整个医疗行业十分警惕。他认为整个体系得以运转的基础是疾病,而不是健康。他说在这个体系里,人们对治好病人没有兴趣,对杀死病人也没有兴趣,但每个人都靠药物维持的长期疾病来赚钱。Moe给病人看病,每次最多收5美元,不管是百万富翁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收同样的钱。整整三十年,他没有涨过一次价。税务局的人一直怀疑我们逃税,因为他们不相信医生会赚这么少。
他临死的时候,我问他:Meo,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啊?
他回答说:带上我对你的爱,把它传播出去。”
——
“我们是在维也纳的火车上认识的。那天下着雨。”
一对幸福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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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机会给一大群人提一个忠告,你会说什么?”
“把美国推翻。”
一个染发,纹身,光怪陆离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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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89年离开中国。那时的中国和现在很不一样。当我第一次走进美国的超市,我觉得美国就是一个奇迹。20年后我回到中国。我又觉得那里才是一个奇迹。”
“你喜欢中国还是美国?”
“怎么说呢?”
小峰看见那是一个中国人,文质彬彬,比自己大10来岁。
——
“我的签证还有一个星期就到期了。”
一个女孩子的侧面照。没有看镜头。看着前方。在哭。
——
“你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刻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人生中最悲伤的时刻呢?”
“我不知道。”
“你最好的品质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最坏的缺点呢?”
“优柔寡断。”
小峰仔细看了一会儿这个人。是一个小伙子。个子高高的,安静,蓝眼睛,眼光忧郁。
——
“遇到他的前一天,我去看心理医生。她对我说,我很快就会遇上我的梦中女孩。我对她说:我是gay。”
两个快乐的男人拉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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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是来自前南斯拉夫的一名难民。过去12年,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名清洁工,他的工作职责包括清扫垃圾和洗马桶。
每天晚上11点下班以后,他就开始学习。
在这样苦读了12年之后,他在这个周末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古希腊与古罗马文学学位。
一个40或50来岁的男人,穿着学士服。小峰注意到他的皮鞋看着很旧,但表情平静而满足。小峰想他这个周末就要拿到古希腊与古罗马文学学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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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你人生中最难过的时刻吗?”
“当我意识到我自杀没有成功,我还活着。”
小峰拉动网页,找到了那个老头的照片。
“我离开我的第三任妻子的时候,在她枕头边留下了一张纸条:‘我去买烟,五分钟就回来。’那是12年前的事了,我到现在也没有回去。我其实根本不抽烟。”
的确,是个样子很倔的老头。看完这篇小峰离开电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冷风迎面吹来。深夜,外面的街道很安静。下面的树站在路旁,显得很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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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在小学3年级时得了一种神经系统疾病,小舞蹈症(Sydenham's chorea)。在患病那几年,他长期呆在家里,躺在床上听收音机,画画,收集电影明星的照片。他变得过分依赖妈妈,长大后长期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终身未婚。后来安迪在回忆时,认为这段经历对于他的人格形成和绘画技能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他信奉天主教(Ruthenian Catholic),一生定期去教堂做礼拜。安迪下葬时,身穿黑色羊绒套装,花呢领带,戴着银灰色假发,和黑色墨镜。神父做完简短祷告,人们向他的棺椁上扔下了一本《访谈》杂志(Interview magazine),一本《访谈》T——恤衫(Interview T-shirt),和一瓶Estée Lauder的“Beautiful”香水。在安迪的悼词中,约翰·理查森(John Richardson)说,这个声称冷漠之人总能成功的艺术家,每个星期天都偷偷地在为穷人提供免费食物的救济站做义工。安迪生前曾表示,想死后在自己的墓碑上一字不留,没有墓志铭,也没有名字。但其实,他想写“虚构”。他说:
I never understood why when you died, you didn’t just vanish, and everything could just keep going on the way it was only you just wouldn’t be there. I always thought I’d like my own tombstone to be blank. No epitaph and no name.
Well, actually, I’d like it to say “figment.”
不过,安迪这些愿望都没有实现。死后他们在他的墓碑上刻下了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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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曾说过一句名言:未来,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十五分钟的明星。如果按唱一首歌再做一个非常简单的自我介绍所需的平均时间,那么,十五分钟太长了,5分钟更现实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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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时代广场,小峰遇到了一个美国青年,斜背着一个包,手中举着一张光盘,不停地对着路过的行人晃动,同时还在义愤地说着些什么。小峰特意走过去,走到时停下来,和他搭讪,心想反正闲着也是没事儿。小伙子果真对他也晃起光盘,说:真相。我们需要了解真相。小峰问:什么真相?那个小伙子说:911。911是一个阴谋,是美国政府的一个阴谋。那些死难者都是政治的牺牲品。我们必须揭示真相。小峰想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真相呢。他微笑的说,无论真相是什么,恐怖袭击,或者政府阴谋,那些死难者都是政治的牺牲品啊!小伙子看着小峰没有笑,仍然表情严肃,重复说:但我们需要知道真相。如果没有人去揭示真相就还会有人成为牺牲品。他给了小峰一张光盘,告诉他这是他们的组织调查搜集到的证据,然后嘱咐小峰去访问他们的网站。小峰接过光盘时,两人几乎同时说:Thank you。关于911的阴谋论,小峰在兵坛已经看过一些帖子,其中一个帖子讨论得颇为详细而且专业,列举出许多证据。小峰印象最深的是说,这样高的大楼在设计时都会考虑到防火问题,是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因为燃烧而倒塌的。据说,一个美国和欧洲的建筑工程师组织,要求检测大楼残骸的钢架。但911之后,美国政府竟然没有保留样本,已经迅速把大楼的全部钢材销毁了。而且那么大的楼,在倒塌时,竟然是垂直塌下,没有伤到周围的任何其他建筑,这只有一种可能:定向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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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几乎是一种神迹。小峰信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