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不想写这一节了,尽管初衷是试着尽量客观,讲公道话,但总会有人觉得是在替世仇摆好,到头来还是骂声一片,这是何苦。于是搁笔一年,不愿深想。
又到了九一八,从各方面的表现来看,在到底要记住仇恨还是记住教训这一问题上,大家仍旧是各持己见纠结不清。昨日看到网上消息,有国内成功人士跑到日本住进酒店,然后打开房间里的所有水龙头以泄满腔忿恨。不出所料,此种爱国义举果然招来点赞一片,特别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领头叫好的竟然是曾让国人倍感骄傲的一位国宝精英。这下人们看明白了,原来这种以举国之力催生出来的英才,不少是在心智或是人格上有着不同程度的缺陷。
如果从中国传统道德礼仪观念来衡量,此等作为断应被列入小人范畴。按孔子教诲,君子怀德且应喻于义,所以做任何事都应先想一下,是否符合公正的道义和高尚的品徳。更何况君子坦荡荡,言行一致方显英雄本色。《菊花与刀》的作者茹丝贝尼迪克特在她的书中分析说,和其他东亚主流文化一样,日本文化是耻辱文化不是罪感文化。日本人自尊心很重,也爱面子,有复仇情节,视侮辱嘲讽为最大的伤害,杀人不过是伤害了肉体,侮辱则是伤害了灵魂。因此,要是真恨日本人,即便是心智实在达不到君子的级别,也不能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苟且行事,倒不如按照有些网友的建议,大摇大摆地蹲在五星酒店大堂来个随地大小便,这给日本人的刺激肯定会比偷偷放水来的厉害得多。这是因为那岛国民众多有洁癖,最为忌讳污秽之物,这样以己之长克敌之短,阶级仇民族恨这样的大仇来不及报没关系,先出一口恶气再说。当然,这招最多也只能做到引起日本人恶心反胃的效果,远远达不到迫其俯首就范心悦诚服的根本目的。
我以前看到持愤青思维的人在网上留言道出他们对日喊杀喊打背后的支撑理念,那就是,这倭族人是贱骨头,只服帖于打怕了他们的人。这在贝尼迪克特的书中还真能找出一两个例子证实这种说法。有一个例子是说19世纪初的时候,日本某地几个武士寻衅杀了在当地路上骑马的英国人,这事惹恼了大英帝国,于是派军舰重炮杀将过来,当地人用陈旧的葡式火炮抵挡不住就降服了,结果不但不生怨恨反而很有崇敬之情。另一个例子是说二战美军占领了日本本土后,原以为照着日军在太平洋小岛上那种宁可玉碎的作战架势,各种拼死抵抗的事情肯定会接连不断。没想到天皇降诏发表以后,日本人面对外敌非常的平静合作,不几天的功夫美国人就可以不需戒备地单独在各处活动,小孩子们见了美国大兵还会新奇地说hello ,好像真是一副被打怕折服了的劲头。
但是你要是细想一下日本文化的特点,就会觉得此中应该还是另有原委。因为日本武士道的精髓是说为了荣誉的死是一种高贵,当时被军国主义洗了脑的日本人,就像神风突击队那样的,对死并不是特别地惧怕。但他们最终还是折服了,表 面上看他们是折服于对手的强大,实际上他们知道这种强大是出自对手优越的理念和先进的技术,我认为,本质上那是一种对优势文化的降服。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一下,你会发现日本传统文化中还有一条和中国传统文化非常相似,那就是只有实用的敬奉神明没有纯粹的宗教思辨。这使得这两个民族尽管都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演化出灿烂的高级实用文明(当然在此过程中大和文明借鉴了许多华夏文明),但却未能虔诚地坐下来冥想一下人类的根本问题:人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世界的本质所在是什么?。。。进而没能发展出一套揭示世界运作规律的抽象理论知识体系。于是,当挟裹着科学成果的西方文明冲杀过来显现出实力后,日本臣服了。
看清楚这一点,我们就要低头反省一下了,我们手中有没有能拿出去让对手只能望其项背的先进理论先进技术?我们自信心满满的特色制度天朝文化,是不是也有能让别人由衷信服的优势?如果这里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中国人扬眉吐气的复仇时刻就来到了,你就可以把这些好东西拿到日本人面前去显摆,尽情地嘲讽他们落后愚昧劣质低等,这样的羞辱真的比杀了他们还解气。可是,现在我们真的有吗?
我以前结识过几位日本朋友,都是非常的谦和礼貌学识深厚。其中一位电脑系统专家,不但业务拔尖还有精湛的艺术修为,他弹的钢琴是可以开个人演奏会的水平。当然,追求美的人品行未必全都高尚,希特勒就是典型的例子。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去过三次日本。每一次近距离接触,最后都能得到始料未及的好感,这让我头脑中以前浇筑成型的抵触意识渐渐融化。我有一位朋友,三十年前东渡日本拿的博士,之后又在那儿生活工作过多年,对日本文化特点有切身体会。这位朋友告诉我,去日本观光的人都会说好,真正的不舒服是住久了才会感受得到。朋友的智商是让我绝对信任的那种,他的说法也与辜鸿铭在《中国人的精神》里的探讨过的一个观点很像,不过那老古董是地道的亲日份子。
按理说中日都是传统上的礼仪之邦,以辜鸿铭的说法,中国的礼仪本质上是一种对他人的同情关爱。但日本的不是,日本礼仪更多的是表现一种本份秩序,缺少同情关爱的成分。20年前美国拍了一部电影《天堂之路》,讲的是二战时西方女性在日本集中营的遭遇,从电影中展示的情节可以看出日本人对待弱者的暴戾性格。而且,我确信当时他们在中国的暴行要比电影中描写的野蛮得多,只是中国做出来的电影没有达到那样的真实。《天堂之路》临近结尾处有一段精彩的处理,当女俘们低吟的徳沃夏克《望故乡》飘传到日本军曹的耳朵里时,这个平时凶神恶煞的魔头竟然也现出一丝恻隐之情。
从文化习性方面讲,每个民族都有她令人钦佩的一面也有令人生厌的一面,这是常识。日本的传统文化也要求正直高尚的人在社会活动中严格尊守‘义理’,但是日本侵略者二战期间在中国的所作所为,却充分显示了其民族性中残忍野蛮的另一极端。可是又有哪一个种族人的内心深处没有隐藏着极其丑陋的心魔呢?贝尼迪克特在写《菊花与刀》时对自己的困惑感慨道:二十世纪的障碍之一是对文化形成中的相似性和特异性的起因比较模糊。到了二十一世纪,科学的发展已对这一困惑有所揭示。我们以前常说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彼此文化相通,其实从人种的角度看两国族群也是大有亲缘关系。从人口抽样DNA测试结果中我们发现,日本人的DNA排序中的25.8%来自中国。专家们推测,这有可能是300BC至AC300年期间,从中国江浙一带盛产水稻地区的居民海上东渡迁移所致。所以,2000年前孔子倡言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现在看来并不是一句空话。
人类走到今天,一直是从低层次文明向高层次文明不断进化的过程。作为一个有雄心有气度的大国,我们应该有胆识去翻过历史旧的一页。因为明天我们即将遭遇到的困难是对整个人类的挑战,为此,世界必须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