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一张骷髅般的脸隐现在微弱、即将熄灭的手电光里。
汉默退后一步，用全部的意志力阻止了扣动手枪扳机的强烈冲动。他看出那是一具干尸。乱草般的头发下，干枯的脸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强烈地扭曲 ……
电筒光下移，汉默看到干尸是个男性，四肢伸成一个大字，被粗大的麻绳向四周的黑暗中拉去。肢体上的皮肉已经干枯。他的手臂和大腿在关节处奇怪地断裂开来，露出黑乎乎，赤裸着的关节骨头。汉默忍住恶心，把闪烁不定手电筒光投向黑暗的深处，他看到了第二具尸体。
电筒光闪烁、跳跃了几下，然后熄灭。
汉默从牙齿缝里咒骂着，把电筒拼命甩动，敲打。一丝微弱、苍白的光又战战兢兢地伸出头来。
肮脏的墙前方有一排奇怪的方形装置。它们形状各异，有的古老，有的现代，有的已经残破不全，有的依旧完整如新。但每个装置有一个相同点：四个角上都有粗大的麻绳，麻绳的中心捆绑着一个变形的残破人体。它们像一排嗜血的野兽耸立在黑暗中，中间的的空洞像一张张漆黑的嘴正在吞噬前方悬挂着的尸体……
手电光慢慢照到第四具女尸。浓密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只露出一个张得很大的嘴……汉默靠近一步，突然从那个嘴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汉默的手一哆嗦，电筒突然熄灭。他眼睛视网膜的最后影像是一个疯狂呼号的嘴。周围一片黑暗，只剩下汉默粗重的呼吸声……
汉默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枪，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飞速地分析。他突然意识到他刚才听到的喊叫不是来自那个悬挂的尸体，而是来自她后方的黑暗中。他右手举着枪，左手拿着没有用的电筒，慢慢地向前走去。
这时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黑暗中一个东西在飞速地向他靠近……
汉默飞快地转过身来，但已经太晚了。他感到一个重物打在他的脑后，眼前突然一片光明，然后还原成无边的黑暗和宁静。
林简的叫声奇怪地被四周的黑暗无声吸收，只留下一个稀薄的空壳漂浮在浑浊的空气中。
疼痛像无数把黑色尖利的钢刺一下穿透了她四肢的每个关节，她大口地喘气，呼吸粗重而急促。在无比的疼痛和恐惧中，林简感到她的意识慢慢从她重负的大脑慢慢剥离开来，变形，变碎，飞向各个方向。她松开已经咬得破碎的嘴唇。
“所以你得到了你要的东西，你还要什么？！”她向黑暗中喊道。
高桥从黑暗中像幽灵一般浮现出来。看见高桥的脸，林简大吃一惊：他的脸上皱纹密布，长满老人斑……在短短的时间内，高桥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的老人。
“一周后，从东京来了消息……”高桥声音嘶哑地说道：“经过鉴定，所有化石都是赝品。做的非常逼真的赝品。 ”
一瞬间，林简忘了呼吸，忘了疼痛。
“得知你母亲在一周前离开了中国给了我一种不祥的预感。”高桥继续道：“我提审了扣押在宪兵队的你外祖父。他坚持他相信箱子里的化石是真的。我给他出示东京大学内田教授和其他三个古人类学家的鉴定文件。他开始沉默……。”
高桥的声音苍老而疲倦：“我问他为什么不逃走？他说他没有做任何不对的事情，为什么要逃走？ 我把他放在这个机器上拷问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在黎明前断了气。他还是没有说。我不禁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是无辜的。但是当我最后看到他的脸：安详，平静，好像还带着一丝笑容。我终于明白他的确骗了我，骗了我们每一个人。他那么做，只为争取时间，好把真正的化石藏起来。”
高桥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布满疯狂的血丝：“因为他，我没有完成天皇陛下亲自交给的任务！因为他，我辜负了天皇陛下对我的信任！ ”
高桥边嘶叫着，边疯狂地地转动手柄。麻绳发出尖利的吱吱叫。
林简发出非人的惨叫。她感到刺穿四肢的尖刺开始像有了生命般的生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突然从每个尖刺又长出更黑、更尖利的尖刺，刺入她的皮肤、肌肉、筋络、钻入她的骨头，进入她的骨髓。她全身所有的感觉都瞬间消失，身体的整体存在也开始消亡，只有四肢钻心刺骨的痛，钝拙的痛、深入骨髓的痛。这种痛是那么强烈，已经不能描述和辨别……
漂浮在意识细薄的边缘上，林简突然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封信上描写在这个黑暗房间被折磨和侮辱的字迹，和她躺在解剖台上那张苍老的脸。她看见外祖父残破、撕裂的身体，和模糊的脸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色眼睛……那一刹那，她和他们突然合为一体，纤毫毕现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挣扎、信念、偏执，和刻骨铭心的痛楚。
她张开已经全部咬破的嘴唇，哭叫着：“妈妈！……外公！”
她的身体在神经超负荷运转和疼痛信号野火般飞速蔓延下终于崩溃、关闭。林简觉得眼前的一切突然定格，倐地远去。
在浓如墨汁的地狱黑暗中，林简的身体在沸腾的火中翻滚、煎熬。
她感到她的四肢被拉伸到各个不同的地方。但疼痛像粗大黑色的绳索，野蛮地牵引她正在崩溃的中枢神经走上悬崖的边缘。她想睁开眼，但是神经被疼痛的强刺激充满，拒绝大脑的指令。
“林简！”她在昏迷中叫着自己的名字：“林简！醒醒！”
她集中精神，从破碎的意识中试图关闭疼痛的知觉，一滴一滴地拾聚力量。
林简无数毛细血管破裂的眼睛慢慢睁开。赤色的火焰消失了，代之是带着浓厚毛边的黑暗。她艰难地转动头，模糊的视线胡乱投射在黑暗和灯光的交界处……
在深色的背景前有一个白色的物体在缓缓移动。林简眨了下眼睛，她涣散的目光慢慢集中起来。她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衣的身体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高桥脸部的影像慢慢成形。
这是一张苍老得可怕的脸。他的两只眼睛死死地地盯着林简。脸上所有的皱纹，黑斑奇怪地扭曲，像被不可思议的惊诧突然凝固。他的脸上有一种奇诡的表情。
林简的眼睛又眨了一下，这次她能看清高桥并没有在看着她，而是看着她的头部上方。顺着高桥的目光，林简微微地侧过头来。她看见一把小小的手枪。枪口对着高桥。手枪是被一只带黑皮手套的手握着。黑手套的后方如鬼魅一样化在黑暗中……
高桥的嘴蠕动着，但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瞳仁像被磁铁吸住的铁弹一样地看着林简身后的人，一眨不眨。他脸上的表情从惊讶、怀疑慢慢变成恐惧，像看见了一个鬼。
“是你……？！”高桥发出一种像爬行动物的咻咻声。
黑影没有说话，咔塔一声，手枪的保险打开。
高桥两眼紧紧地盯着黑洞洞的枪口，他的眼睛突然发生了变化，慢慢露出一种野兽的凶光，脸上的表情也从恐惧变成仇恨和疯狂。
“你在等什么？！开枪啊！” 高桥说道。
黑影举着枪，没有动。
林简躺在架子上，看着面前诡异的场面。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触了她的手臂。她转过头去，看见一只带着黑皮手套的手在解开她右手腕上的绳索。她试图转头看那个人的脸，但他站在她的正后方。皮手套碰到林简的破损、血肉模糊的手腕，林简似乎可以感到手套里手的温暖触觉。
“开枪啊！” 高桥大声叫道。四周突然落入一片沉寂，只有高桥粗重的呼吸声。
一声枪响，枪声在狭小、低矮的地下室震耳欲聋。
高桥的身体踉跄了一下。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血洞。又一声枪响，他的黄呢上衣的胸口突然爆开一个洞，流出鲜血。高桥眼睛里的兽性火苗收敛回缩，慢慢熄灭。他缓缓地倒在地上。
林简迟钝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她茫然地转过头去，身后一片黑暗，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地上躺着的高桥和从他身体里缓缓流出的鲜血证明刚才几秒钟里发生的事情。
林简抬起松了绑的右手，慢慢解开左手的绑索。她急促地喘息着，汗水和血水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她咬紧牙关，把已经嵌进她的皮肉里的麻绳慢慢拉出来。
她轻轻地活动着血肉撕裂、发黑肿胀的手臂。过了一会，手的知觉开始恢复。她吃力的弯下腰，开始解开脚腕上的麻绳……
“啊……”她突然听到一个疯狂的嘶叫。
林简慢慢地抬起头。从她乱发的缝隙中，她看见满脸是血的高桥正在向她冲过来，手上举着那把明晃晃的锋利战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