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收到加急电报:女儿溺水而亡,速来处理后事。
弟弟们都痛哭失声,丈夫悲痛得不能自持,唯有花儿表现得平淡麻木,好像对此事没有什么概念。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哭泣,她却不哭;相反,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安慰每一个人。当她后来回想起来,很难理解当时怎么会有那种奇特的心里状态,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女儿暗喻给她,死亡是不存在的,而是完成了一趟我们每个人必须踏上的旅程,走向那美妙的宴会场合。就像在梦中所见,祖孙泛舟湖上,团聚在风景如画的天堂,用另一种存在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小弟和大姐感情最好,已长成大小伙子的他陪同爸爸大妈赶去处理大姐的事宜。大姐被单位派驻乡下,开展农村信用社工作,常常不辞辛劳走乡串户。那天做完工作连夜赶回老乡家的住处,因天黑雨大路滑又不熟悉当地路况,途经一条小河,不慎失足落水。当花儿握着女儿冰冷的手,女儿却再也不能回握她的手;当花儿呼唤女儿的名字,女儿却再也不能回应她的呼唤。这时,花儿听到了自己的哭声。这哭泣,在女儿出生时也发生过,不过那时是极度喜悦的哭声,这时确是极度悲痛的哭声……
花儿带回了外孙女水月。3岁的水月一直在外婆怀里睡大。长大成家后的水月有时想起来感到奇怪:屋里有两张摆成90度的床,大的绷子床有围帐绣花围顶是外祖父睡的,水月与外婆睡那张简易双人床。从水月记事起就没见外祖父母同床共枕过。他们有夫妻之名,是否有夫妻之实呢?
是否那时阶级斗争严酷世道混乱,家人能吃饱饭且吃得较好,有一份相对平安日子过,已是很大的福份;或那时外祖父母已进入老来伴的年龄?仰或有其它更深层次的历史与心理的原因?
水月只记得有天深夜,在睡梦中被惊醒。平时温柔贤惠的外婆对外公大发脾气,涕泪交流地一边数落一边破口大骂,外公则像做错了事似的胆小怯懦,一言不发。那天傍晚,花儿像往常一样做好了饭,却迟迟等不回周医师。花儿正担心,有人带话说周医师去会外地来的朋友,不回家吃饭了。花儿一直等到深夜,周医师方才归来。花儿说既然外地有朋友来,我们该尽地主之谊才对,明天我去买只大红公鸡炖鸡汤兼做麻辣口水鸡,另做几样好菜,招待客人来家吃饭。周医师是不善说谎之人,立即红了脸,支支吾吾东推西挡地不能自圆其说。花儿何其精明之人,三下两下就诈出了丈夫外出的原因。原来外公是背着外婆去幽会了从外地路过此地的前二房。看来,这世上不吃饭的女人可能有几个,不吃醋的女人一个都没有。
虽然当年是外婆取得了胜利,赶走了那女人,但两个女人,肯定一辈子心里都较着劲。丈夫是否心在自己这里?对自己是否有爱情亲情或仅是习惯和责任?也成了外婆一生探究的课题与迷惑。后来那二房女人活到90岁,外婆得知她去世的消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哦,她那么强势,那么厉害,还是比我死得早!”好几年后,外婆活到96岁,比起她,却是大大地胜利了!
20年前,周医师80岁过世,老友们送给他挽联:“良方剂世世留芳名,好心待人人皆怀念”,确是他一生的写照。他走的那年,水月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水月非常悲痛,外公养育了她,却没把孝敬报答的机会留给她:“子欲养而亲不在。”啊。
20年后,水月远在美国旧金山,这天深夜她做了个梦,梦见96岁的外婆从床上缓缓起身,不一会儿,幻化成了年轻时的外婆花儿。
皓月当空,月色如水,花儿开始裸舞,只是围观的人群隐去,背景换成花儿娘家小院,那院百合花正开得洁白妖娆芬芳四溢。一青年才俊立于花丛,脉脉含情注视着花儿。
从梦境中走来的花儿若仙若灵。天上一轮明月,月下的女子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忽而双眉颦蹙似有无限哀愁,忽而笑颊粲然似有无边喜乐;静若处子,身体像被施了定形术,动若脱兔,身影像一道道白光在月下迅疾闪过……花儿寂寞美丽的舞蹈着,她闭上眼睛试着去想象有人和她共舞,她可以抱着她一生的热情、怀着感恩的心和那个人一直舞蹈到死。她睁开眼睛,停下舞蹈转过身来,向百合丛中的青年走去,她向他伸出双臂,徒留一个等待的姿势,她没把握,他是否会回应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走过来拉下她僵冷的胳臂,用自己臂膀紧紧牢牢锁住她,用温暖包围她,用一辈子,不离开,不放弃。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花儿牵着丈夫的手,俩人越舞越轻灵,越舞越飞升,竟像一双蝴蝶,翩翩迁迁而去……
急促的电话鈴声骤起,水月从睡梦中惊醒。她抓过床头电话,听筒里越洋长途中传来李姨的声音:外婆刚刚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
泪水悄无声息流下水月脸颊,外婆说过:我走时,你不要哭,不要打搅我,让我悄悄的,安安静静地被接走。
这天,正好是20年前,花儿的丈夫周医师归于大化的同一月同一日。〈原载《世界日报》小说世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