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吴平凡正于家中闲坐,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本不打算接,但想想自己现在反正也没啥正经事,于是就随手按动了“接听”按钮。
“喂,老吴,你好吗?”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亲热地聊起了中文。
“噢,挺好啊……”吴平凡觉得对方的声音挺耳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谁。
“恭喜恭喜!”对方献上的一句浓浓祝福,让人感到像在过年。
“啊,恭喜啥呀?”吴平凡好生诧异,心想我一没中六合彩,二没升官发财,哪来的什么喜呢。
“别藏着掖着的了,你女儿数学竞赛得大奖了,这事儿要是不恭喜,天理都不容啊!”
吴平凡好生纳罕,女儿数学跳班之后,竞赛成绩的确在稳步上升。首先是排在十名开外,后来挤进了前十名,接下来就在就在七、八名徘徊了很久,费了好大的劲又终于蹿到了五名以内。本以为再往前走不知要又费多大周折,谁知女儿最近竟然灵光乍现,连着两次挤进了前三名。不过吴平凡主张凡事低调,他从未向别人夸口女儿怎样怎样,可这消息竟然就不胫而走了。难道是有谁把它捅到了网上?湾区的牛孩这么多,女儿这点儿雕虫本事,和那些牛孩相比简直就是自讨没趣,有谁会闲得无聊把这种小事给传播出去了呢?
“得点儿小奖,根本不值一提。”吴平凡谦逊地回答,一边在脑子里继续搜寻声音的记忆,对号入座。
“真羡慕你有这么出息的一个女儿啊!数学竞赛能够得奖,将来上一流学校肯定没问题了!女儿现在上几年级?”
“再有几个月就八年级毕业了……”说着说着,吴平凡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孔,“莫非……你是……咱们班的光正同学?”
“呵呵呵……”对方爽朗地笑了起来,“说了半天还不知道我是谁,实在是贵人啊!”
吴平凡这下全听清楚了,对方正是自己的大学同班同学韦光正。
据说这位光正同学最近在国内是风光得不得了,他的身价虽然比不上马云、李彦宏那些顶尖级人物,但据说也是在国内富豪榜上非常活跃的一分子。好像他最近非常热衷于购置美国房产。美国的房价高居不下,从而带动了华尔街的股市以及美国经济,没准儿就和伟大的光正同学从中国带来的热钱有关。
想想光正同学今天的地位,吴平凡便开始在心中感到自惭形秽。回想当年即将走出校门的时候,摆在他们这些毕业生面前的只有三条道:一条红道,一条黑道,一条黄道。所谓红道,就是赶紧写入党申请书,争取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当国家公务员;所谓黑道,就是天天抱着托福、GRE苦读一气,企图来美国混个博士帽子戴;而黄道呢,按当时的流行语就是下海经商,大把大把地赚出那白的是银,黄的是金。
同学当中有奔了红道去的,一番拼搏下来,早已功成名就,混成了地方大员、部级干部。人家为人低调,老同学见面都不肯一起合影,说是在豪华餐厅拍的照片一旦流失到网上,就会为自己成为反腐对象带来嫌疑。其实,据大家在私下里流传,这哥们儿的赃款早就被转移到世界各地,家眷孩子们也都移民到了海外。他自己一个人在国内当裸官,二奶、小三加起来没有一个连也能凑成一个加强排,唯一要提心吊胆的就是避免给自己竖立政敌。除此之外,日子过得赛过活神仙。
而光正同学从一开始就没看上红道和黑道这两条路,他凭借着浑身是胆和年轻气盛,一个猛子扎进了当时并不算汹涌的经济大潮之中,从白手开始起家,卖过的货品更加是五花八门───走私外烟、盗版音像、杂牌软盘、水货电脑、假冒名牌等等等。在获得了一定数量原始积累之后,光正同学于全国人民尚在为温饱而担忧的时代,毅然决然地把资本全部投入房地产市场,抢在最佳时段搭上了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顺风车。打那以后,光正同学的身价就如同被吹起的气球一般,忽忽悠悠一直膨胀至今。
一开始,大家提到“光正”这两个字时,还习惯性地嗤之以鼻,认为他不过是走了个狗屎运而已。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慢慢地开始觉得“光正”其实挺是个人物的。再往后,“光正”竟然具有了让大家肃然起敬的效果。时至今日,就是头脑中偶尔闪过“光正”这两个熠熠发光的烫金大字,就足以让吴平凡这类凡夫俗子自惭形秽好一阵子了。
“啊……你现在人在哪儿,中国、还是美国?”吴平凡感觉有些尴尬,搜肠刮肚地想出一句客套话。
“中国!”光正同学的语气里充满了无限的自豪感,“不过不久我就要去你们美国,有一个投资项目我得亲自去谈,另外还要办一件我的私事。”
“你现在做投资?”吴平凡听说很多国内大款在赚足了钱之后,都喜欢把钱拿出来到美国投资,以获得更高的利润。他想凭借光正同学的英明智慧,绝对不应该错过这样的生财之道。
“对,风险投资!”光正同学说话时底气十足,“记得咱们当穷学生的那会儿吗?我记得你当时考托福,得拿人民币去黑市以7:1的价格兑换美金,换得自己连买饭票的钱都不够了。那时候谁要是有点儿美金,可是神气透了。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哥们我是从中国拿钱到美国来投资!说来也怪,美国人就喜欢来自中国的风投。嘿,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听着光正同学的高谈阔论,吴平凡无言以对。停了半晌,才又搜肠刮肚地想出了一句:“是啊,现在,谁也不能轻视中国的实力……”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从过去的同学一位一位地数起,论述他们的境况,发展前景等等。每说完一位,光正同学总要以人生赢家的口气来总结一番,指出该同学走得不太成功的那关键一步等等。吴平凡一边听,一边心里暗自惭愧。他想,要是现在和光正同学通话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那么他们在议论时肯定会提到一个名叫吴平凡的同学,指出那家伙的人生是多么的失败,并不住地“啧啧”替他感到惋惜。
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正题:原来光正同学在Palo Alto市最豪华的地段买下一幢破旧别墅,打算整体推倒重造。光正同学想要做的,与其说是征求平凡同学的意见,倒不如说是向平凡同学询问仅供参考的看法。
吴平凡照着光正同学给出的地址,按图索骥地在地图上准确地找到了目标。看看周围最近售出的房产,价格全都高得让平凡同学不敢正面直视。光正同学将要购买的,是离斯坦福大学仅有步行距离的一幢极其破旧的房子。房子虽然年久失修,但占地面积达到一万多平方尺,标价三百五十多万美元。如果能将这幢房子推倒重建成崭新的别墅,那房子的价格恐怕就会向上翻上好几个跟头。光正同学的投资眼光,实在是不同凡响。
吴平凡一边看网上地图,一边感慨地说:推倒重建这样一幢房子,工程可不小啊。别的不说,光是天天向城市申请许可,就够你气绥的了。另外,Palo Alto这种地方,全都是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他们这批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对别人呢,要求比对自己更为严格。对自己邻居家房子的要求自然也是一丝不苟的了。他要是觉得你的房子造得不够规格和品质,一定会要求你反复修改设计,直到他满意为止。你家修房子要邻居家满意,逻辑上虽然有点儿滑稽,但这还就是现实,一点办法都没有。再说,造房子的时候,如果你不天天盯着他门,施工的质量是很难得到保证的。那些施工人员,总是同时接好几家的活儿一起做,这家的地基灌好了,就去下一家装壁厨,把你的工程晾在那里,拖的时间越长越好。反正工钱是由你付,他们才不着急呢。再加上选材、用料,购买各式各样的建筑材料,小到一颗螺丝,大到花岗岩、瓷砖、壁厨、卫生间里的各种设施,都得亲自你一一把关。总而言之,得投入大量的精力啊。
电话里早就迫不及待地蹿出了光正同学那胸有成竹的爽朗笑声:“老吴,这都用不着担心。为什么人们修房子会遇到这类困难?最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舍不得花钱啊!邻居不满意咱的设计,花钱请名设计师就是了;施工人员老是拖你的工期,不就是想另外再揽一笔活多赚些吗,给他双倍的工钱,他的心思不就不需要活络了吗;购买建筑材料时劳神费心,就是想用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料不是,如果我把这一切都委托给中间人,告诉他,就照最高档的买,一切问题不都不复存在了吗!”
吴平凡呆呆地听着光正同学的高谈阔论,不由得怯怯地问了一句:“您每平方尺的预算造价是多少?”
“初步预定是四百五,”光正同学连思索的间隙也无显露,斩钉截铁地说,“不过一般来说总是要超过的,我想到时候很有可能会达到个五百或六百之类的。”
吴平凡轻而长地将胸中的一口冷气吁了出来,禁不住继续怯生生地问:“您的房子打算造几层?多少尺?”
“二层呗,这里又不像市中心可以造高楼大厦;住房面积初步设定在四千尺,五房三浴。”
“您这可真是上等豪宅啊!”吴平凡一边诚恳地赞叹着,一边在心里用小学算术估算着房子的总造价。
“这算不了什么。”光正同学轻描淡写地说,“Palo Alto这种地方,住比这大房子的牛人多了去了。”
说来说去,终于回到了子女问题之上。吴平凡好奇地问:“听说你的儿子早就到这边来念书了,是吗?”
一提此事,光正同学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狠狠地骂道:“那个臭小子,我恨不能扒了他那身贼皮!”
“别、别、别,”吴平凡心生好奇,边劝边探测光正同学的口风,“有啥大不了的事,能把您气成这样?”
“那小子不学好啊...”光正同学说了一半,好像吃饭时被卡了喉咙一样,吭哧了半天,刚才谈建房伟业的那股豪迈气势早已荡然无存,“三年前我送他来美国读高中,也不求别的,只希望他能好歹混个稍微像样点儿的文凭回国骗吃骗喝,可是这小子来了美国因为没人管,玩起游戏来可以说是废寝忘食,学业仍在一边,几乎被学校劝退。前些天我去看他,你猜怎么着,这小子来美三年多了,居然不能用英文和人交谈,整日就和一帮小留学生混在一起,比在国内的日子过得滋润多了!不瞒你说,老吴,我们虽然钱赚得多,可心里却非常羡慕你有那样一个听话、聪明、上劲的女儿,老吴,你是有福之人啊!”
吴平凡的内心稍稍感到了一丝平衡,急忙谦逊地回道:“哪里哪里,我女儿虽然不玩游戏,可也是整天上网和同学聊天,看YouTube。前些天我把她的网给封了,你猜怎么着,她把自己的电脑联到邻居家没有安全屏障的无线网上,偷偷地上了很久才被我发现。现在的孩子,真不好管啊!”
二人有唏嘘一阵,终于将该说的话说完,开始互相告别,约定将来继续联系。在挂断电话之前,光正同学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哥们儿上了BBC的电视了,给你个链接,有空看看。”
说完问吴平凡要了微信账号,二人于电话中相约来日在湾区见面。依依地说了很多惜别的话,终将电话挂断。不过多久,“叮咚”一声,一条微信飘然跃入吴平凡的手机屏幕里。
吴平凡并无心思去打量那条微信的内容,他懒懒地偎在沙发上,回想着和光正同学的对话,心里上下翻腾,不是滋味。他想,自己当初干嘛给公司起名叫“轰轰烈烈”?瞧人家光正,那才是名副其实的轰轰烈烈呢!他思前想后地寻思了好半天,也没弄明白自己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道路上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自从那日被苏比尔逐出公司,一晃两年过去了。以后该怎么办呢?难道自己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在家里混到退休年龄吗?
思来想去依旧理不出个头绪,心里越发变得烦闷。抬眼望望一片阳光明媚的窗外,吴平凡心中开始纳罕,他感觉自己的心里隐藏着一道深深的阴沟,那是一个无论多么明媚的阳光都无法触及到的角落。他甚至感到好奇:假如有一天他吴某人心血来潮,突然从酒柜里找出一瓶烈性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或者突然神经错乱,从熟悉的人群中消失三天零四十八小时;或者更离奇一点,自己突然被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人员用手铐铐走,原因是他们误将自己和一个掌握了国家机密的斯诺登式的人物相混淆;也可以假设自己去南极探险,中途迷失了方向;或者干脆,自己被一群极端恐怖分子所绑架,生死未知,也许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世界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然而,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呢?
他不愿再做这类荒唐的假设,任凭空荡荡的大脑在无聊至极当中发呆。过了许久许久,终于意识到手中的电话屏幕上还怡然飘荡着光正同学发来的微信,于是他对自己说,看看吧,看看人家光正同学是怎样在BBC的镜头面前风光无限的。
将手中的电话与家里的大屏幕电视连接起来,按动微信里的链接,屏幕上便缓缓出现了BBC的台标和片头。
一档描述在当今中国商业大潮中活跃人物的纪录片,里面尽是些地产大亨、股市奇人、金融王者、制造业大佬等等。吴平凡没有心思去观赏这些牛人们的光荣事迹,他只想看看光正同学在英国佬面前是怎样的勇武神威,给咱中国人挣到了多少值钱的面子。
快速滑动播放控制块,让屏幕上不停地闪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夜景阑珊、觥筹交错。终于看到了,光正同学正在眉飞色舞地用夸张的手势比划着什么,面部表情极为丰富地描述着某件事情。
往回倒一点儿,让这段重新开始。吴平凡在沙发上挺直了腰杆,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等待着光正同学的隆重登场。
电视屏幕上,一望无际、被苍松翠柏所围绕的大片大片的墓地缓缓闪过,镜头继续拉近一个个坟冢,雕刻精细的石碑上刻着苍劲有力的死者的名字、身份、生卒年月。石碑前有的摆满鲜花,有的绕着花环,有的摆着祭祀用的食物,有的前面插着高香,青烟缕缕升腾。
一个高贵的英国口音在问:“韦先生,你经营墓地生意有多少年了?”
光正同学那极富表情的面孔终于映入了屏幕,他眉飞色舞地说:“已经五年多了!嗨,当初,我也没想到自己进入这个行业能干这么久,可是,这钱真是很好赚啊!”
光正同学说话的时候,屏幕上同步映出一串串字幕,将他的话即时译成英文。
“难道比做房地产更赚钱吗?”BBC的记者问。
“以前我就是做房地产的,可是现在,房地产上升的空间已经非常有限了。可墓地则不一样,它是一个完全没有开发的市场啊!前些年人们都只关心活人的住房和投资房,因此每家每户都弄上好几套房子。可现在呢,人们开始关心死人的住房了,死人的住房是什么呢?”光正同学潇洒地将手向四面八方一划拉,好像要把散落在名山大川之中的财宝尽揽怀中一般,“就是一块墓地啊!
“据目前情况来看,投资墓地可比投资房地产划算多了,原因很简单呀,中国人太重视生老病死了!墓地嘛,它只能位于郊区,因此土地本身的价格会比市中心的黄金地段低得多,但是人们在购买墓地的时候,看的是风水,要是风水好的墓地,其价格可不比三环内的房价便宜!你们看这一片墓地,位于那座山的龙脉之上,前有水流穿过,后有山峰为靠,周围层峦叠翠,多好的一个安眠之地!你们猜得出每平米的价格吗?告诉你,每平米十万、十万啊!快赶上北京钓鱼台七号院和上海汤臣一品的价格了!”光正同学眉飞色舞地连说带比划,满嘴唾沫星子,挤眉弄眼。
高贵的英国口音又开始介绍光正同学的墓地生意,资产多少多少亿,每年纯利润等等。只三言两语,镜头忽然一转,切入一辆正在行驶中的轿车之内。
光正同学这回身着西装,脖子上系着大红色富贵领带,表情严肃地坐在后排座位上,以凝重的口吻说:“三十年前,我们这个国家还是荒芜一片。历史把建设这个国家的艰巨重任,放到了我们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新一代知识分子身上。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人通过艰辛的努力,不知洒了多少汗水,受了多少磨难,终于使我们这个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哈、哈、哈,太逗了!”吴平凡一个人在沙发上被电视中光正同学的表演逗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光正呀光正,你自己大概没仔细看过这则记录片吧?如此被英国鬼子开涮,竟然还拿出来炫耀!这些英国鬼子,也真可以说是阴险狡诈外带老谋深算,挖苦人不吐骨头!只一个小小的剪接,就把光正同学所有的伪装给扒了个一干二净,连贴身内裤都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