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爸爸头上学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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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职业理发师,没拜过师没学过艺。一次偶发事件迫在眉睫逼使我必须马上学会这门手艺,并且是在爸爸的头上反复练习自学而成的。几十年来我经常为周围的亲友同学同事们免费提供理发服务,甚至还可以两手持刀左右开弓给自己修整毛发。来美国30多年至今没去过理发店一次,都是自己解决。因为我非常享受自己动手理发的过程。理发技术虽比不上专业水平,但也受到颇多好评。

我开始学习理发的具体日子已记不清了,估计是在1967年初。当时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正如火如荼地在中国大陆燃烧起来,文化教育界更是首当其冲。我爸爸当时司职于一所大学的主要领导人,所受冲击可想而知。当时我家是在校部大院内的一座别墅,房子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上下左右严严实实地覆盖着。爸爸已被停止了工作,每天到大学的劳改队报到,除了干些扫街之类的体力劳动外,还要参加各种形式的批斗会接受干部群众和学生们的批判,受尽磨难。有一次他到离家不远的理发店剃头,不想遭到一些激进学生的围攻,不仅对他进行人生攻击,还在理发店里大闹,不许理发师给走资派理发。头发没理成还遭此羞辱,爸爸回到家里后情绪非常低落。当时妈妈是我们家唯一的精神顶梁柱。越处逆境越能突显出她的不屈性格。这也许跟她早年在中学时代就加入上海地下党久经磨练有关。她不停地给爸爸奉献关爱,开通思想,要爸爸相信组织,相信党的一贯干部政策。烧热水给爸爸烫脚,消除劳累一天身体上的疲乏,使爸爸倍感家庭的温暖和支持。这对爸爸能平安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至关重要。我家兄弟姐妹当时都还是中小学生,政治上都还稚嫩。面对如此来势汹汹的态势都吓懵了,不知所措。妈妈反复向我们说明,你们的父母都是历史清白,光明磊落,辛辛苦苦工作了几十年的革命干部,政治上没有任何问题。目前出现的混乱和无政府状态是全国性的,是暂时性的,给我们吃定心丸,希望大家能坦然面对眼前的困境。爸爸的思想疙瘩在妈妈的尽心劝说下渐渐解开了,但如何给爸爸理发仍是个难题。爸爸再也不愿自己上街理发,提出去买一套工具,由我来为他理发。我心里很清楚,他明知我从没碰过理发那玩意,却在此时提出这主意实属无奈。当时我还是个初中生,面对爸爸无奈的求助我没法拒绝,只能尽力而为。当天就上街买来了一套理发工具马上在爸爸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上开剪。从没碰过爸爸的头发,也从没给人理过发。一时真不知从何处下手。我先回想每回上理发店剃头通常都会有哪些理发步骤,然后尽力模仿。那时还没有电动理发推子,都是手动的,这玩意还真需要练习一阵子才能使唤自如。爸爸低着头,头发任我摆布,看到爸爸灰白的头发被缓缓剃下,飘然落地,那感觉真的是非常奇特。信任,心疼,怜爱,力挺,无助,各种感觉都有,混杂在一起。能在爸爸最困难的时候尽我微薄之力帮他一把,我还是倍感欣慰。可惜我从没学过这手艺,不然他也可少受些罪。刚开始理发时因为是赶鸭子上轿头一回,对自己的能力毫无自信心,老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好。不知问题出在哪,干着急。理一次头发折腾个把小时心里还是没谱,不知这发理得到底能不能及格。人都是有自尊心的,我不愿在爸爸落魄的时候在他头发上增添任何败笔,毁了他的形象。而爸爸对我的技术却似乎毫不在意,总是不停地鼓励我,说我理得如何如何好,他很满意,比想象得好多了诸如此类的话。最后在妈妈的认可后,我的第一次理发作品总算完成了。质量还说得过去,但耗时太多,毕竟是第一次嘛。能在自己家里把头发理了,我爸爸也很兴奋。他回到劳改队里不时地对他那些难兄难弟们显摆说我这头发是我儿子现学现理的。一时间我又受到了不少他的那帮难友们的恳请,要我也为他们解除理发之难。爸爸劳改队的那些队友多是大学里的老领导和专家教授学者们,我同样非常理解和同情他们当时的处境,只要他们提出要求,我是有求必应。一时间我成了他们劳改队的专用理发师。随着理发经验的不断增多,技艺也日趋成熟。后来我给爸爸理一次头发的时间缩短到只需半个多小时,而且效果也越来越好。基本已找不出什么败笔了。又通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我赢还得了不少口碑,找我理发的人越来越多,不光有爸爸劳改队的难友,我的不少同学朋友都找上门来指明要我给他们理发。渐渐地积攒下不少理发粉丝。这事一直延续了两年,到了1969年,那时我爸被送进了牛棚,不能再回家了,我也很快上山下乡奔赴农村,我家被彻底拆散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机会给爸爸理发了。但给爸爸理发的那套工具后来跟随我到了农村工厂学校,80年代我到美国求学,它又随我来到美国,给我招来了新的一批理发粉丝。

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令我最怀念和享受的还是那两年给爸爸理发的那段经历。那剪下的缕缕青丝缓缓散落下来,传递着我和爸爸之间无限美好的亲情,信任和关爱。爸爸大概在1971年重回领导岗位。当时他正在闽南的一个农村生产队下放蹲点。我到生产队里接他回城。看到他跟当地的农民群众围坐在小土屋里喝茶抽烟,谈笑风声,相处的非常融洽。还学会了不少当地的土话,感到有些吃惊。老乡们专门办酒宴为他送行, 离开那天一大群人依依不舍送到村口,真还有点“十送红军”的味道。在他恢复工作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还陆续不断地有他当年的农民朋友来家看望他。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很正常,做群众工作,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本来就是他们这批老干部的老本行,只不过进城多年技术荒疏了些。遗憾的是从此以后我一直都在忙乎自己的事,再也没机会享受给爸爸理发的乐趣了。

在我所有理过发的人中,理过次数最多的当属我的儿子。从刚出生到上小学一年级都是我为他理发。后来我出国留学,暂停了6年。直到后来他来美国与我相会,又恢复给他理发至今。他工作后单位离家很远,还每每不忘回家来找老爸理发。每次我去看望他,他必要提醒我别忘了带上理发工具为他理发,因为有一次去他那时把带理发工具这事给忘了,后来只好到商店临时买了把剪子。当然我现在用的工具已不是最早时我给爸爸理发时用的那一套了。手动推子换成了电动的。我感到理发不是简简单单的理个头发而已,而是成了一种父子之间很好的感情交流方式。我非常享受给我爸爸剃头时那种父子间的亲近感。我想我儿子也会有相类似的感觉。从小到大只要我有可能为他剃头,他决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现在我已不能为我爸爸剃头了,但我仍然很享受用剪子剪头发的感觉。我琢磨着自己给自己理发。因为每次动剪子都会使我回想起当年给爸爸理发的场景。文革中迫使我学理发的那一段经历我想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不然我决不会去学如何倒弄头发。理发这事除了可为他人排忧解难,还可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使我和我儿子都受益一生。

爸爸去世时我身在国外,没能伺候身旁,只能事后匆匆赶回奔丧。至今唯一令我倍感遗憾的是在他火化前没留下一缕他的头发以作纪念。爸爸的头发我是那么熟悉,被剪下后飘洒一地。我当时为何就没有想到要保留一些呢。日后想他时还可摸摸他的头发,以寄哀思。后来到妈妈病危,我不想再留遗憾,趁早保留一缕她的头发和我相伴。光阴似箭,逝者如斯。转眼又要过新年了。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也到了退休的年龄。爸爸离开我们已经多年。我想对在上天的爸爸说:

爸爸,你的家人都非常想念你,爱你。你一生矜矜业业,两袖清风,为了实现自己的革命初衷奋斗了一辈子。体现了老一辈革命者的光荣本色。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

爸爸,当年给你理发时我的技术实在不行,但很用心尽力。

我非常享受给你理发。

我还想再给你好好理一次发,现在我理发的技术已经好多了。。。。。。

2015-12-30

ONCOCIDIA 发表评论于
您像是老司机新上路?
ONCOCIDIA 发表评论于
感动
小小豆子 发表评论于
我的頭髮由女兒操剪,非常享受那段時光,母女二人可以邊剪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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