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象从来就不是一个追星的人。这倒不是说自己如何清高、独立特行、倨傲不群,只是本农民对大众的娱乐不怎么感兴趣,不喜欢凑热闹,生性淡泊,喜欢信马由缰无拘无束地生活。不过我小的时候确实当过一回粉丝,我追崇的那个人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大科学家大体育明星,他是一个疯子,一个文疯子!
小的时候在老家如果某一个疯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一般人就会根据疯子的性别说那个男疯子或者那个女疯子。如果知道得疯病的原因或发疯后有特别语言或行为特征,人们就会说那个是花疯子,武疯子或文疯子。似乎他(她)们从来没姓也没名字。
那时候在家乡的小镇上经常看到疯子。这些有疯病的人有的可能是因婚姻恋爱失败,痴迷心窍而疯,也可能是因不堪生活重压或受迫害而疯,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遗传因素而疯的。当地也没有什么设施能帮助这些疯子。这些有疯病的人全靠家人看护,如家人疏忽有时就会让疯病的人跑出来。
当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年电影也看不了几场并且就那么几部片子放来放去的。到七十年代末区政府才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并且是全区唯一的一台。所以每当街上有疯子出现时小镇就热闹了,用家乡人的话说就是象瞧把戏似的,尤其是不懂事的孩子。
当有花疯子出现时,小孩子就围着凑得很近,引导疯子胡言乱语以期挖出什么男女逸事。如是武疯子小孩们就躲得远远的,因为再傻的孩子都知道让疯子打了就是让鬼打了,那是白挨揍。这不等于说孩子们就放过疯子了。他们离得远远的,叽叽咋咋,或哄笑,或扔几块石头然后飞奔逃命。
长大后尤其是到了美国以后看到美国对残疾智障人员的保护,常让我忏悔自己和伙伴们儿时的恶行劣迹,愧疚不已。
我这里所说的是一个文疯子的故事。在说之前让我先介绍一下当时我的家乡小镇,这并不是买关子,因为如不把这个疯子出现的场景交待清楚你也许不会理解我为什么当了他的一回粉丝。
当时的小镇很小,也许还不到一千户,三条主要街道呈Y形。一条河道穿镇而过,这条河道一端连接着大别山的余脉另一端由西弯曲向东流入巢湖。镇上的居民有一些是明清时来此经商的徽商的后代,房子大多沿河而建,一半临街一半用木头搭建悬空于河道之上,房顶是鱼鳞小瓦,狭窄的街道是青石路面。临街的房子是那种典型的前店后坊或前铺后宅的结构。
大概是六十年代末因要修公路拓宽路面,区政府对面临河的房子全拆了,路面也变成了水泥路了。在那敢叫高山低头河水让路的无知年代没有人对保护传统建筑有兴趣。原来横跨河道上的木头桥也变成了单拱的水泥桥。镇中心靠近水泥桥的地方盖了一栋两层楼的楼房。这是镇上的最高建筑,人们很自豪地管它叫新大楼。这新大楼就是全镇的商业中心。楼下是卖布匹和油盐酱醋的地方,连接一楼和二楼是宽宽的水泥楼梯。二楼上临街的一面是宽大的钢框玻璃窗户,和那些老房子上木头窗框窗棂相比这也告诉人们该向过去告别了。从窗户上可以看到街对面缓缓流淌的河水。二楼上除了书店也就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小时候常常上街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河水和大桥发呆。
那个文疯子不是镇上人,是离镇不远的一个村上的,听说还是高中毕业生。这在当时的当地算是大知识分子了,因为全区就一所高中并且开设高中部也是最近几年的事。这疯子一犯病时就慷慨激昂地背诵毛主席诗词,但从没有打人的武力行为,所以是文疯子。
一天下午刚放学,突然传出文疯子又跑到街上了,我急忙跟着大家向镇中心跑去。
快跑到新大楼时,终于赶上了。文疯子在前面走着,前后左右簇拥着一大群孩子。从那些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我知道这疯子刚在什么地方已经朗诵过诗词了,有的孩子还神灵活现地学一两句。
我过去听说过这疯子但从没见过。正担心没有机会看他表演时,这疯子却不管周围的人径直向新大楼走去。从背影看这疯子不高,但腰板蛮直的,很年青。在他蹭蹭登上大楼台阶时我看清他赤着脚,上衣和裤子半新半旧的但一点不邋遢。
人群中一些有经验的人说这疯子肯定是要上二楼去临窗向外表演,并说不要跟着上去,就在楼下看,能看到正面并且还听得更清楚。
我一听有道理,急忙占据一有利地形,等待他的出现。
果然不一会这疯子就出现在窗前了。
这疯子也就二十多岁,他站在窗口的中间,两边还挤着小孩得意的小脸。他的头发很黑,很随意地散发在头上。窗口对着西,快要下山的太阳柔和地打在他的脸上,使得他脸显得红光满面且很有棱角。灰色半旧的中山装风纪扣和上面第一个扣子敞开着,第三扣子已不知去向。上装的口袋上还插着一支钢笔。他的左手拿着一只瓶子,瓶子里有半满的水,上面还插着几根农民用来沤肥的红花草。
他不理会挤在左右的小孩,也不看下面,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的山峦。
稍一沉默后,突然右手由左向右上方慢慢挥出,同时一深沉的略显沙哑的抑扬顿挫的男中音从二楼漂出: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馀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
看红妆素裹,
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
这首老毛的《沁园春·雪》是当时高中课本里才有。我听得似懂非懂的。我被他的表演和嗓音震住了。
朗诵完后,他也不顾周围及下面的嘈杂声音,自己跟自己不知说着什么,这时你从他的游移的眼神中知道他神经有问题。
突然他从窗口消失了,正在猜测他的去向时,他一闪出现在另一个窗口,这次他改用右手拿瓶子,也没做任何停顿,一出现时就激越迭荡地大声朗读着:
山,
快马加鞭未下鞍。
惊回首,
离天三尺三。
山,
倒海翻江卷巨澜。
奔腾急,
万马战犹酣。
山,
刺破青天锷未残。
天欲堕,
赖以拄其间。
声音宏亮,铿锵有力,尤其是每句的最后一个字。
当说到“离天三尺三”时,他把右手瓶子猛地举过头顶就像自由女神手中高擎的火烥。
我不知道这疯子本来就有表演才能呢还是因为进入疯癫状态后,不受环境影响,率性自由发挥后就会是这样子。
他浑身上下的那股漂逸气质也很让我折服。那么自然,仙风道骨,一点人为的雕琢都没有,无拘无束毫无羁绊。
我们中国人受两千多年儒家礼教的洗礼总是外表表现得很拘谨,但隐隐的情愫中多少都会受一点道家崇尚自然的影响,多少有一点天然的浪漫情怀,喜欢披发而吟,跣足而行,放浪于山水间,崇拜原始的淳朴。很多的历代官员厌倦了庙堂之高后,或退隐归田,庭前种菊,松下读书,或散发弄舟。
我想正是这文疯子的自然率性打动了我。这也让我想起了前几年红遍网络的犀利哥。正是犀利哥的独特造型,无做作,蔑视一切的冷峻表情秒杀千万网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