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 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奶奶姓刘， 生于民国八年（1919年），陕西乾县大王镇王留村人。民国十七年， 关中开始大面积大旱，夏秋两季作物颗粒无收。十八年， 灾情更加严重，河溪断流，遍地荒野。 看看实在活不下了，奶奶的父母就用独轮车推着三个孩子(奶奶及她的妹妹和弟弟)沿路乞讨，一直走到北边三百多里外的甘肃正宁县。在那里奶奶被送给一个穷人家被她大几岁的孩子（也就是我爷爷）当童养媳。她的妹妹也送给离我们家不远一户富有人家当丫鬟或童养媳。她的父母原本希望奶奶和她的妹妹可以在他乡相互照应，可事不如愿，那一家对她的妹妹并不好。因为有一次端饭时不小心把碗摔碎，奶奶几岁的妹妹就被吓死了。奶奶更年幼的弟弟也在回去的路上因淋雨受凉而夭折！出发逃难时家里尚有五口人，可回去时就只剩下奶奶的父母！我无法想像她的父母是如何熬过来的。在那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年代，死亡也许是一种解脱。
我们家是个穷万代。 听我奶奶讲，我爷爷的爷爷就很穷，他父亲去世时没钱买棺材，只好用草席片一裹下葬了。到了我爷爷父亲这一辈仍然没有什么起色。奶奶过来时刚满十岁， 就已经为全家做饭了。 大概没过许多年，爷爷的父亲去世了，他的母亲裹了足不能出远门。爷爷和奶奶就负起养育爷爷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责任。我们家没有多少地，且耕种的都是山洼地，辛苦一年也没有多少收入。爷爷麻将打得很好，听说他很少输，所以赢了一些钱（注：旧社会赌博合法）。他就靠这些钱及其它收入给他的几个弟弟结了婚并供我四爷爷读完师范。我们县地处陕甘交界地带，那时有国民党政府，也有共产党机构。我爷爷妹夫家里有人加入共产党，并劝我爷爷也加入他们的组织。但他毕竟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只知道为当时的政府服务，却不知道外面变化的大势，竟然在解放前做了几天保长或镇公所书记之类的职务。
公元一九四九年七月， 陇东解放。因为他的那段历史，我爷爷和其他前政府职员被送到地区机关所在的地方集中了一段时间（关押审查并教育）。 回到村后他的自由就受到一定限制，大概赶集聚会之类的事情都要向村长请示。 他的身体和精神也变的越来越差,整天活得提心吊胆，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年仅三十九岁。 他走了，留下我奶奶和五个孩子：大伯 （不到十二岁），父亲，三叔，姑姑（不到三岁）和一个遗腹子（他生下不到两岁就夭折了）。人生之最大痛在于生离死别，她不到四十，就经历了如此接二连三的打击。在那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奶奶竟然挺过来了。她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孩子！是的，是为了孩子！她要拼尽全力，把孩子抚养成人。她省吃俭用，日夜劳作，历经千辛万苦。四个孩子都养大了，大伯还高中毕业。 又是由于爷爷的缘故，大伯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农民，可他的许多同学都得到了公职。奶奶是一个文盲，她不能教授孩子读书识字，但她教会了孩子如何做人。虽然她的四个孩子都是农民，但他们都是本份人，是自食其力的人，他们种的粮食不知养活了多少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奶奶是成功的。
一些上了年级的老人常对我讲：“你奶奶一个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要放到旧社会是要给她立碑的。” 我们没有给奶奶立碑，但我想金碑银碑不如别人的口碑。从我记事起就盼望给奶奶过生日，因为每年那一天都会来许多人，磕头作揖，喝酒划拳，更有人喝高了装疯卖傻，真是热闹非凡，比过年还好玩。我曾问父亲：“为什么奶奶过生日都会来这么多人？” 父亲说：“你奶奶人缘好，帮过不少人。别的不说，就说咱村里的好多人都是你奶奶接生的。 不管白天夜里，刮风下雨，你奶奶随叫随到，而且分文不要，也没有发生意外。” 奶奶是一个健忘的人，对于她帮别人的事很少提起。奶奶是一个豁达的人，对于过去伤害欺负过她的人，她都会原谅，更不会记恨。
奶奶逝于一九九二年冬天，享年73岁。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奶奶没能迈过这个坎，她走的太早了！那时我正在重庆上大学，因为要准备考研究生，所以家里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个消息。 放寒假前夕，上街给奶奶买礼品，与我同行的哥们说我走路东倒西歪，有点发神经。这难道是心电感应！回到家后，才知奶奶已经去世多日并已下葬。想起奶奶的音容笑貌，眼泪不能自抑，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奶奶了！ 我更没有机会报答奶奶了！
奶奶不仅养育了四个儿女，更抚育了我们十八个孙子孙女。我们兄弟姐妹大多少言寡语，虽然天各一方，见了面也没有多少话讲，更不会做出美国人这样夸张的肢体语言。但我们一提到奶奶，便有谈不完的话，即使谈很晚也不觉得累。是啊，我们那一个不是奶奶的被窝暖大的！如今我们这一辈也结婚生子，大哥大姐和二姐都有了孙辈。去年回家和大表姐通电话，知道她的孩子上了大学，我开玩笑说这不是她教育得好，而是奶奶在保佑她。奶奶在远方保佑我们每一个人，她希望我们都平安幸福和诚实。
上研究生时同宿舍有一个新疆来的哥们，我们有一次谈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我们俩都很喜欢作者祖母站在门外喊话哪一段 “大类女郎也?”, 因为它使我们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有一句歌词是“有妈的的孩子是块宝”。 我看这句可以改成 “有奶的孩子更是个金元宝” 。奶奶是我们的保护神，是我们停泊的港湾。奶奶走了，我们心里的柱子没了！
生活之中，顺境有之，逆境亦有之。每当我遇到挫折失意之时，我就静下心来，想想我的奶奶，想想她所经历的磨难。 奶奶永远在我身边，她还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和蔼可亲。和她比起来，我们所遇到的真不算是困难。
伟人也许可以挽救一个国家和民族，但却并不一定能够撑起一个家庭。奶奶虽然无力改变那动荡而荒诞的时代，但她的确挽救了一个家。她是我们这个家族的伟人！奶奶是一座高山，我们只不过是一粒微尘；奶奶是一条大河，我们只是一滴小水珠。她像是一粒被时代暴风刮到荒郊野外和悬崖峭壁上的种子，在贫瘠的土壤和石砺中萌芽生根并繁育了一小片树林。奶奶走了，但她的精神还在，她的基因还储存在我们的细胞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