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坏军婚
我也不知道美娟那天为何突然发那么大的火。像很久以前受潮了的鞭炮,不知不觉中风干了又遇上了火焰,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就爆炸了。而事后也没有向我道歉,且从她的举止看一点歉意都没有,仿佛只是在一日三餐之中吃了一顿饺子而不是通常吃的米饭而已。从此我就再不敢跟她提军人的事情,但我那个在军队服役的男朋友总是不屈不挠地把电话打到我们的宿舍,因为怕美娟接到再爆炸,只要电话铃响我就奋不顾身地飞奔上前。我们是省财政厅直属的院校,所以宿舍条件特别好,不但窗明几净,而且是两个人一间,刚到学校报到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那个在同一个城市读政法大学的老乡来看了之后酸溜溜地说我们享受着“博士(不是)研究生”的待遇。
接到寄自黑龙江省塔河市的一个包裹的那一天,美娟对我特别的热情,好像那个包裹是那次让她发脾气的事情的补救行为。我又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她的友好,直到晚上那个一直追她的读新四军军史的研究生男友打电话来她也没有表现出一向的反感。我没有问她什么,就像那天没有问她为何发那么大的火一样,因为我真的太不了解她。我只知道她来自江南的一个小镇,但她的身上丝毫没有江南人的那种纤巧、温柔,就是在她的嘴里讲述着小桥流水人家的家乡时,我依然无法把她与江南两个字联系到一起。而她的身段则更是典型的北方线条,皮肤也是沐浴过黄土地上的风和黄河水的颜色。
那天晚上美娟很晚才睡,她在不停地整理着白天收到的包裹里的东西。一会全部塞到一个箱子里放到她床的上铺,一会又拿下来,放在桌子上重新整理一次,就这样不断地上上下下,仿佛是一个小女孩拿着糖果在伙伴的眼前晃来晃去要引起我的关注。我本来就对这个包裹很好奇,经她这样折腾,我的书也看不下去了,我决定还是走到那个纸箱前看个究竟。美娟见我起来看了,就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真空包装的袋子,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很大个也很新鲜的人参。她说这是上等的长白山人参,是她妈妈特地寄来给她补养身体的。我一听就困惑了:你这么棒的身体,怎么会需要补养?她说她妈妈觉得她的身体太弱,应该好好地补一补!我说你妈妈是医生吗?她突然又很不高兴了,白了我一眼说“不是”。而且马上就不愿意再让我看她纸箱里其他的东西了,但我凭眼睛的余光还是看到了大袋的干的鹿茸和人参蜂王浆等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包装。我悻悻地又回到床上准备看书。后来我也不知道美娟是什么时候睡觉的。
第二天是周三,我们下午没课,但是美娟却不知去向,也许去逛街了。我一直躺在床上看书,这是没有课的时候我的常态,好像床才是我最亲的亲人。突然,电话铃像是当年日本鬼子的刺刀一样粗暴地刺破了下午的宁静,我条件反射地奔到门边,以小偷练习在滚烫的开水中取肥皂的速度抓起了挂在墙上的电话机的听筒。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是找美娟的,她说她是美娟的妈妈,我告诉她美娟不在,她问美娟去哪儿了,我说我也不知道美娟去哪儿了,她说美娟去哪儿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说美娟去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呢?她又没有跟我说她去了哪儿。然后,听筒的另一端就传来了很着急的声音,她说美娟不会出什么事吧?你要多关心她,她说你多大了,家是哪儿的?以后你要多多关照美娟等等,她的话像机关枪扫射过来一样。她问的问题太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从哪一个问题开始回答,但听筒那边分明也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而只是希望我多多关心美娟。我心想你要是看到我和美娟两个人的体型、身高和气色你也许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更何况,美娟还比我大一岁呢。但如果我不回答也许电话就要一直这样听着,我于是告诉她我会好好关心美娟的。然后美娟的妈妈说那就好,说下次我去看美娟的时候多带一些补品,也给你一份。我刚要说不用,她就挂了电话。
天黑了美娟才神采飞扬地回到宿舍,脸上红扑扑的。她说她去商场了,她买了一个很好的电热杯,她说以后可以用这个电热杯煮人参和鹿茸了。我打断她的话说你妈妈来电话了。美娟说她说什么了,我说她很关心你。美娟的脸上顿时又浮现了一层幸福。她说谢谢你,晚上跟我一起吃人参吧。我说我不敢吃,我听我奶奶说人参是不能随便补的,再说我这么年轻也不需要补。美娟说你怎么不需要补呢?你看你那么瘦弱,脸色又那么苍白,你的营养一定不足,然后她走近我小声问我说你小时候一定没有跟你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吧?我说我没有爸爸妈妈,我爸爸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我爷爷奶奶带大的。美娟像科学家论证了一个新的数据一样很有成就感地说:你看我没有说错吧?没有跟妈妈一起生活的孩子都会受屈的,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别的。我说但是我爷爷奶奶对我非常好,他们所有好东西都留着给我一个人吃。美娟说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我因为躺了一个下午头有点昏不想争论,所以就没有再说什么,依旧回到床上看我的书。
美娟一边把刚买的电热杯拿出来忙腾她的人参,一边问我看什么书。我说是苏青的《结婚十年》。美娟一下子被谁在背后打了一棍似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走过来坐到我的床边,一把就夺过了我手中的书,直接翻到结尾就看了起来。我很奇怪,我问她为何从结尾看起?她说她要看看结婚十年之后的结果是什么。我说你不用看了,我告诉你吧,是离婚了。我以前就看过这本书,这两天又随手拿起来翻翻。美娟像嫌疑犯听到了超过自己底线的判决,瞬间枯萎了一样。我说你怎么了?你的男朋友不还在追你吗?你们结婚还早着呢。美娟喃喃地说他要是不改专业我是不会接受他的,我讨厌他的专业,我讨厌军人,你的男朋友我也讨厌,你最好跟他早点分手,否则有你好受的。美娟最后加了这么一句恶狠狠的话。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天她突然大发雷霆的情景。那天其实只是我的男朋友开了一句玩笑说她如果不快点让我接电话就是破坏军婚。
我说美娟你是不是对军人有偏见或者误解?为何一提到军队的事情你就那么愤怒?其实你的男朋友人挺好的,再说他只是研究军史,又不是军人。我的男朋友虽然是军人但他也不是不学无术的人,他对我好就行了,况且他还是我的青梅竹马,我很珍惜竹马绕青梅的童年时光。美娟说他对你好的时候是好,但他对你不好的时候惨的就是你!望着美娟咬牙切齿的表情,我一时找不到劝解她的合适的话。我理亏似地沉默了。美娟后来又继续煮她的人参。
之后的时日里,美娟再也没有消停的时候了。她患了严重的便秘,她每天为便秘而烦躁和苦恼。我说美娟你可能是吃人参吃的,人参是很上火的。美娟说不是,还是因为身体虚弱,我妈说我小时候的生活不好,所以必须得补。于是她去药店买了许许多多的治疗便秘的药,甚至还有大黄等泻药。有一段时间她的便秘消失了,有时一天要跑几次厕所,她不再为便秘而烦躁了。但很快她的胃又出了问题,她老是因胃胀火或胃痛而吃不下饭,由于吃了太久的果导片,她的心脏也觉得不舒服了,上到四楼的教室她就会气喘吁吁,像我奶奶爬山时的样子。她渐渐地瘦了,身材越来越苗条,慢慢地竟然让我不怀疑她是出生江南了。于是黑龙江塔河的包裹也越来越频繁,有两次还有我的一份,但我没有要。尽管补品从来没断过,但似乎美娟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真的需要我常常照顾她了。没有课的下午或晚上,美娟都要我陪她聊天,但我们的聊天都断断续续的,因为她每次都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到最后都是什么都没有说。我也只好看我的书,偶尔抬起头来回答她的无关痛痒的问题。快接近暑假的一天美娟告诉我她妈妈就要来看她了。她说她妈妈自从跑到那么遥远的北方做生意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妈妈现在终于赚到钱了,这个暑假要带着她去旅游了。等到把几门课都考完,美娟几乎要累趴下了。我也为自己这一阶段紧张的复习考试而松了一口气,为了彻底放松一下,我破例主动打电话给我的男朋友让他过来看我。躺在床上的美娟听完我的电话后叫我坐到她的身边,然后严肃认真地跟我说你怎么还叫他来呢?你为什么还不跟他分手?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从那么美好的江南跑到那么冷的北方吗?她是一个人去的。我爸爸跟她离婚了,我妈妈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我爸爸却跟她离婚了,我爸爸是军人,是在海南的天涯海角当兵,于是我妈妈就去了最北的北方,因为我奶奶坚决不答应她要我跟她一起生活的要求,于是我就只能跟我奶奶一起生活,我就再也不能跟妈妈一起生活了。我从七岁开始就再也没见过妈妈了,我只能听妈妈的声音,她要是不打电话来,我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到。美娟滔滔不绝,似乎说得身体一下子变好了。我没有反驳她什么,对这些我还懂得太少,但是离婚是很平常的事情,而我连离婚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如果他们活在世上,哪怕是离婚了也行。
如果奶奶不生病我是不可能大学没毕业就偷偷结婚的。当奶奶躺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拉着我那个竹马青梅的男朋友叫我跟他马上结婚时我流着泪答应了,我害怕失去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的婚礼在奶奶虚弱的笑容中结束的,奶奶对我很满意,但对我的满意并不能阻止病魔的侵袭,我结婚后的第十天,奶奶死了,她恋恋不舍地永远离开了我。我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就回到了学校,悲伤让我没有丝毫结过婚的感觉,青梅竹马的假期很短,他把我送到学校就回部队了。
美娟一定还跟着妈妈在祖国的哪片大好河山游览,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的忧伤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我常常一个人蜷缩在床上一整天的时间,偶尔夜间会出来到生活区的通宵小卖部买点吃的或喝的,那段时间我有点像蝙蝠。
两年之后,就是我快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的青梅竹马成了军医大学的学生,他很高兴,我也为他感到高兴,但美娟没有高兴,美娟的妈妈更是不高兴,那天看到我跟来看我的小时候的一个邻居坐在宿舍里聊天时,来接美娟的妈妈条件反射地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我提到外面,她的身体比美娟当初的身体还要粗壮一百倍。她说这个男的是谁?说是你的邻居?我听美娟说你已经结婚了,我听美娟说他常来,而且跟你的丈夫也熟悉?你最好问问他跟你丈夫之间有没有过结,如果有这就是计谋。我是过来人,你要听我的,破坏军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当你的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或对你不满意时,他就可以找机会让你破坏军婚,必要时还可以搭上他跟他有过节的男人。我就是这样,跟我一起被以破坏军婚罪论处的那个人就是我丈夫的同学,他常来帮我干活,还是我丈夫拜托他帮我的。我听得一头雾水,只是终于明白美娟为何对军人那么敏感了。而美娟直到离开大学校园也始终没有答应那个研究新四军军史的研究生的求婚,因为那个研究生始终不愿意改自己的专业。
我分配到了一所县城中学任语文老师。那个邻居也分配在这个县城的人民医院做外科医生。一年后,在我的同事还不知道我是结过婚的人的时候,我却被起诉离婚了,那个外科医生被以“破坏军婚”的理由留用查看了。他说很庆幸我没有受到处分。
我决定给远在黑龙江的美娟写封信。
2005年11月9日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