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阿念的身体依旧悬在半空还在向下急速坠落之中。莫予脚尖一点,身体向上击弹而出,在空中将阿念拦腰抱住。他们落回石阶之上后,阿念的一口气息还未喘上来,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又一股混合着血腥的酸水喷涌而出,伴随着剧烈咳嗽,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这时阿念才察觉到莫予的手,按在她的腰腹间,一股暖流,从他的手掌缓缓传入她的体内。这手法虽似普通,但明显不来自九焰山。而且以他之年纪轻轻,能有如此浑厚之内力,让阿念心中委实一震。她抬头看向莫予,目光冷峻。
莫予见阿念的脸色由青白转为潮红,便将手从她的腰腹撤了开去,同时将阿念从地上扶了起来。
阿念深吸了一口气,马上又屏住了呼吸,四周的空气之中,充斥着九颜神兽吐纳出来的污浊之物,以及它身上受伤流出来的血水。就这一口气,让她差点又一口吐了出来。
莫予将锁龙链卷起来,绕成几圈提在手中。两人沿着湿滑的石阶,疾步向上跑去。九首虎身怪兽和九颜神兽发出的怒鸣嘶吼之声已然听不见了,四周又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人声。他俩沿着石阶踏级而上,无穷无尽,似乎这条路没有尽头。
终于到达了石阶的顶端,横贯眼前的是一条白色石头铺成的大路,路的外侧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垒砌在悬崖峭壁之上,每隔约摸两三丈距离开有一个瞭望孔,在战事发生时同时作为射箭孔。从缝隙中俯看下去,下面波涛汹涌,海浪拍打礁石卷起的白色浪花,如同舞女旋转时扬起的白色裙边。
围墙的内侧则是层层叠叠的白色石楼石房,风格却和中原建筑迥然不同。放眼看去,见不到一棵树木花草,有的只是洁白冰冷的石头。所有的道路,房屋和围墙,都一样的洁白冰冷,反射着冷月清辉。
阿念和莫予对视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往哪里走。阿念是来找伏若赢的,而莫予至今还茫然不知他们为什么来这里。所以两人都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和方向,前面的路又错综复杂,大路套着小巷。阿念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向左拐去,这是她没有特定目的地时习惯选择的方向。寂寥的白和窒息的冷清,或许这里本来就是一座空城。而或整座城池沉睡了千年,城门虽然打开,但里面生活着的人们还未苏醒过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平地里一声惊雷,一簇足以照亮整个天际的红色光焰在头顶的天空中炸亮,天地瞬间变色。声音!无数的人声和厮杀声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吵杂中,一个嘶哑的声音如破水之鱼般冲破声浪,在两人耳边非常清晰地说:“跑!一直往右!”
事发突然,阿念和莫予两人不由骨寒毛竖。除了他俩,四周不见一个人影,这嘶喊之声从何而来?最让两人心惊的是在他俩耳边清晰低语的声音,似乎说话之人就将嘴贴在他俩的耳根之后,依稀能感觉到他说话吐字时从嘴里喷出的冰冷气息。
阿念心中一咯噔,想起师祖手书中记载,当年进入月光城的一共有一十二人,其中有十一人留在了月光城。莫非此说话之人是十一人中的一个? 只是以师祖的修为,如今也已仙去了数百年。哪怕这十一人修行再高,也不过是区区肉体凡身,如何能够千年不死?莫不是他们的鬼魂不成?
然而自从亲眼看到被锁龙链捆在后山之中的九颜神兽,将它释放之后,这一路来所见之事,又有哪件是可以用常理推断?或许月光城中的人并非不死不灭,而只是将有限的生命无限的拉长。以千年为一个间隔单位,将生命划分成一个个十五日的“瞬间”。如同一个原本只能够活十五载的人,他的生命每衰老十五日,就会被划上一个千年的暂停符。千年之后再延续十五日生命,如此反反复复,他便如同活了数十万年。在宇宙永恒的长河之中,生命本身就是昙花一现。百年对于多数人来说已是永不能及的奢望,何况千年万年呢?
阿念轻声对莫予说道:“耳中充斥着无数吵杂的声音,而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我们莫不是进入了一个结界幻境,那就是有人在用口技之术。听闻伏先生提过,口技之术精湛之人,能以三寸巧簧之舌,唤出千军万马奔腾厮杀之势。这条街宽阔笔直,路旁不乏店面商铺,但建筑却丝毫看不出和中原有相似之处。除了入城处石碑之上凿刻的‘百石峪村’四个字,这城里看不到一个中原文字。但所有的房屋店铺之前都挂有白色石片,上面刻有花纹符号,其中不乏相似重复之处。我猜想,那些符号就是此处通用的文字。想必其发音读法和中原语言也迥然不同。而在我们耳畔低语之人,说的是中土语言。月光城里处处隐藏杀机,我们此番闯入,须步步小心。虽不知此说话之人意欲如何,但听起来并无恶意,且听他指引,看他要引我们到哪里去。”
此刻阿念没有时间和莫予多做解释,她的心中已经断定,此人是当年和尚无辙一同登入月光城而留下来的十几个人中的一个。
而莫予心中正想的是:此人让他们向右跑,方才光焰冲天而起的地方,正是两人所站之处的右后方。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用口技之术,光焰总不会也是用口技之术呼唤出来的虚幻。只要找到人,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了。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同时迈开的最大最快的步子,向右侧的第一条巷子冲了进去。
右!向右!每一个面临选择的路口,他俩都拐向了右侧。突然两人同时停住了,不对,如果再拐一次,那不就回到原来的那条大街上了吗?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近,虽然已经断定是有人在使口技之术,但声声震慑人心,急迫之情似已烧至眉睫。他们无法多想,不能就此呆立在巷子中央,不管前方是否回到原来的那条大街,他们都必须跑下去。
然而他们并没有回到原来的大街,路的尽头是条死巷,没有任何可供选择的空间。身后隐隐传来脚步之声,不急不缓,但每一下仿若踩在心头之上,给人一种刻不容缓的压迫感。阿念站在原地转了一圈观察四周形势。巷子左侧是一座宅院的围墙,高约半丈,围墙之内静默无声。右侧是一排石楼的墙壁,光滑洁白,无门无窗。事态已经容不得她多做思量,只能凭借直觉拉着莫予纵身向上一跳,扒住左侧围墙的边缘翻了进去。落脚的地方差点撞上了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但没有一人发出惊呼之声。原先充斥于耳的嘶喊吵杂之声和墙外面的脚步声同时戛然而止,一切又归于了死寂。
阿念的心狂跳不已,师祖手书记载:这个隐居的彪悍民族拥有深海蛟人嗜血的血统,被追捕到的猎物的下场和一条被网兜上来的鲨鱼没有两样,开膛破肚饮血吃心。
这只是传说,但足以让人心惊胆颤。
墙下所藏之人,身形消瘦,身上所穿服饰为鱼皮所制,上面还留有零星的银白色鳞片。但裁剪和款式却和阿念见到过的中原任何一处都不相同。不论阿念如何眯起双眼,始终看不清眼前之人的面容。他的脸上就如同蒙了一层月光,模糊不清,想必戴了张特制的面具。
那人必是在此处等待阿念和莫予二人,否则见到两个翻墙而入的不速之客,不可能波澜不惊。见惊骇之情从两人脸上稍退之后,他轻声说了一句:“跟我来,带你们去屠鱼市场。”
短短一句话,虽不甚流畅,却是阿念他们熟悉的中土语言,似就是方才在他们耳边低语指引之人。阿念和莫予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出了疑虑。
蒙着月光面具的人似乎根本不在乎阿念和莫予是否会跟着他,几乎不多看他俩一眼,转身就朝前跑去。阿念和莫予没再犹豫,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三人穿过院落跑到一栋宏伟的房子前,这房子居然凌空而建,庞大的地基仅用十几根巨大石柱支撑,空出下面一片空旷幽暗的空间。有风从下面穿堂而过,带过来咸湿腥臭的味道。下了几节阶梯,他们踏上位于房子下方的地面,触脚软滑,这和整座用坚硬石头建成的城池格格不入。
下面的空间很昏暗,月光照不到这里。但黑暗中,阿念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地上铺满了一层层长年累月堆积而成的粪便,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积累,能聚集起如此大规模的粪土。
她的胃里一阵翻滚,干呕了几下,无奈腹中空空荡荡,只涌上来一口酸涩的苦水。踏在这样的粪泥之中,就不必顾虑是否会脏鞋了,只求裙角裤管被弄脏的程度能降到最低。三人深一脚浅一脚斜穿过悬空房子的地下空间,眼前又出现了几级向下的石阶。沿阶而下,来到了一条黝黑狭长的小路,路一直向下延伸,尽头是一座污黑的高楼。
自入城以来,阿念和莫予看惯了四周一切洁白如玉,让人心中不免产生这座千年一现的城池如同月光一般皎洁之感。但刚才踏过的粪坑已让二人心中产生异样感觉,如今突兀看到一座污黑的高楼,心中不详之感更甚。然而渐渐靠近,看到污黑外墙些许裸露出来的部分,隐隐透出黄白之色。这座高楼,原本也是洁白如玉,只是外侧沾满了各种污秽之物,常年缺少清理,才变成这番模样。
阿念轻声问道:“你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月光蒙面人低声说:“屠鱼市场就在楼的另一侧。”
“你带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月光蒙面人却没有再回答,身影一闪,已经从漆黑狭窄的楼门口闪了进去。
走进漆黑低矮的过道,上了几级狭窄的阶梯。阿念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压抑住干呕的欲望,胃里一阵阵抽搐。关押九颜神兽的漆黑洞穴之中虽然也是污秽不堪,但毕竟空间宽敞光线又黑暗,鼻中闻到腥臭之气善能屏息克制。她的视力本就异于常人,如今走在狭窄的过道之中,眼前满眼屎粪带来的视觉震撼,让她有一种要窒息晕眩的感觉。只能在心中不停低声念叨: “那些不是污秽粪便,只是黑黄色的泥土和淤泥而已。”
莫予看到阿念面如金纸,豆大汗珠挂满整个额头。他心中一惊,虽说阿念受伤不轻,但方才给她输过一些内力,又探过她的脉搏,理应没有大碍。又见她苍白嘴唇微微蠕动,似在低声呢喃些什么。莫予不明所以,以为阿念正在对他说话,于是将头贴了过去。只听到了断断续续的“粪便”和“淤泥”之类的只言片语。再看阿念的双眼,僵直盯在前方月光蒙面人的后背之上,丝毫不敢偏移分毫。似是极为害怕瞥见满地满墙的污秽之物。莫予不禁哑然,先前阿念冒死释放九颜神兽,以为她天地不怕,却原来怕这些污秽之物。
阿念心中却念着伏若赢:“这小小过道,宽不容二人侧身,高不过举臂即可摸顶,却藏污纳垢。不论如何细心踏步,都会刮蹭衣角鬓发。先生一向白衣胜雪,如何能够穿行此处?但倘若他不在前方的屠鱼市场,我又该去何处寻他?”
终于穿过了最为狭窄的过道,前方空旷了起来。阿念的心刚要舒展一下,哪知另一波冲击接踵而来。前方出现了一个深坑,似为一个水池,几条狭长的条形长石跨在池上,搭成了几个简易的通行独桥。阿念只向池中瞥了一眼,胸腹间猛然抽搐。此刻她是如此痛恨在黑暗之中异于常人的敏锐视觉。哪怕先前还淡定如莫予,此刻也觉得胃中翻滚。不知需用多少年的囤积,才能够聚集成如此整整一池污浊不堪的秽物。
月光蒙面人健步如飞,很快沿着其中一条长石走到了池子对面,他并没有意愿停下来等阿念和莫予的意思。人影一闪,已在池子对面的一个拐弯处消失不见。
阿念的口中异常干燥苦涩,还是无法自制做了一个吞咽动作。面对一池无法直视的秽物,她不知道为何还能做出吞咽之举。长石宽约一掌,厚只三四寸,但上面却积累了数寸之高的一层粪泥,看起来绵软湿滑。先前月光蒙面人踏行而过留下的脚印还在,平常以她之轻功,行过此等长石如履平地。只是如今见到池中秽物,只觉得头晕脚软。站在其中一条长石末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脚踏上长石。
莫予见状,轻声说道:“师姐,我背你过去!”
阿念心中微恼,冷哼一声:“不用!”
说罢一狠心,踏上长石,如光影般掠过池子,用的却是伏若赢所教的身形手法,在长石上只留下了数个脚尖击点的浅浅凹坑。
莫予无声轻笑,殊不知阿念还有如此执拗一面。随后他也紧随其后走过了长石,到达了对面的另一条走廊。又拐了一个弯,一条狭长向下的石阶,同样湿滑无比。阿念的腿脚虚浮发软,努力克制住伸手去扶墙壁的欲望。
好是只再行走了片刻,污浊沉闷的压抑感渐渐消失,前方传来湿咸的海风,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月光蒙面人很快消失在通道尽头。随即阿念和莫予相续走出狭窄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人影浮动。然而站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月光蒙面人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