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老王
人的一生总要经历许多事，遇见很多人。 但大多都如雪花一般轻轻地滑落，又无声的消失了。但总有那么几个人几件事，像是有谁仍了一颗石子进你的脑海，溅起了一串串水花，荡起了圈圈涟漪，总是留在你的记忆里，不会轻易的被忘却。老王就是这样一个人。
5 年前，我在心脏专科病房干，我们那个医院是一所政府资助的综合医院，所以总是有很多穷人或是没有保险的病人。由于得心脏病的人很多，所以我们科一直非常忙。我那时最大的希望就是得心脏病的人越少越好，现在也是啊。
其实我内心里一直想做一个高尚的人，但大多数时候发现自己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
但凡在医学界干过的人，大多都有职业病，我一个闺蜜是医生，她常常觉得别人有病。我另一个朋友是护士，她每次都看人家血管，并在心里断定这个人她一下子就可以Start an IV。
我一看到胖的人，就情不自禁的想劝人家减肥。肥胖的最大后患就是糖尿病和高血压，糖尿病真的是一个非常恶心人的病，谁有谁知道。高血压最后就是心脏病。心脏病也是非常讨厌。
所以一定要有健康意识，不管你多天才，不管你多有钱，不管你官多大，在疾病面前，人人平等。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
那时我们科每天鸡飞狗跳的，护士们走起路来都是大步流星，风生水起的。我最多的时候一天有九个病人，当你有9个病人时，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这个病人在交班时还活着就行了。
“哎！你是中国人吗？”一天早晨，我正忙着去检查一个病人，突然听到有
人从病房喊我。
“可以帮我一下吗？” 我径直来到这个病人的房间！病人是个中年国人男子！
“你需要什么忙！” 我问到。
“哎呀妈呀，太好了！终于找到个老乡！帮我整杯水！”
我去帮他到了杯水，他那热切的目光，就是那个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真实写照！如果不是我要保持职业形象，他差一点就要跟我执手向看泪眼了。他就是老王。
虽然我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了，但很少遇到中国病人，中国护士也都非常少，中国医生也不是很多。所以一遇到国人，我都会觉得分外亲切，会尽量去帮助他们，帮他们翻译，即使他们不是我的病人。
老王是东北人，多年前偷渡到苏联，后来辗转来到北美。虽然来美也有十多年了，但老王的英语还是很有限，而且还夹带着一股浓浓的东北大碴子味。
老王和那些西人护士交流很困难，连比带划的，但常常感觉是鸡同鸭讲。医生和护士们都来找我翻译，医院的政策是不允许家属，朋友，或医护人员帮忙翻译，主要是怕导误，要请专职翻译帮忙，很多时候根本找不到专职翻译。
我们常常互相帮忙，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从我认识他之后 ，我跟护士长说，只要老王一住院，把他给我吧。这样的话他跟我，我跟他的治疗团队就很容易沟通。
老王是晚期心脏病（congested heart failure)。简称CHF,究竟什么是CHF呢？先说一下人的心脏，人的心脏就是一个泵，只是这个泵泵的是血而不是水，它的唯一的功能就是把有营养的血液pump 到全身重要器官，分分秒秒，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直到死亡。
严格来说我们常说的，心想是不对的。其实心根本不会思考，而是我们的大脑在想。回到CHF，简单的说就是这个泵快不行了，血液的输送非常弱，不能够保证重要器官的正常运行。
但人体是一个非常Amazing 的器官。各个器官之间会互相compensate，所以肾一看不对头呀，我的营养供给不够，于是马上发布命令to retain 水和盐。
结果可想而知，病人的胳膊，腿，肺等器官就会积水，病人就会觉得congested，疲劳，呼吸不畅。晚期的病人基本上就是manage symptoms，药物排水，饮食控制。换心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老王由于没有保险，也没有办法保证一直吃药。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住院，因为全身积水，需要到医院去吃药，把这些水排出体外，出院。过一段时间，又积水，又住院。
有一次老王跟我讲：“都说在娱乐圈是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牲口使。我虽然不在无乐圈，可我也是把自己当牲口使的。” 我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老王，“后来呢？”
老王顿了顿，又接着说到：“ 那时我刚到苏联，什么活都干，跟本不休息。仗着那时自己年轻，身体好，有一大把的力气可使。就是想早点把蛇头的钱还完。现在想起来，觉得真是不值得。”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想起来一句话: 大多数人是前半生用身体换钱，后半生用钱换身体，记不准原话了，但就是这个意思。好像是马云说的。
“蛇头的钱终于还清了。那一夜，我思绪万千，欣喜若狂，踌躇满志，终于自由了。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经常疲劳，胸口痛，晚上气短。去医院一查，发现是心脏病（conjested heart failure)。”
我不停的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去苏联，如果我注意身体，如果...... 老王已经陷入了他自己的世界，病房里感觉如此安静，仿佛可以听的心跳的声音。
生活是需要智慧的，这么多年，我也才慢慢的明白这个道理。当你一旦在人生那几个重要的路口做出选择时，就注定没有回头路。因为生活常常根本就不会再给你机会，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下去。这话看似残忍，其实非常现实。我知道老王现在也一定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半天，老王又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的这个心脏病，我的父母都没有这个病史，我现在已经是晚期了，几周前心脏病专家告诉我，目前心脏移植是唯一办法。”
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老王的语调平静如水，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而是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他的大眼睛波澜不惊的望着窗外。我知道，老王已经已经过了震惊，拒绝，到了接受的心理阶段。
但是老王现在还没有拿到绿卡，也没有买保险，他打工挣的钱刚刚够维持生计，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做这个手术，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基本上就是等死了。
但是老王从来没有放弃过，老王的梦想就是能自己在中国城开个摸杀鸡店（老王的原话 massage)。自己做自己的老板，不用再给别人打工了。
老王跟我讲他的摸杀鸡店的时候，两眼熠熠闪光，我不知道这个梦想是不是支持老王活着的动力，当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老王甚至还劝我也去开一个。他说：“你有医学背景，用这个做招牌，一定会非常成功的。”
“你不怕我跟你抢生意？”我跟老王玩笑到。“ “不会的，咱们中国人要互相帮助抱团取暖，像小日本和高丽棒子那样。再说我们也不会都在一个地点开店。” 老王爽快的说。
我默默的尽我所有的能力帮助他，我帮他找了医院的social worker，希望她们可以帮他一把。后来我就去icu做了，以后就再没有见到老王。
但我老王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他的明亮的大眼睛常常在我眼前闪烁，也不知道他做了心脏移植手术没有，有没有开自己的摸杀鸡店。希望老王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