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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做过的那些梦里,所有的事件缺乏一种时间上的顺序和连续性,没有因果关系,也没有内在的逻辑,那里像是一个量子的宏观世界,也许,对于梦境的混乱,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自身理解力的局限,无法发现它的原因,和梦中无穷无尽的奇异事件的关联和因果,在梦里,所有的物质似乎都没有重量,又可以非常非常的沉重,它们是一件事情,并不矛盾,我曾在梦里寻找过梦境的创世者,另一个上帝,推敲事物的原由与规律,醒来后发现梦的荒唐,我是我的梦境的造物主吗?我不知道,于是我继续我继续我继续的我的现实世界里的生活,现实生活和梦境,总是给人一种很不同的感觉,不是的吗?但为什么我们总是说从梦中醒来,而不是说走回到梦中呢?冬天我们最爱在炉子上烤馒头片了,那美味我怎么怎么能告诉你?把馒头切成薄厚适宜的片,于是一只完整的馒头变成了一系列面积递减的分散的半圆,掉下来的馒头渣我们还要用手沾着吃掉,那些半圆可爱但不完美,并不是纯粹的几何学上的半圆形,烤时把它们摊开,垫着一张白纸,放到炉子的铁盖上,炉子的铁盖是不可爱的灰色的,细看时会发现有许多很细小的褐色的铁锈的碎屑,偶尔馒头是用又雪白又筋道的富强粉做的,那就更棒了,最后馒头片的两面都被烤得焦黄,有些地方甚至烤糊了,变成黑色,斑斑点点的,或者一道一道的,分布在金黄的馒头片上,屋子里这时已经飘满谷物烤熟的香气,诱人食欲,我们拿着馒头片就大嚼着吃起来,厚的馒头片中心还是柔软的,薄的则全是酥脆的,但在嘴里嚼着嚼着就都软下来融化掉了,有时我们还会在馒头片上面涂上粉红色的酱豆腐,这样吃起来就又咸又香,还有一点淡淡的甜味,馒头细嚼起来的确是甜的,烤出这样品质的馒头片需要巨大的耐心,可那时我总是等不及,那时,北京的冬天好冷啊,我们在屋子里穿着厚厚的棉袄,围坐在火炉旁,第二天,我来到悉尼的海边,远方的海平面上有一艘白色的大船正在驶去,海滩上有一些孩子在玩耍,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比尔·盖茨说,在未来20年内,纸质的传媒将消失;然后,书将不复存在;最终,图书馆也将从这个世界消失,那时,所有的报纸、书籍、图书馆都将以虚拟的形式存在于网络中,我们就要告别纸张告别书籍告别图书馆了,有过多少暴君,野蛮的入侵者,焚烧书籍,摧毁图书馆,但是,他们没有能够做到,而今天我们将要用科学完成它,以一种我们所难以感知的,无痛的,前所未有的方式,那个时候老师要在课堂上给孩子们讲解读一本书的感受,但老师自己也没有读过一本书啊,没把一部厚厚的纸质的书拿在过手里,从一本崭新的紧凑的书,慢慢的翻成一本柔软的蓬松的边缘卷起、破损的书,它变厚了,那一定是你把自己的什么东西留在了书里,它变厚了,我想有一天,文学、艺术也都将会消失,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人们仍然需要阅读文字,需要故事,人们需要用无穷无尽的故事,睡眠和梦,来填满生命里巨大的空白,要用虚构的真实或者遥远的地方另一些人的生活的真实来摆脱或对抗他们自己的生活的真实,普希金在给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姑娘写的信里,说:生活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那是诗一样的语言,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打动了那位姑娘,或许,没有什么比重新开始一段已经结束的美好的感情更糟糕的事了,我们需要的是诀别,一次性的毁灭,但我知道这句话一定曾经打动过许多人,许多痛苦中的人,幸福中的人,麻木中的人,让他们感动,但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它是否有意义,就像我不知道,离别是否会如此的甜蜜而忧伤,余音缭绕的痛伴随你整个的后半生,如此的甜蜜而忧伤,那痛苦就像经过咀嚼的馒头最终产生出的一种淡淡的甘甜,但我仍然不相信它们,我不相信很多的事情,我也不相信语言,语言是漫长的旅程,但是没有终点,没有抵达,你看那不断涌向岸边的浪,它们永远也到达不了沙漠,海以蒸发的方式将水传递到陆地,但是仍然无法到达沙漠,语言就是隔阂,语言是什么?语言是什么?语言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那里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在严寒的冬天洗完澡出来,公共浴室里暖烘烘的,大厅摆满了一张张窄条的床,每张床头后面都立着一只小柜子,许多大人洗完澡后就躺在那里睡觉,身上裹着一条白色的毛巾被,或者靠在床头泡上一壶花茶吸烟品茶,有些人在聊天,他们在聊些什么,我都没有听到,那时我总是坐不住,急着要走,冬天的衣服又多又厚,穿起来很麻烦,我常常急躁的把内衣穿反,然后发现了,就更着急的去脱,有时候衣服缠在头上,一时间脱不下来,漫长的时光就这样过去,而另一些时候则根本没有发现错误,反穿着内衣内裤或者外衣上的扣子系错了行,跑回家去了,最有耐心的总是那些老人,他们动作迟缓,有条不紊,仿佛受到了上帝特别的眷顾,有许多用不完的时间,他们从不着急,总是慢条斯理,动作迟缓,在我的眼中,那些老人就像是一个个奇怪的梦,但我总是没有耐心,等不及,而现在我在看见那些孩子时,感觉他们才是真正的梦呢,会不会有一天,我们睁开眼又像孩子一样看见世界,我们又回到远古的水边,重新发明轮子,和打磨石头的方法,我们重新开始写诗,写出另一部诗经,用着完全一样的语言,完全一样的纯情,和完全一样的天真,我们会不会重新坐在黑暗里倾听巨雷的震响,并开始颤抖,我们编织绿叶遮掩身体,把鲜花插在发际,重新辨别植物,种植小麦和水稻,品尝果实,和根茎,发明火,用粮食酿酒,我们重新给每一件事物命名,建筑房子,并再一次发明出抚摸和接吻的方式,我们重新做爱,不是为了繁衍,而只是想用身体通往身体,如果,我们还能拥有某种自由,如果,我们还能够自我遗弃,那么,我们将重新出走,踏上一条通往未知的路,并在旅途中,重新发现神,真理和爱,为此再一次经历所有的痛苦,但我们已经吃掉了所有的禁果,没有神会再次把我们驱逐,我们也无法自我抛弃,弗洛伊德说,对于一个现代画家,何时结束一幅画,是一个非常难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