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思仁自然受到了惩罚,因为没有足够的钱赎自己出来,他要在监狱里待一阵子,而且他出狱后是绝对不能靠近婉怡和真真几十米以内的,一旦靠近,马上会被警察逮捕;教堂里的职位是万万不能给他这样的人的,所以他没有了工作,还要受别人的谩骂。起先他让所有听他布道,景仰他,相信他的人伤透了心,因为在这么多人的心里,他是个神一样让人信任的领路人物,当这样的崇高偶像出现了问题的时候,人们宁愿选择不相信,宁愿相信那是谣传,因为不想让自己心中的那堵墙坍塌,那相当于自己愚弄了自己,用自己的浊眼。
原先想状告范思仁骚扰或性侵她们的女人们,有的怕自己的先生质疑,有的请了律师,却因为没有当时的证据和证人知难而退。性骚扰有时是一个很含混的概念,也需要被害人当时强烈抗议和实施行动,甚至公之于众,不然,翻回头涨很难打赢了官司。
如果温玉怀了范思仁的孩子,范思仁做梦也没有想到,原先自己养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儿,现在自己和温玉的孩子竟要老米来养。
婉怡若知道这孩子是范思仁的,心里会不会笑?笑范思仁抚养了他老婆和别人的孩子,现在自己的孩子又要别人来抚养,而且大概永世不能相见。
婉怡的遭遇暂且不提了,带着很多人不知道的秘密离开的温玉无疑成了老米的掌中宝了。客观上来说,不管这未曾出生的婴儿是不是老米的,老米总算能给自己的祖上续上米家的香火,让老米的父母昂起头来,直面人生,张嘴便不愁没有那吹嘘的材料,让整个老米家的生活顿时红红火火起来。
馨美和陈朔为婉怡的事没有少跑腿,馨美也多次陪她流泪。婉怡觉得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王诚呢,好长时间没有消息了,许是不顺利的缘故,他也不愿意主动联系谁。婉怡自己这样的境遇,也是无法关心到他的。
张朋呢,兴许正交女朋友呢,他这样善于享受生活的人,一切都会顺风顺水吧。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象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的圆明园的断崖残壁,婉怡的心里,再也拼不出一付完整美丽壮观的图画来。好在真真每个周末都回来,给这空寂带来了欢声笑语。于是,婉怡就盼着每个周末自己活过来的时候。
转眼间,真真上大学已经两个多月了。这一天,夜深人静,下起了毛毛雨,偏有些月光透过乌云倾洒了下来,柔和地覆盖在婉怡的脸上。
婉怡赤着脚走在后院红砖做的patio上。她喜欢在这样的雨天,赤着脚,穿一袭白色宽松及踝睡衣走着走着,轻衣曼舞在自然间,这时的她,是活着的,是放松的,是有些清醒的。
她张开双臂,想跳舞,只可惜再也拿不出没有跳舞的神态和架势,只好无助地坐在石头凳上。后院里树丛茂密,且很远处才有人家,外面的人是看不到这里,看不到她的。四周没有人声,也没有狗叫,偶尔传来一声肆意的摩托声,小水池里种的几朵荷花,正开得娇,艳艳地张开了花瓣。小喷泉呢,正潺潺地流着,发着美妙的唱诗班的声音。
婉怡望着那荷花,实在是有苦难言,她原以为生活让郑仲群堵了她的一扇门,上帝随着范思仁的到来,又给她开了一扇窗,结果到头来却是把这扇窗给堵上了,堵得死死的,且让她受尽了凄苦和创伤。
男人,还能再相信吗?
婉怡没想到快到半百的时候突然问出了这么不自信的问题,没想到本应该和郑仲群享受安稳平静甚至老年生活的她,竟变得这样不堪。她已经认不清自己的生活了,认不清自己了,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了。
婉怡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花瓣儿,想起它们无论今天多么艳丽,终究免不过凋零,心中便涌起一股伤悲,那伤悲从心里直窜至喉咙,她禁不住哽咽起来,为那花明日的凋零,更为她自己。
想起在娘家的无忧无虑和曾经和仲群真真在一起的欢乐日子,恍如昨日,现在竟无人诉说心事。父母年迈,再也受不了惊吓;馨美和陈朔倒是常来看望她,可是他俩一个有全职工作,却还利用额外时间磕磕碰碰考医生,一个拼着命想当美国教授,奔波着,顾不了照顾对方,连顾着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即使他们要听她的心事,劝解她,她又何尝舍得占用他们的宝贵时间?她不会自私到只要朋友做垃圾桶的;真真,那就更不能占用她的学习时间了,哈佛大学课程紧不说,全美国的尖子生,聪明人都挤在那里;在尖子生中做尖子,除非生了一双翅膀可以飞起。她有时候甚至想不应该让真真上那么好的学校,压力太大了。
有些话只能是跟自己说了,自己的心事说给自己听,自己做自己的垃圾桶,然后再消化掉。这大抵是一个成人应该有的素质吧。
一阵风轻轻刮过,穿透了她的薄衫,她在夜风中抱着双臂,想着要怎么活着。一个中年女人,在这个年龄开始想要怎么活着,在没有男人的境遇里怎样活着。
要怎样活着?要怎样活着?!要怎样活着不枉此生?!!
她拿起一张纸,叠起了一只纸船,把满腹的心事说给纸船听,她似乎知道纸船的结局,亲吻了纸船,然后把纸船轻轻地放在水里,尽量让它漂着,只见它晃晃悠悠地渐渐沉入水里,带着她满腹的心事,满身的伤痕。
“去吧!”她对那下沉的船说,“你走得远远的,离我远远的!我还要生活,我要活下去,你知道吗?我不能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
船的肚子里渐渐装满了水,终究抵不过重重的力,沉了下去。
她看着下沉的船,像是亲手葬送了她所有的不幸。
她抬起低下的头,慢慢仰起,然后慢慢地,她的双目闭上了,不是不愿看人世间的苍凉冷暖,而是长叹了一声: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从来没想过自杀,离开这个折磨人的世界。
也许,人真要在悬崖边,反而不想死了,因为已经死过多少回了;站在悬崖边,犹如生死边缘,免不了看来时路,开始留恋生命了。
回头看时,生命中发生的种种,不过是过去,并不代表现在和将来,自己才不过四十多岁,为什么不想想后半生怎么活着?
痛到没有泪的时候,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虽然不知道要憋给谁看。人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就不怨天尤人了,因为不起什么作用。这时突然发现:不管怎么样,要努力活着,要为自己活着,还要活得好些。
只要人在,命就在;可是,命在了,人在么?命,只是物理性的东西,证明各个器官都活着,而人,即使各个器官都活着,思维并不见得活着;思维不活着,那便是行尸走肉。
婉怡那天在后院里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自言自语了很久。
馨美再来看她时,问她怎么样?婉怡沉默了片刻,倒没有直接回答馨美的问题,“你知道么?这几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竟然没想过自杀,你说奇怪不奇怪?”
馨美睁大了眼睛,“真的?不瞒你说,我都告诉自己如果遇到你这样的事,就不活了,于是我就死了好几回了!可见你还是很勇敢。”
“倒也不是勇敢,也许人生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前半生生活得太优越,整个一个娇小姐,现在上帝免不了让我吃苦,这才叫普度众生吧?”
馨美以为婉怡在说胡话,她摸了摸婉怡的脑门,并不烫呀!
许是婉怡经历了这么多,看这个世界的目光到底是通透了些。
馨美动情地抱住婉怡的肩,“姐,我觉得你就象个战士,跌倒了又爬起来。”
婉怡苦笑着说,“傻妹妹,我更像一只受伤的狗熊,不断舔舐自己的伤口,等到好一些再慢慢爬起来。”
馨美听到这里叹了口气,撅着嘴说,“我觉得我象一只奔波的驴子。”
“怎么啦?这么形容自己?”婉怡眉头一皱问道,自己最近太不顺利,不想朋友这样沮丧。
“现在压力好大,实验室总有资金的问题,哪天老板没钱了,我就要重新找工作,考医生呢,又怕终究考不上,白白浪费了时间;白天实验室活儿多,晚上回家学习吧,坐在椅子上就想睡一觉,而且又要做家务,总不能让家里象猪窝一样,总之,考医生考的拖拖拉拉的,不知道哪天才能考第一步。你知道吗?我的脑子里就象被输进了程序,一二三四五六,干完这个干那个,所以我就不会笑了。这太可怕了!”她掉转头看着婉怡,“是不是生活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刚来时多么无忧无虑啊!”
“要不你让陈朔考医生?”婉怡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
“他现在正做一个很有前途的项目,让他一下放弃了,很舍不得呢!万一他得了诺贝尔奖呢!”馨美说到这里,自觉可笑,笑了起来,“总之,让他现在放弃太难!生活固然重要,理想也有些份量吧。唉,如果人能为理想单纯活着有多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婉怡也觉得陈朔得诺贝尔奖的愿望很遥远,也跟着笑了起来。
姐俩好多天都没有这样笑过了,笑着笑着,不由都落下泪来;因为好久以来,以为自己没有笑的功能了。
“说真的,现在正是奋斗的时候,你和陈朔就是苦一阵子,等你考上医生,你家收入就排到美国Top 5了,不如咱俩喝点儿酒吧,减减压。”婉怡提议道。
“好吧。”馨美爽快地说,“好多天都没有这样痛快过了!”
“唉,我刚买了兰蔻的面膜,不如我们先做个面膜,再喝酒。”
“好呀好呀!”馨美也高兴得手舞足蹈,“以前在国内做医生时,上完夜班,去我们医院美容科做个美容,边做边呼呼一觉,想起来好爽啊!有一次,我在做美容,上着面膜呢,听到我们的色鬼院长说话,吓得不敢吭气,以为他认不出我来,结果后来他看见我问我那天是不是做美容了?”
“色鬼院长?”
“是啊!专门和年轻医生护士谈业务。”馨美笑道,“他要请我吃饭,我说我和我老公一起请你,他便教导我,‘你不仅要看到东方的太阳,也要看到西方的太阳!’他以为西方人都很放荡呢!’我答曰,‘我很快就要看到西方的太阳了,因为我老公要出国了!’他也拿我没办法,正好有一人进来,我就说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
婉怡笑道,“谁让你这么招人!”
馨美有些不好意思了,躺在沙发上,要求婉怡给她先做面膜,婉怡推了她一把,“先洗脸去,好好洗,洗干净了!”
两人洗脸,做面膜,然后看着对方大笑,都像带了一层白色的面具。
婉怡说,“让我们带上面具谈生活!”
她拿了一瓶红酒,两只高脚杯,各倒了半杯,一杯递给馨美,一杯自己拿了,“来吧,干杯!”
“干了!”馨美也举杯。
两人碰杯,杯子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仰脖,杯中酒被一饮而尽。
这次是馨美拿起酒瓶,给婉怡和自己又倒了半杯。于是两人慢慢品着。
馨美连说,“好酒好酒!”
婉怡笑着揭穿她,“你懂酒么,廖大小姐?”
馨美“哈哈”大笑,其实她真的不懂酒,也从来不好好品酒,她喝酒时品的是和对面人的对话,“心情好的时候,所有的酒都是好酒,我今天很放松。”
“你家陈朔不会怪罪我带坏他的小娇娘吧?”婉怡笑问。
“他敢?!他也没那时间和精力!”馨美美目一瞪,又笑出两片弯弯来,“他忙得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哪顾上管我?”
“他忙什么呢?”
“还不是写grant(经费)嘛!这事儿,有时候呢忙起来没个头绪,做的实验要新颖靠近前沿要有突破,实验设计精密,况且英语和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没法子比,有时候就怕把要表达的意思表达不明白,写完了还是需要找个美国人看一眼。”馨美叹了口气,又吞了一口酒下去,“奔生活啊!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要在国内做医生,现在我都快升副主任医了,看专家门诊,带小住院医,多雄赳赳啊!陈朔呢,估计也快当教授带学生了,多气昂昂啊!”馨美又晃着杯中酒,看见自己的脸也在酒影里晃动,“要是能这样麻木着自己,什么都不用想,多好啊!”
婉怡忍不住拍了她肩膀一下,“行了,行了!别酸了!刚还劝我面对生活呢,自己倒又埋怨起生活了!你们俩别作了!你别给陈朔压力,外国人在这儿,当教授挺难的,所以大部分人都在混日子。你要想当老板,咱们办个中餐馆。”
“你包馄饨,我做饺子,来他个馄饨饺子馆!”馨美把酒杯高高举起,好像已经办了餐馆一般。
“我看行”!婉怡笑得弯了腰。
“干杯!醉酒当歌,人生几何?”馨美故意显出一付醉态。
俩姐妹兴致来了,推杯论盏,结果真喝多了,舌头也直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了!任何男人也伤不到我了!”婉怡倒在地毯上,举着酒杯高喊。
“我也不想考医生了!你说我要全职工作,我还要做家务,我还要考医生!去他的医生!去他的Top 5!就活在当下,活一天算一天!”
席慕容曾经说,“我们带着不同的面具,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演绎着不同的经历,却有着相同的悲哀。”
婉怡和馨美共同的悲哀,就是活得太累了,不像女人,倒像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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