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科威特写的一篇~~
新兵营夜话一则(爱是怎样的礼物,巴克小姐?)
凌晨1点到3点,差不多算是最糟糕的一个夜班岗。因为从晚上9点熄灯前半小时算起,第一班岗到11点,然后就可以回去睡觉了,损失的睡眠时间最多1个半小时。下一班是11点到1点,之前可以打个盹儿之后还可以睡4小时。3点到5点那一班呢?好歹可以从9点半睡到3点,也有5个半小时的完整睡眠时间。
轮到谁值1点到3点的班,都会很郁闷,因为那就意味着整晚上最多只能在床上3个半小时,然后值班,再找补2小时的觉,碰到入睡困难症患者,那差不多就别想睡了。不过,在新兵营训练期间,恐怕是找不到入睡困难症患者的。经过一整天的野外训练,我可以在身体碰到床的两分钟之内睡熟,而且根本就不用担心上闹钟把自己叫醒的事儿。整个房间里住着50来个女兵,邻床要睡相反方向才能确保每人之间的距离大于6英尺合乎卫生标准,早晨5点准时灯光通明,不出一两分钟教官们便会大声说笑或吼叫着踱进来,最先瞥见那顶墨绿宽沿儿帽的人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身体尖叫出口令,若是那时还有人赖床的话必定会全体受罚遭殃。
夜班岗这回事儿,其实也差不多是全无意义的。请问有谁会在深更半夜来到美国本土腹地一个占地辽阔驻兵众多,不仅是守门儿的卫兵荷枪实弹而且几千新兵每人都随身携带一支M16半自动步枪的军营发动袭击呢?除非是想把自己当成人肉靶子的走火入魔者,还得有穿越各种警戒线和火力攻击的神奇能力。但这是新兵营,就是说,哪怕是为了防止外星人突然降落出现在我们连部门外的可能,我们也得轮流值夜班儿,以便及时知会坐在里头房间里玩儿电脑度过漫漫长夜的教官。当然,我们更实际的功能是扫地吸地,打扫卫生间,在教官男朋友(他恰巧是另一个新兵连的教官)突然悄没声儿的进来时喊口令(否则片刻之后她就会愠怒地叫唤,"为什么有人进来了也不吱个声儿?"),然后坐在门口传达室里的两把椅子上眨巴眼睛发愣,只盼快点儿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去。
那一阵子跟我一块儿值班的总是巴克,因为她是我左边临床的上铺。她比大多数姑娘显得老成些,棕头发,蓝眼睛,雀斑脸,常有一种容易激动的神色,肩膀儿宽宽的,一副高中游泳队员的身材。我记得前一天的白天,她才和排里头的几个男兵吵了一架,从听到的只零片语,只知道似乎是谁开军队的玩笑过了头,惹她不高兴了,因为她至亲里头有阵亡的军人。这自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还有一次,我们在隔壁排上课,说起来每次在室内上课的地方,其实也就是50来个新兵睡觉的大房间,四周一圈儿满满当当地挤放着双层床和柜子,中间有那么一块长方形空地,两个排一百来人席地而坐,努力克服着想要一头栽倒在地昏睡不醒的困意,拼命撑开眼皮听着战地急救啦、野外卫生啦、化学生物放射核武器防护啦、手榴弹轻重机枪啦、爆炸装置啦,巡逻程序啦、陆军传统和礼仪啦等等各种你能想象出来的新奇题目。讲到爆炸物的时候,那个很招人喜欢的隔壁排黑人男教官忽然问,谁是拆弹兵,环顾四周居然只有巴克一人举手,从教官们开始大家不禁扬声大笑。然后紧接着自然就是他赌咒发誓地嚷嚷巴克一定会把别人的命给送了,于是大家笑得更欢。
其实这是挺可笑的,因为巴克是整个儿美国陆军历史上头一批招收的女拆弹兵,这个兵种不仅新兵营结束之后的职业学校训练时间长,而且有诸多变态的毕业要求,比如要在规定时间内穿着90磅的防护装备跑1英里半之类。对任何一个其他兵种来说,我们接受的培训都是发现可疑爆炸物,立即后撤几百码隐蔽,通知拆弹部队,他们的那摊活儿,可是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她干嘛要选那个兵种呢?
所以当那天晚上我们俩值那最糟糕的一班岗,干完活儿坐下来愣神儿的工夫,我就怂恿她给我讲讲她干嘛要当拆弹兵的事儿。当时我可没多想,但后来好多个无聊漫长的军旅日子里头,当我开始怀念新兵营的兴奋刺激甚至是逼近体能极限的飘飘然虚脱感觉的时候,巴克讲的故事也会像个小精灵似的盘桓不去。
"我丈夫以前是个陆战队员。"她开了头,就一气儿说下去,我只在她略做停顿时问个问题,接上话茬。
"其实他跟我结婚之前,我俩早就认识好久了,我们是中学同学。不过他当时属于没人管的孩子,也就是说差不多无家可归吧,他有个妈,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不愿意回家,于是就在这个朋友家蹭两晚上,再到那个朋友家过段时间,或者有时候就在大街上呆着。因为我和他是好朋友,我就求祖父母收留他,后来他就当上了祖父母家的寄养孩子,正式成为了家中的一员。再以后,他去参军,我去上大学。"
"我们一直联系都很紧密,不过从来没像恋人一样相处。我放假去看祖父母的时候,总是和他坐在一起说笑玩游戏消遣时光。祖父母去世以后,我再见到他,是他第一次派驻海外回来。可我发现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则觉得祖父母不在了之后,那个我们一块儿长大的小镇就没有什么能让他眷恋的东西了。"
"很快他又要第二次去海外了,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他突然向我求婚,我答应了,那儿正好有个小教堂,我们就走进去结婚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迅速,可我能肯定我爱他。没多久他就离开了,他常给我打电话来,可是四个月以后,他的伙伴告诉我,他被路边炸弹炸死了。"
"那时我在大学里,我哭啊,哭啊,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哭,一直哭了整整两年。全靠朋友们陪着我,他们不肯让我一个人呆着,一天到晚总有人陪着我,让我吃饭、出门。因为我们刚结婚他就匆忙走了,没有把我的名字在军人直系亲属系统里面登记上,我甚至都没法知道他牺牲的细节,军方不肯告诉我。不过他的伙伴们对我说,是因为另外两个人的过错他才死的。"
"那他也没改DD 93表吗?"我问。那是每个军人必填的指定抚恤金遗赠人的文件,从我们在新兵接待站签合同的时候起就要填的,教官们也提到好几次,以前发生过不少这样的事儿,没及时改文件结果现任配偶领不到抚恤金,可是毫无办法。
"没有,应该是他妈妈的名字。"巴克平平淡淡地继续往下说,"两年以后,有一天醒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想再哭了。于是生活慢慢又回来了,我离开了大学,本来想去加入陆战队,可是担心训练太艰苦我会通不过,才选了陆军。我还总是想着他,不过我也知道,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见门外风声阵阵。直到值下一班岗的两个伙伴出现在门口,我们拎起步枪快步在漆黑无人的冬夜走回营房,穿过一天无数次集合列队出早操、出发行军、去靶场、去训练、去吃饭、睡前清点人数武器、谁犯了错儿时全连一起受罚做俯卧撑,似乎永远充满喧闹和喊声而现在却空空荡荡的楼下天井小广场,爬上三楼在黑暗中摸上自己的床位,立即陷入了沉睡。
一个多月以后,我们都顺利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美极了,仪式场地外头停满了成百上千辆车,全是来参加典礼的家属们的。三月份的南卡已经春意盎然,我们事先连续好几天走到3英里外的体育场去排练,可是当仪式正式开始,看台上一早坐满了从全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那真像是个盛大的特别节日。只等慑人心魄的音乐声响彻全场为号,教官们扔出彩烟手榴弹,我们就从场地尽头处藏身的树林子里面大声呐喊着一路奔跑出来,爆炸声此起彼伏,彩色烟雾在阳光下飘升进蓝天最后散去,整个儿场地就像一个配上战争大片特效的天然舞台。毕业生们一直跑到体育场中心立定列队,随着一声解散,紧接着就是上千人彼此寻找又哭又笑拥抱成一团的热闹场面。连教官们似乎也从坏脾气的妖怪暂时变成了有礼貌的正常人,笑咪咪地耐心等到最后一家子离开去享受一天的团聚。
新兵营结束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巴克,不过有时候我会想起这个样子平凡,当时24岁的南方女孩儿,希望她能从那漫长的9个月拆弹兵学校毕业,穿着90磅的装备汗流浃背地跑完1英里半,干上她想干的那摊活儿。她告诉我的那个故事,无疑是关于爱的,有人说,爱是一份生命的礼物,可是我知道,有时候这份礼物不是轻得虚无缥缈,就是重得不能释怀,还可能会伤透了人的心。不过我没必要问巴克她怎么想,因为她一定已经懂得很多了。
如果有一天我看见她穿着那套古怪装备全副武装地从拆弹车上跳下来,一定会给她一拳,问她还记不记得菲舍尔教官说过什么,她有没有让别人送了命,那该死的1英里半她是怎么跑下来的,等等,然后和她一起放声大笑。
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