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记的头一件事是走在通往山顶的水泥道上,一个马蹄形的大院子座落山顶。院中住着十户人家,我家位于左侧方。院子对着一排厨房,每间厨房的格局军事化地整齐化一。到了做晚饭的时间,妈妈们穿着清一色的军装在厨房里忙碌,我们玩疯了回来常常跑错厨房抱错腿;因为孩子们的童声差别不大,妈妈们也毫无察觉,直到发现谈话内容有异才低头查对孩子。
一条宽阔的走廊横穿院子正中央,廊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像。每天早晨,大人们上班后,媬姆们手握红宝书对着主席像唱“东方红”,我的媬姆总是难为情地偷笑。然后大家揣着小凳子来这里八卦,把主人家的那点私事抖落得干干净净。
树木从山顶延伸至山腰愈发葱茏,那里的小排房带有前廊,显得气派许多。妈妈叮嘱我千万别对着那个方向干嚎,因为那是院长政委们的住宅。我从小反叛,一挨打就跑,亮开嗓子让全世界知道我正在受折磨,所以很少挨过皮肉之苦,后来才知道这是毛主席的思想:敌进我退……。
山脚处延伸出一大片开阔地,这里有灯光球场和露天电影院。球场左侧方是食堂,黑板上每天都列有十几道菜,想吃什么只需在饭卡的价目上打勾。记得有一天爸爸指着一道菜问我喜不喜欢吃,我当时刚上学,和一群电机厂的女孩们玩在一起,言谈举止很快被同化,便拿着她们的腔调娇滴滴地答道:我不爱嘛。爸爸眉头一皱,压低嗓子训道:好好说话。从此再也不敢发嗲。
球场的右侧方是军人服务社。服务社的职工大都为军人家属,我至今仍对一位不知名的阿姨心存感激。我小时候长身体,嘴馋。有一天妈妈让我去服务社买东西,肯定不是吃的,因为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正好这东西缺货,我便指着五彩斑斓的水晶软糖说:阿姨我要一斤糖。
这位服务员是我同学的妈妈,个子不高,丰腴白净,她怀疑地问:你妈妈同意吗?我不假思索地点头,当时没意识到这叫先斩后奏。
我拿着一包软糖边走边吃,到家时鼓鼓的牛皮纸袋瘪了一半。妈妈认为我小小年纪胆子太大,小不管教,大了非得上房揭瓦,坚决让我退货。
通往服务社的小径艰难又漫长,我不知道自已是怎样挪完那段路的,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人世间羞愧、窘迫和无助的滋味。
我将半包糖果递给同学的妈妈,她看也不看随手倒进大玻璃糖罐里,一声不吭地退还我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妈妈的教育方式带给我惧怕和无地自容;那位同学的妈妈教会了我宽容和善解人意,我的感恩之心在那一瞬间复苏了。
草坪的前后侧是家属居住的排房,家属区中有小路汇入主道,主道直通当年广东省乐昌县189医院的住院部和其他后勤部门。在这里特别要提下传染科,那里有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189医院就像一个庞大的社区,社区后面是大片的农田,与世隔绝的传染科位于农田的对面。7岁那年我被关在其中的一个小单间里,记得自己每天干坐在小床上,透过仅有的一个窗口张望另一排病房,不哭也不闹,也许觉得父母不在的地方哭闹无济于事。几天后我“刑满释放”,转入四人床的大间。
一天中午,病房走廊传来大队人马的喧闹声,我辩认出里面有妈妈的声音,果然不出所料,是妈妈科室的同事们穿过病区去农田劳动。
遇见久别的亲人,我哪肯放手,不管妈妈如何连哄带央求,我一定要跟着回家。正在妈妈左右为难时,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同年级的王平。他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我天大的喜事:他也住院了,而且与我同病房,因为他在病床上发现了我的绿书包。只要能吃饱穿暖,在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忧愁和烦恼。
我放走了妈妈。有了伴儿,病房里的空气立刻变得快乐起来。我跟着他在乘凉的病人堆里捉迷藏;向炊事员讨要更多的煎鸡蛋;早上避开医生的耳目,跑到山坡上的动物所,向饲养员讨要兔子,当然一无所获。王平让我别泄气,只要我们天天来,总有一天能感动饲养员。
我们终于没法天天来。出院那天,王平和我试图说服医生让我们多住几天,大有要把牢底坐穿的愿望,但还是被赶出了院。
如今189医院早己撤销了部队番号,融入广州总医院。而那片土地,也转让给其他单位,听说已经被改建得面目全非。自从初中毕业后,我随父母离开了那里,再也没回去过。在我的脑海里,189医院永远都是儿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