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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博客首页 - 骆驼123456 - 文章阅读
引子 二〇一七年的夏天,二十几位在北美的大学同学及家属相聚于洛基山下。我们在星空下 的篝火旁相互追问各自毕业后的经历和家庭。几十年不见,老同学们热情洋溢。他们追 问我和雪梅的相识、相爱的过程,以及过往的生活经历。我也被感染,那天晚上说了很 多话。后来几天余兴未尽,又和多位同学谈论更多的细节,包括关于对爱情、婚姻和社 会问题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尘封的往事重新涌上我的心头。其中很多事,几十 年来都没有机会再想到过。回到家后,年轻时的画面继续在我头脑里翻转,挥之不去。 离那段历史越远,就越觉得记忆的宝贵。如果不趁早写下来,以后有可能遗忘。于是我 就开始下笔写这篇文章,以纪念雪梅和我的青春与爱情。 I 美好的相识 一九九零年上海的春天,在我眼里显得特别美丽。六四事件对我的生活造成的冲击,随 着一个新的优待在校学生的政策出台,出人意料地开始逐渐减退。在之前的一年多时间 里,国家和社会的形势经历了惊涛骇浪,我个人的生活和思想也随着大环境而跌宕起 伏。感觉自己在这段时间里迅速成长、成熟了很多。经历了大风大浪后,自己看社会和 人生的视野开阔很多,自信心大涨。倒不是因为我的人生前景突然看好---实际上六四 后我的前途严重变坏---而是因为无论自己的未来如何坏,我都能够欣然接受,因为我 的心变宽了。从那时的现实讲,不再被关小黑屋写交代材料、不再担心进监狱、已经拿 到交大本科文凭、并且刚刚接到通知我可以继续读交大的硕士,我觉得还有什么可怕、 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又开始正常读书,锻炼身体,和同学朋友聚会了。一年多来绷紧的神经突然放松,我 如释重负,心情格外的好。当时觉得生活如此美好,空气都是甜的!真是觉得山也美、 水也美,马路上的年轻姑娘在我眼里也变得特别漂亮。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开始毫无羞 耻感地注视着校园里的漂亮女孩们。而雪梅就是我眼里最漂亮、最有吸引力的一个。 我和雪梅的相识,很大的成分是运气。交大的徐家汇校园并不特别大,在相识之前我们 同在此地好几年。后来回想,觉得以前我应该是见过她,但仅此而已。而那个四月里的 短短几天内,不知什么原因,我在校园里多次遇到她。与其说“遇到”,不如说是“远远 看到”。当时的经验是,如果一个女孩有魅力,即使离我50或100米,即使只出现几秒 钟,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吸引。这样几次“遇到” 雪梅后,我就开始心里向往她了。但那 时我还不知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行动。不久后一个星期五的早晨,天气清爽宜人。我 骑自行车路过校园中心的红太阳广场,远远就看到雪梅和一群女孩迎面走来。她比同行 的那几个女孩们高一些,穿着短袖丝质衬衣、长裙、高跟鞋、很宽的黑色皮带匝在少女 才有的纤细的腰间,裙摆和长发随着款款的步伐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她欢快地说笑着, 全身散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雪梅的这个形象,后来就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曾多 次私下做过实验,如果让我只凭头脑里的印象为雪梅画像,直到今天我画出的还是她那 个早晨的样子。那个形象,在我心里总是最完整和清晰的。而她后来的变化,在我脑子 里好像都是相对模糊和零碎的。 当时雪梅身边的女孩里,我认识其中一两个,所以我需要在擦肩而过时和她们打招呼。 但因为心里想着雪梅,我有些紧张窘迫,所以打招呼时显得害羞和不自然,惹来她们一 群人哄堂大笑。她们笑我,我就更窘迫了。我的自行车经过她们后,我开始责怪自己没 有用,“不就是喜欢个女孩吗?何必藏着拽着,直接去约她出来!”于是我开始计划骑车 绕广场一圈,再次遇到她们,当面约雪梅晚上去校园舞会。两分钟后我又出现在她们的 视野里。可是当我看到了她们脸上的惊讶,突然开始怀疑刚拟定的计划,觉得如果我这 样突然邀约不认识的雪梅、而不约认识的另两位,可能大家都会觉得尴尬。万一造成不 快的局面,本来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这时我的自行车到了她们的身边,在那么多眼睛 的注视下,内心的犹豫再一次让我语塞,于是她们又一次大笑。我离去后心里的决心更 大,一定要约雪梅出来!就在那天,我找到了一位雪梅的好友,请她转告雪梅我的邀 请。中间人傍晚传回来话,雪梅答应了,我和雪梅就这样开始了。 II爱情的成长 雪梅和我的交往,从相识的那天起就非常顺利。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雪梅对我的态度是 愉快、温和、但又谨慎的。她从不主动,但总是体面而愉快地欢迎我的各种邀约。我受 到鼓舞,很快就每天都约她。我们玩遍了交大附近各个适合谈恋爱的场所。初期我说得 多,她说得少,大多数时间我讲她听。记得一次我讲到没有话讲,就说“我没有话说 了”。她说“你讲得很好,我爱听”。意外被她鼓励,我又开始讲了。慢慢地我变得自然 些,她也放松戒备、和我谈各种心里话。我们就这样越来越熟,越来越密切,这让我喜 出望外。当时交大男生严重过剩,女生严重稀缺。我一个普通的交大男生,在偌大的校 园里挑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女孩。而她不但没有拒绝我,还真和我一本正经地交朋友。想 想看,那对我是多大的喜事啊! 现在回头看,当时的我只知道自己喜欢雪梅,就厚脸皮地去接近她,甚至在认识她后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她的基本境况都知之甚少,也不会从她的角度想问题,说话做事 经常不考虑她的感受。对恋爱,我只有热情如火,却毫无真实的经验,而且头脑里有很 多顽固又不合时宜的“傻”观念。我们当时交往得那么平顺和愉快,是因为雪梅包容了我 的幼稚。她言行得体、分寸感好,避免了本该有的很多尴尬和不愉快。如果她也像我一 样的天真无知,两个人的关系不可能开始得那么顺畅。她做得含而不露,鼓励着我继续 满腔热忱地向前冲。 我和雪梅的恋爱,身边的老师,同学和朋友都知道。实际上我们的故事,在当时的学校 里产生了小小的轰动效应,只是因为一位各方面条件都没有“缺陷”的上海女同学、和一 个不太可能留在上海的外地男同学一本正经地谈恋爱。这个简单的故事超出了很多人的 想象范围。而因为缺失社会经验、盲目自信、外加对别人心态的迟钝,我对别人的怀疑 眼光毫不体会、也毫不在意。 恋爱的过程中很多趣事,比如第一次知道雪梅父亲的身份还有一段故事。那时我们已经 热恋几个月了,天天在一起。一天早晨雪梅找到我,说要改变当天的计划,因为她父亲 来找她,要和她一起去和系里老师谈毕业分配问题。我就说你去陪父亲吧,他来一次不 容易,你多陪他在校园里走走。雪梅说不用,他爸爸是交大老师,办公室离系办不远。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未来的岳父是交大教授。当时我还短暂地被惊吓,以为他是我们系的 教授。而我知道/认识我们系所有的教授。我当时想,我不小心找到了哪一家的女儿 呀?!后来雪梅解释,她父亲是其他系的,我才放了心。 那时很少有机会接触到未来的丈母娘。一次我去雪梅家找她,邻居说他们全家人在逛南 京路。我就奔到南京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他们。于是我和美丽时尚、花枝招展 的雪梅手挽手走在前面,其他家人走在后面。回到家后雪梅妈让雪梅转告我,说要送我 一条裤子,而且马上就要再出去买。我问为什么?雪梅说,南京路上,他们全家走在我 们后面,都看到我外裤的屁股上有一个大洞。那个时候,我衣服和裤子上的洞,都是因 为破损了才产生的、货真价实的破洞,不是为了时尚而人为造出的洞。我就想,一个母 亲看到自己美丽的女儿找了这样一个男朋友,心里可能也很难高兴起来啊。 还有第一次去雪梅家吃饭。她家没有男孩,所以饭锅和饭碗都很小。我也不懂客气,不 知观察身边的形势,很快吃完了第一碗,去盛第二碗,再盛第三碗…,也没有想想别人是 否要添饭,就很快清空了饭锅。后来不巧,她父亲也要添饭,惊讶地发现锅已经空了, 害得我马上解释,尴尬…。后来熟悉了,她妹妹告诉我,当时看到我吃饭的速度,惊得 她不敢吃饭。 那个时代的社会很缺少简单浪漫的爱情。即使上海这样的超级城市,也很少看到快乐轻 松的情侣。所以一个突出的记忆就是,我们经常成为被围观被瞩目的对象,无论是在校 园里、马路上、还是公交车上。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和雪梅从交大校门外的一丿小店里 出来。我跨上自行车,雪梅高高兴兴地跑上来,坐到车后座上,抱着我的腰。这本来是 个很平常的情侣画面,可是旁边突然有人用普通话大喊一声“潇洒!”我们吓了一跳,注 目看,喊话的人竟然是个警察!我们数目相对,又都迅速把目光移开。我和雪梅是怕警 察追上来罚款,而那个警察可能是为自己情不自禁的喊出声、又被我们发现而不好意 思。我快速蹬车离开,那个警察也没有罚我们。 雪梅毕业后在设计院工作。她的同事们不久都知道我的存在。有一段时间,雪梅在福州 马尾港做工程监理,一呆就是几个月。那时马尾刚刚开发,还很荒凉。有一天,我实在 想念她,就突然决定逃课,从上海坐十几个小时的海轮去马尾看她。当时电话很不方 便,而我又是临时决定,也没有机会告诉她。到了马尾,靠四处打听,我找到她所在的 工地。“雪梅的男朋友追到工地来了”一下子成了小新闻。她的上级和同事们都用一种有 点惊讶和赞赏的眼光看着我。后来几天在马尾港,我们所到之处,总能在周围人的眼里 看到类似的目光。 我回上海时,雪梅到码头送我。我们在老旧而空旷的马尾港分别,心里不舍,就情不自 禁地拥抱亲吻。其实很短暂和克制,但一抬头,发现方圆百米内,稀稀落落的人们都在 默默地、直勾勾地看着我们。他们大多数人脸上僵住、没有什么表情。当时的场景突兀 离奇,我又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所以一直记得。 硕士毕业我要离开上海时,关于雪梅是否应该甩了我,成了她的同事们吃饭和打麻将时 的热门话题。几个年长的人认为我们肯定要分手,有时拿这个话题开玩笑。有一个年轻 的女同事坚决为我说好话,帮雪梅反击。她说我当年千里迢迢到马尾港去看雪梅,证明 我对雪梅真心好。我听说后,心里一直感激这个女同事。 那个刚刚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年代,对恋爱中的年轻人,远不如现在友善和包容。当时社 会上还有很多规则和人,对年轻人恋爱有偏执的敌视。世面上经常能看到性压抑的人和 行为,其中一部分甚至属于心理扭曲。除了上面讲到的愉快有趣的故事,我们也有很多 负面的遭遇,这里就不详细说了。 III我们的背景 我和雪梅相识、相爱的最初两年是美好和甜蜜的,但随着我毕业时间的逼近,我们开始 直面生活中的风浪和威胁,我们的爱情将经受一系列考验。为了讲清楚那段历史,这一 节将离开故事的时间顺序,转而解释我们的个人成长背景、做人的基本想法、和对爱情 的理解。我生长在吉林,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家就在校园旁。父亲曾经因为出身问题受 压抑,但他在专业里奋发图强,找到人生意义和乐趣。国内的大学,其实本质是机关单 位,气氛和官场差不多。在那样的环境里真正混得好的人,都是官本位人格。他们关注 于现实中的利益和人的关系,实用、懂得妥协,认为“坚持真理和原则”是“不可为之迂 腐”。而我小时候视父亲为偶像,喜欢物理和数学。高中时的一天,我突然意识到牛顿 的三大定理可以完全解释物质宇宙,于是自觉看透了世界,每天想着各种抽象的数理理 论,并试图用类似的逻辑方式去理解人和社会。那时看到我家邻居里那些作书记和院长 的人每天谈论单位分房子、涨工资、评职称、谁和谁的历史仇恨和现在的矛盾等,我觉 得他们的思想和生活郁闷乏味,远没有探究人和宇宙的大道理有意思和给人希望。 那时候我就看到了自己与别人的反差。生活中的大多数人喜欢当官,追求收入、住房等 实际利益。但我不喜欢他们那样,而更享受思考,喜欢探寻大原则。相对别人,我轻视 物质利益,是个“理想主义小书呆子”。从小城市考到上海交大,我本来以为交大同学都 是各地读书最好的,应该和我类似,沉溺于追寻世界的本质,看淡世俗利益。结果却出 乎意料,绝大部分交大同学的目标,都是将来进好单位、然后向上爬,与我家的邻居们 类似。在交大看到的优秀男生,大都训练自己成熟、圆通、沉稳。他们经常愿意为成功 而忽视原则,比如很多人热衷于练习“会说话”,就是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但那 个“恰当”的目的经常是利益最大化,而不是真实或良心。优秀和漂亮的女生则青睐这种 她们以为的、将来会在社会上混得开的男生,而看不起书呆子。大学时,我也欣赏一些 成熟的同学,但逐渐认识到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为看清真理而欢喜,相对地不愿为成功 而牺牲自己认同的原则。这种信念也是我参加六四的根本原因。我是一个自愿的书呆 子,对自己的“书呆子”标签不以为耻,反以为傲。但我也知道自己属于少数,找到人生 的知音不容易。所以非常庆幸这辈子遇到了雪梅。错过了雪梅,我哪里再找到这么爱 我、和我心心相印、这么优秀的人生伴侣!? 认识雪梅以前,我没有实在的恋爱经验,只有几次没有什么行动的单相思。印象最深的 一次发生在高中一年级,我13、14岁,是班上最矮也最小的男孩,成绩最好,但每天只 知道瞎玩。那时突然觉得一位女同学美若天仙。我开始对她朝思暮想、夜不成寐。而实 际上我从来没有和她交谈过一句话,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大致长相,对她的其他方面毫不 知情。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女生很美,但也开始自卑,觉得自己太矮,太不成熟,配不 上人家。回头看来,那次单相思对我的爱情观影响很大。之后我一直觉得,这场暗恋的 唯一缺憾就是,她没有以同样的方式爱上我。从此我憧憬的爱情模式就是,我还那样真 心和真诚地爱慕对方,而对方也以类似的方式爱我。在这样的爱情里,任何其他的顾虑 或妥协都是不应该的。 高中同学里有恋爱的,毕业后不久就结婚。小城市的青年相对简单。那时高中女同学要 求男方的物质条件,经常直截了当,但也不太高,男方较容易做到。印象中一旦恋爱结 婚,这些女孩大都忠诚本分。可是按我那时的幼稚观念,他们讲究对方条件,就是庸 俗,我有点不屑一顾。我当时幻想,交大同学都是各地最优秀的,应该和我类似,也追 求最纯的爱情。但进了交大后发现,我的预想与现实相距甚远。当时校园里有很多漂亮 和聪明的女生,她们在学业、校园活动、找工作、留学等事项上展现出强烈的进取心, 并且精明能干,让我尊重和佩服。但谈恋爱时,她们好像远比高中女生更在乎男方的物 质条件,要求得更精细和具体。尤其是大学女生好像都只期待从婚恋中得到好处,比如 出国、上海户口等,而鲜有 “勇敢地去爱、甘愿为爱牺牲和付出”的例子,这让我私下 里不禁失望。按我当时简单而理想化的想法,那样的恋爱简直算不上爱情。总之那个时 候在上海,我这个小城市来的愤世嫉俗的青年,在很多方面与环境格格不入。关于爱 情,我看到太多的市侩,心里抵触拒绝融入,所以执拗地坚持着自己原有的单纯观念。 而雪梅在大学期间一直认真严肃地寻找爱情。和当时的大多数女生相比,雪梅确实有过 人之处。她很早就清晰地意识到爱情和婚姻很重要。她找男朋友有迫切感,不傻等爱 情,不把自己当小女孩,不把谈恋爱当玩儿。她当时不以出国或户口等为条件排除追求 者,在上海女孩里非常稀有。在和我交往以前,她就和外地男同学谈过恋爱。早期好像 她也有过疑虑和反复,后来她想通了,拘泥于那些次要的世俗条件,可能使自己的机会 大减、错过好的爱人。而我就是她的这个思想转变的结果和受益人。最难能可贵的是, 在那样年轻的时候,雪梅就品味出不同追求者的人品和对她的情义的差别,也正视自己 内心对不同追求者的感觉的不同,并敢于依据这些一般女生经常看不清的差别、而不是 对方眼前物质条件的好坏,来果断筛选自己的爱人。我从不主动问她以前的恋爱经历, 但在刚认识她时,就看到她果决而巧妙地拒绝其他追求者。在我们恋爱的过程中,她身 边还不时冒出新的倾慕者和追求者,她都处理得及时得体。雪梅很懂,对一个传统女孩 来讲,对爱情只有热忱和勇敢还不够,还要有智慧、学会选择。雪梅对恋爱和婚姻,比 我成熟太多了。 可以说,雪梅很早就把一生的幸福赌在爱情婚姻上,所以她对世界和人生最多的思考是 关乎爱情和婚姻的。而一般女大学生面对的其他事,比如课程、闺蜜圈、未来的工作、 社团活动、学生运动、社会问题等,在她心目中都是次要的。比如我们相识时,雪梅正 面临本科毕业分配。她和她父母的态度都是稀松平常、不太当回事。那个年代的毕业分 配,无疑是大学四年最重要的事,经常决定一个人之后的命运。我看惯了交大校园里企 图心强的女生,在毕业分配过程中使尽各种手段,所以看到雪梅的轻松平淡,心里有点 惊讶。但雪梅对待恋爱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我们刚开始交往时,雪梅就严肃地对我说, 她找男朋友,不在乎对方是否上海人,不会盲从父母的意见,只要是真爱,她准备跟随 爱人去任何地方。 外表上,雪梅是现代时尚的女大学生,但她内心却非常传统,传统得让我诧异和不知所 措。我们恋爱不久,雪梅对我认真说的另外一句话就是,她的理想是结婚后不上班,做 全职太太。连带着还有,我们以后的大事和大方向要我做主,也要我担当。这对我是一 个很大的冲击。因为爱她,我满口答应,但其实心里不知道如果她的想法实现了,到底 会是什么样子。在我的家乡,城市妇女吵架时指对方是“家庭妇女”,意思就是骂她“没 有见识”。除了雪梅外,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交大女同学希望做家庭妇女。我身边也 没有太太不工作的家庭。我母亲和姐妹都工作。雪梅的母亲和妹妹也都工作。我的所有 亲戚、朋友和熟人的太太们都工作,并且从未听说谁家太太希望停止工作。我在恋爱之 前,内心只向往爱情,但对婚姻想得很少。也许因为在交大看到身边女同学都很能干, 所以我心中模糊但唯一的男女相处的模式是“男女平等,每个人都有事业,比翼齐飞”。 我对雪梅要作全职太太的疑惑,一直延续了十几年,直到雪梅真成了全职太太。 常有人说婚姻幸福需要夫妻有相近的成长环境、生活习惯、婚恋观念等,但我和雪梅在 这些方面的区别却很大。我从一两千公里外的东北到上海求学,而她家离交大只有5公 里。她的小、中学离家更近,不到一公里。认识她前,我对上海话一窍不通。直到现 在,也只能听懂一些日常对话,但不会说。我是北方人,却喜欢米饭。她是上海人,却 喜欢面食。我晚睡晚起,她早睡早起。我喜欢理工科,平时打球、参加学校社团和学生 运动。她则喜欢文学,爱读小说,爱看影视节目,完全没有体育运动的习惯,很少参加 学校活动,不介入学生运动。我信基督,她对教堂兴趣了了。我对恋爱毫无经验,对爱 情和婚姻只有理论性的思考和空泛的热情,模糊地认为男女要全面平等。而在那个保守 的年代,她的恋爱经验算是多的。她坚定地要求“男主外,女主内”。 但我和雪梅有一个根本的相同点,我们都排斥基于物质条件的婚恋,渴望基于真心的爱 情,并准备好为这样的纯洁爱情放弃世俗好处。六四后,我看淡了功利,人生中第一次 认真地寻找爱情。而那时的雪梅风华正茂、青春绽放,正热切地等待着一个真心爱她、 也值得她爱的人。相遇前,我们都在寻找爱情,而雪梅远比我找得更辛苦。相遇后,我 们都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的真诚去换取对方的真诚。比如刚认识雪梅时,我刻意不想知道 她的家庭背景,就为向自己、也向雪梅证明,我在按照自己的内心指引而行动,而不是 被世俗利益驱动。而对我的坚持,雪梅心有灵犀。她也不断向我保证,她愿意婚后跟我 去任何地方,绝不像当时的很多女孩那样,把上海户口看得比爱情更重要。那个年代和 现在没法比,社会还没有从几十年的封闭和僵化中完全走出来。户口、国家干部身份、 毕业分配等事项,对一个人的一生还有决定性的影响。而我和雪梅如果不想放弃爱情、 不想放弃自己对生活的原则,就必须去冲撞这些现实中的藩篱。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看,当时我们两个人面临着巨大困难,结局很可能是悲剧。 IV 风浪与考验 回到故事的时间顺序,1992年春天我将硕士毕业,严肃的现实向我们逼近。我可能被打 回原籍,“分手”的可能性威胁着我和雪梅。我曾在六四后被长时间重点审查。同样身处 漩涡的朋友间流传着从北京高层来的消息,我们这批人将被清除出国家重要部门、高校 和北京上海等关键大城市。所以我很早就认定学校不可能允许我留在上海。出国留学是 我的梦想。当时我的很多本科同学已经在国外了。但90、91年后政府收紧出国政策,学 生出国要付高额罚款,并且护照非常难办,所以短期内出国留学对我不现实,只能是一 个长远的目标。国内方面,我又崇尚民主思想,鄙视所有体制内的职业道路,所以我把 眼光放在当时刚刚兴起不久的、前途未卜的海南和深圳等沿海开放地区的私营和外资企 业。当时大致的想法是,毕业后把户口随便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南下打拼,希望立足后 再和雪梅相聚。 与雪梅相识不久后,我们就讨论过毕业后怎么办。我讲过我的计划,她也说接受。但真 面临毕业时,我发现这个计划会让我们两地分离很长时间,雪梅因此会长期面对巨大的 压力。当时我身边的朋友们出于好心,或明或暗地提醒我,如果我真离开上海,我和雪 梅的关系就可能断了。随着现实的逼近,我也逐渐明白,这种可能性是有的。那时了解 到,交大的校园爱情,如果毕业时人分两地,断掉的基本是百分百,即使双方感情原来 很好。于是我认真准备自己的心情,想去和雪梅摊开讲,我希望结婚不想分手,因为我 们有计划就有希望。但如果她想分手,我也理解,那我们就断得彻底,不要“互相吊着 对方”。可是真开口时,我心里慌张,怕她真说分手,所以语无伦次,不知自己到底说 了些什么,只记得她最后说“除了你以外,我还能和谁结婚!?我们现在就领结婚证 吧。” 我们结婚过程中,有一个不愉快的插曲。我需要交大研究生办公室出具结婚介绍信,去 申请时,工作人员横加阻挠,没有道理地要求我和雪梅共同保证,我结婚后不会寻求留 在上海。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权力,何况雪梅也不归交大管。但是我们无权无势,人在屋 檐下,不得不低头。其实那时很多同学和老师都猜测我会利用雪梅的上海户口、或雪梅 父亲交大教授的身份和关系而留在上海。但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时内心的高傲不允许我 走这条“俗气”的路。我根本没有和雪梅父亲谈过毕业分配的问题。后来毕业后我真离开 了上海,雪梅父母不知我们已经结婚,以为我和雪梅的关系会慢慢变冷,然后断了。他 们这样想的一个原因,也许就是我从来没有对他们表达过想留在上海。我那么做,实际 上是因为一个青年人的倔强。而他们可能依据常理,以为我不寻求留在上海,是因为我 心里对雪梅不认真。 匆匆结婚以后,虽然我心里清楚,靠我自己而不利用雪梅家的户口和关系,我不太可能 留在上海,但还是死马当活马医,努力了一番。我的导师帮我联系留校,努 力了月余而不成。他告诉我“不允许把你们这些六四活跃同学留在学校,是中央的决 定,交大不能改变”。我的几个上海同学也曾帮我联系他们自己的单位,但那些单位一 听说我需要上海户口指标,就没有下文了。离校一天天逼近,形势一天天明朗,我将被 打回原籍。雪梅父母依然不知道我们领证。他们的态度由观望到担心,再变成焦虑,最 后变得愤怒。愤怒我既然不能留在上海,为何与雪梅谈恋爱?!他们的解决办法就是要 我们分手。其实我心里理解他们。如果我姐妹处在雪梅的位子,我父母也都会有类似的 反应。 那段困难的时期,雪梅面对的压力远比我的多和沉重。私下里,她经常在我面前流眼 泪,讲述她面对的压力。而我自知是她各种困境的根源。那时我对自己长远的计划倔强 地抱有信心,但也没有办法帮她解决眼前堆积起来的现实问题和来自她父母的巨大压 力。她也懂,所以哭完了,还得回到现实。那段时间里,我每天看她在我面前彻底无助 地流眼泪,再抹掉眼泪,把勇敢放在脸上,重新投入她灰暗冰冷的小世界。这样的场景 一遍一遍的重演,“燃烧”这个词就不断地跳进我的脑海里。我觉得雪梅整个人在“燃 烧”!爱情中的女人,旁人是可以感觉到区别的。她的眼神不一样,呼吸也不一样,她 的整个人都不一样。那时的雪梅在爱情中燃烧着自己,在巨大的压力下坚持着自己对爱 情的信念。 我们周围的朋友都很聪明,看得清社会上的利益得失。很多朋友也帮我们分析我们的利 益所在。而我和雪梅却做着在别人眼里明显的傻事:一个上海女孩何必非要嫁外地人!? 既然已经结婚,何必不利用妻子的户口或岳父的地位和关系留在上海!? 人,如果还有 可能按照自己内心的理想方式生活,就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去追求那个理想,而不该放弃 努力、放弃理想、转而去按照别人的方式来苟且。从小我就厌倦了邻居里那些做书记院 长的生活方式,并一直构想着自己不一样的人生。现在南方开放、给了我一个实现梦想 的机会,我怎么可以不试一下就放弃呢?如果我利用雪梅家里的户口和关系而留在上 海,那不就是我家邻居们的做事方式吗!?甚至还不如他们。如果我那样做,我会自己 瞧不起自己,更没有脸让雪梅继续爱我了。我在和自己较真,而雪梅也在验证她曾经的 决心。她不听父母的话而和我这个外地人谈恋爱,因为她觉得,为了获得更纯洁美好的 爱情,她能承受一般上海姑娘不敢承受的困难。现在困难如期而至,如果她不能坚守初 心,就得向父母的老观念投降、重新回到那套让她感到窒息的、被人安排的生活方式 里。她坚决不想那样。于是我们两个一无所有的青年,追求着自己的信念,在市侩而浑 浊的社会里拼命地寻找着自己的道路。我们用行动默默地互相鼓舞。在此前两年的那个 早晨,雪梅在我眼里是个魅力四射的漂亮女孩。而在1992年我离开交大时,经过了共同 的磨难,雪梅和我已经成为心心相印的爱人、和在人世间打拼的坚定伙伴。 V留学前在上海 交大硕士毕业后,我回到吉林。毕业前的各种折腾和压力,让我大病一场,大约半年后 身体才逐渐恢复。家乡的僵化闭塞让我不想久待。父母托各种关系帮我申请到了护照。 拿到护照后,我的计划发生改变,出国留学成了首选,而南下打拼不再重要。不久后我 离开吉林去北京新东方学校专心学外语。当时选择北京而非上海学外语,是因为我计划 短期内不工作,没有收入,所以不想回到上海给雪梅添加压力。她的压力已经够大了。 我父亲的朋友和在北京的姐姐姐夫可以帮助我。到了北京后,在父母朋友的帮助下,我 住在清华校园里,学习和生活流连于清华北大之间。当时没有手机或网络,雪梅和我大 多数情况下用书信联系。她的来信里,思念之情和描述来自父母的巨大压力交织在一 起。她告诉我一件事,现在看来像是个笑话,而当时对她是个灾难。 我们结婚领证时,雪梅瞒着家里,偷偷拿着户口本出来,所以她父母一直不知道我们结 婚了。我离开上海前,她父母以为女儿执迷不悟,天天骂她、压她和我断联系。我离开 上海后,他们从吵架变成冷战。他父母也许寄望于我离开了久了,雪梅和我的关系就会 自然变淡,年轻的女儿会渐渐回心转意,所以心情放松了。但是几个月后,街道管计划 生育的来到她家,要求育龄妇女登记。她家最初以为街道搞错了我岳母的年岁。而街道 人员再查、确认他们的信息来自婚姻登记单位,计生检查的对象不是岳母而是雪梅。于 是家里就“雷电交加”了。她父母很伤心失望,而我又不在,所以他们所有的愤怒都冲向 雪梅。那时我们偶尔打长途电话。通话中雪梅一直在哭泣。她之后的每封信都讲述着家 里的战争。 后来雪梅突然到北京找我。在重逢的喜悦后,她开始讲述自己在上海面对的各种困难, 一边讲,一边哭得梨花带雨。雪梅的赤诚让我感动。她受到重压,让我心疼。每个人都 有极限,她还能这样挺多久!?于是我们开始商量我回上海。她父母已经知道我们结婚 了,所以我们也不用再瞒他们。雪梅工作收入相对很好,能支持我在上海学外语准备考 试。不久后,我就离开北京回到上海。 回到上海后,我借住在老同学的宿舍里,到前进培训学校学外语,为出国参加各种各样 的考试,之后申请美国学校、失败、再申请学校,找工作,跳槽换工作等,忙得不亦乐 乎。1989后到1992年,美国对中国经济制裁,上海外资减少,经济一片萧条。1992年 邓小平南巡后,中国经济重新开放,外国投资开始重回上海。我回到上海时,条件艰 苦,从国企临时工打字员做起,后来做过很多种工作,也受过骗,在社会上经受历练。 后来外资企业大量涌入,对高学历年轻人需求变大,我的机会变得很多。几次跳槽后我 就成为外企的技术/销售人员,大部分时间在中国各地满天飞,收入在当时的上海算是 非常高了。不久后雪梅的收入也蹿升,我们在当时的上海算是很有钱的年轻夫妻了,于 是准备租房。 在找房子过程中,有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当时上海没有任何正规的房屋租赁市场。朋友 告诉我,最大的租房黑市在长宁区政府门前的小广场。(很可能也是唯一存在的市场。 当时上海市区楼房基本都是公有房子,长租给私人使用,但不允许转租。黑市就是私人 转租。)我于是经常去那个地方逛。市场上的房客绝大部分是上海本地人,因为分家而 要租房。也遇到一些特例,比如一位漂亮的上海女孩,嫁给了台湾来的一位无业残疾 人。台湾人的父母出钱,为他们在上海找房。而那个女孩脸上一直挂着成功者的骄傲。 另一位上海本地女士,在外地当兵时嫁给了一位来自上海郊县的军官。两人复原,男方 进不了上海市区,女方不愿去上海外县,于是男方在上海自谋职业,需要租房。那位女 士一直怨气很大,逢人就抱怨,嫁给外县人的艰苦。最和我们的情况相似的是一对来自 北京的大学同学。女孩是北京人,男孩是大连人。毕业后男孩不能留在北京,两人争取 到同来上海的名额。在上海,他们不能同居于单位宿舍,所以要租房。 在租房市场上,我本以为像我们这样情况的人会很多,就是外地男青年大学毕业后在外 资企业工作,和上海本地女孩恋爱结婚,需要租房。但我在市场上那么长时间里,竟然 没有遇见一例!虽然我的观察只是一个角度、一个片段,但这个极端的结果还是震撼了 我。一个1200万人口的超大城市,有几十所甚至上百所高校,又有成千上万的外资、外 地的企业,雇佣着大批的、没有住房的优秀外地男青年。即使单看收入,当时的外资企 业工资,经常十数倍于上海平均值。而在我视野所及的范围里,竟然找不到一对外地男 与上海女!爱情在这个城市里太市侩和懦弱了,竟然跨不过这么小的一个世俗之坎!一 般社会里,比如在我的家乡,大部分人同样会把婚恋和各种条件联系在一起,但总是有 少数人,有的出于年轻人火热的天性、有的甚至是因为对社会无知与无畏,勇于抛开顾 虑、追求真爱。而在那个时代的上海,几乎所有人都好像甘愿屈从于生活的压力、怯懦 地把自己的心锁在狭隘的条条框框里,看着天然的爱被挤成丑陋的畸形,而不知挣扎反 抗。我内心排斥这样的环境,而它也不欢迎我。我出国留学的决心就更坚定,而雪梅的 人品在我心中也显得更可贵。 一方面我爱上海,因为雪梅是上海人,而我最美好的青春十年也在上海度过,我们在上 海有很多好朋友。另一方面我厌恶上海,因为上海当时的狭隘排外,直接并且严重地影 响了我和雪梅的生活。我近距离观察上海多年,结果是爱厌交织。记得刚到时,我曾惊 艳于上海女孩的温柔婉约。呆久了却发现,上海那么多俊男美女,但真挚勇敢的爱情故 事却极少见。上海青年和任何地方的青年一样,大多数人盼望得到真挚的爱情,就是希 望对方真心喜欢自己的人,而不是自己的物质条件。但他们之中的太多人又在恋爱时严 格要求对方的户口、住房、出国、工作单位等。这样狭隘地用物质标准要求对方的人, 怎么可能唤起对方的从心底里来的的爱!?传统的爱情有一些基本特征,就是男方要首 先真实地喜爱女方、主动追求。而女方要早早准备好自己,给潜在的男方机会。如果在 了解对方后,发现男方真实地爱自己、而自己也喜爱对方的话,女方也应该全心全意地 把爱情献给对方。可惜这样古今中外都通用、简单传统的爱情,在那个年代的上海少之 又少,近乎绝迹。 VI家庭生活 结婚后我们在国内打拼了三年,1995年来到美国。我读博士,从工科转为商科,时间漫 长。雪梅在来美三年后生了大女儿,然后回学校读硕士,之后工作,不久后又生了双胞 胎儿子。短短几年,我们从两个青年变成了一个大家庭。自从1990年春天的那个早晨, 我就一直内心独爱雪梅,原因很简单,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比雪梅更好的女人。但作为平 凡的夫妻,我们也经历过感情的小波折。在大女儿两岁、双胞胎刚过半岁时,我们发生 过唯一的一次感情危机。那时岳父母暂住在家里帮忙。雪梅产后重新上班。她的工作很 好,当然压力也大。我博士论文进入最困难和关键的深水期,当时还看不清结果。我的 办公室离家不远。每天起床后,我都快速完成洗漱和早饭,马上去学校。中午和晚上也 是回家吃几口饭,马上再回办公室,直到午夜才回家,对家事太少过问。当时雪梅和我 负责每天晚上给小孩子喂奶。每次都是一个儿子先哭,另一个儿子附和大哭,然后大女 儿也被惊醒、哭闹。我们睡梦中起来,喂奶或哄孩子,每夜至少一次,经常两三次。其 实从儿子们出生到一岁多,我们没有睡过完整的一夜。 那时雪梅是三个婴儿的妈妈,又要应对繁忙的专业工作,而我的帮助有限。在巨大的压 力下,雪梅开始经常抱怨我、为我们家的未来焦虑。记得有一天她对我说“以前我什么 都相信你,现在我不再那么相信你了”。我听到后,心里立刻感到凉意。感情永远需要 双方共同维持,任何一方失去信心,爱情之火就会熄灭。如果雪梅信心垮掉了、放弃 了,那么我们这么多年的共同奋斗、和这个一起创造的家就会突然失去意义。过了几天 我们在月下散步,我随口说出的心里的担心,“假如我们今天才相识,我们还会喜欢上 对方吗?”她听到后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我感到她受到了触动。再一两天后,她郑重地 对我说,“我想过了,也相通了,夫妻感情最重要。以后不再怀疑了。怀疑也没有用。 我们继续努力,度过这段困难期”。那次对话以后的两三年里,随着我博士毕业、去几 个小时车程外的纽约工作,压在雪梅身上的担子并没有减轻,但她再没有怀疑泄气过。 我每次回想那个时期,都佩服、感激她。 我们史上最严重的吵架也发生在那段时间附近。结婚25年来,我们吵架的次数应该不算 多,总共大约三到五次。而且每次都是因为具体的小事,最长几个小时以后就过去了。 这个“史上最严重”发生在大女儿大约三岁,双胞胎儿子大约一岁多的时候。当时我们全 家一起吃晚饭,大人们要喂两个儿子,而大女儿闭嘴不吃饭。雪梅就忙着照顾她。而我 觉得女儿在胡闹,不该娇惯她。妈妈应该照管两个小儿子,于是就吵起来。因为当时两 个人都忙而心焦气躁,所以吵得声音很大。但过几个小时,我就投降了。她矜持了一 会,也就没有事了。这样的大声吵架,后来也有一两次,但都没有那次激烈。 除了几件不愉快的事,其实回想这些年的家庭生活,更多的是幸福、愉快和滑稽的记 忆。我们在美国,学业和事业的压力和繁忙程度,远比在中国时高,但日常家庭生活要 平和安逸很多。生活幸福平静,时间就过得快。在这“如水流过”的二十几年里,最幸福 的事莫过于家里有婴儿降生。每次雪梅生孩子,我都在她旁边。当看到新生儿从她肚子 里出来的一刻,我总是不禁感慨,这是件多么伟大的事!我不可能做到,只有雪梅能 做,所以我必须在其他方面补偿她。孩子的出世,改变了我的很多想法,把我原本简陋 的婚恋观从云里雾里拉回到现实。首先、雪梅生了孩子还要养孩子,所以她在家里,我 出去工作攒钱,显得天经地义。再者、有了孩子之后,我思想上开始承认钱在生活里的 必要性,不再那么自命清高地鄙视钱了。第三、因为养育孩子需要钱,所以未来的妈妈 在谈婚论嫁时要求男方能攒钱,也就合情合理。我不再那么愤世嫉俗,觉得以前对那些 恋爱时考虑物质条件的男女过分苛刻了。我开始理解,在婚恋时女方考虑男方的物质条 件是人之常情,只要掌握好优先等级,不把那些条件看得高过心里的真情就好。 雪梅怀第二胎的时候,我们的警惕性远没有第一胎时高,只选择了做一般性胎检。有孩 子的人都有这样的心理,就是特别害怕新生儿有缺陷。当护士用超声波扫描雪梅肚子里 的孩子时,我就坐在旁边,看到屏幕上有两个圆圈,我问这是什么?护士故意拉长声 说“这是两个脑袋”。在那一瞬间,我被吓得心突然往下沉,以为孩子是畸形,有两个脑 袋!后来护士又意犹未尽、停顿了几秒钟才高兴地说“这是双胞胎,是两个儿子”。我这 才慢慢缓过神来,由悲变喜。 我在纽约工作时,只有周末回家。那时雪梅因为工作原因,暂居原地。她平时独自照顾 三个小孩,非常辛苦,但做得非常好,于是在那个小城的中国人中被传成佳话,在朋友 圈子里成了大家谈论的好媳妇楷模,所以总有一些太太查问雪梅是怎么做到的。有一次 我们家开PARTY,邀请了很多朋友来。我和一对夫妻打招呼。那位太太是雪梅的朋友, 和我只是点头之交。当我来到他们面前时,那位太太毫无铺陈地、突然很大声地对我 说“我老公天天在家里把我和你家雪梅比较,说我笨,不如雪梅又能生孩子照顾家、又 能上班攒钱!”说话时,她眼睛看着我,故意避开身边的老公,声音清脆,语气里带着 抗议和怨气。她老公在旁边听着,诧异而尴尬地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则没心没肺 地大笑不止。另一次聚会中,一位太太跑来、不服气地对我说,她照顾一个孩子比雪梅 照顾三个孩子更难,因为三个孩子可以一起玩,不需要妈妈,而一个孩子时刻需要妈 妈。我就和她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以后我每天早晨把两个孩子送到你家,让 你帮我照顾。这样雪梅就只照顾一个孩子,像你现在一样累,而你就可以每天照顾三个 孩子,像雪梅现在一样轻松。 讲一个有关上海人地域观念的小趣事。从二十几年前在中国、直到今天在美国,每次我 们认识新的上海籍朋友,总是要相互介绍。当听说我不是上海人、雪梅和我也不是因为 要出国而结婚的时候,他们经常感到惊讶。有些人会礼貌地旁敲侧击,问雪梅家在上海 什么地方,读的是哪一个中学,父母在上海吗,做什么工作等等。他们无非是好奇,雪 梅是“正牌”上海人吗?是不是有隐藏的困难才选择嫁给外地人?因为我经历了太多次类 似的场景,所以总在这样的对话刚开始就看透他们的心思,但还得像背台词一样、一一 回答他们那些表面的问题“…静安区、育才/交大毕业、父母都很好…”,然后看着他们的 表情由惊讶变成更惊讶,我心里就会觉得滑稽,但还要控制住自己,不要表现出已经看 穿了他们的心思,避免他们尴尬。这些人都是很好的人,上海人里的佼佼者,也是我们 的好朋友。他们都这样,我就感慨:上海人婚嫁中的地域观念这么重,雪梅能嫁给我, 真是勇敢! 随着最小的女儿出生,我们家的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雪梅顺势不再工作了,留在家里 做全职太太,照顾四个孩子。那时距离她第一次告诉我她要当家庭主妇已经十三、四年 了。我们终于实现了她少女时的愿望!在同一时期,我开始筹备创业。我所在的行业竞 争极端激烈,必须投入全部精力和时间,才可能有机会。于是我在公司旁租了一间住 房,周一到周五每天工作到半夜,只有周末回家。而雪梅承担了平时家里的全部负担和 教育四个小孩子的责任。那时我开始明白,雪梅要做“全职太太”对我们这个家、对我的 事业到底意味着什么。可以说,如果没有雪梅这个“家庭主妇”的关键而坚定的支持,我 创业成功的可能性要低很多。 当我和雪梅面对彼此时,我们都因为爱而在心里把对方看得很高、很重要,并以这种方 式达到“夫妻平等”。当我们共同对外时,雪梅选择站在我身后,把我推成了“一家之 主”。也许其他家庭的处境和我们的不一样,但我们家的情况证明了雪梅年轻时对婚姻 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坚定,按我原有的模糊想法,我们会像大多数 中国城市白领家庭一样,选择夫妻一起出外工作。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可能生养四个孩 子,我也不太可能在工作中有超出常人的投入,我的创业就不现实了。《圣经》上 说“丈夫是妻子的头”,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其实除了要求“我爱雪梅,雪梅爱我”之 外,我对家庭和夫妻关系没有什么一定要坚持的观念。雪梅和我之间的关系和我们的家 庭模式,实际上一直是按雪梅的想法运行的。 后记 刚开始下笔时,我只是想记录在洛基山脚下谈起和想起的几件好笑的往事。之后觉得意 思不完整,于是就增加了我和雪梅的经历梗概和相关感想。写多了,想到的就更多,但 篇幅已经很长了,这次就停在这儿。我写这篇纪念文章时,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把这段故 事说给心里那些亲切和熟悉的人。 首先我是说给雪梅和我的交大同学和朋友们。雪梅和我的相识、恋爱、在国内打拼事 业、和出国的每一步都得到了交大同学关键性的帮助。比如我第一次约雪梅,就是请我 们的一位共同的好朋友搭线和传话。我们谈恋爱时,两边朋友分别为我们分析、出主意 和打探消息,帮我们跨过交流的障碍。毕业时,我的同学帮我联系上海的单位。毕业后 回上海,最开始也是借住在同学的宿舍里。后来需要租房时,也是同学利用社会关系帮 我们找房源。出国前,同学帮我在黑市上换美元…。每当雪梅和我想到这些同学,就觉 得很温暖很感激,觉得我们是他们的一部分。客观地讲,当时很多同学祝福我们两个, 但怀疑我们是否能长久,所以对我们的交往过程一直有好奇心。无论在当时,还是毕业 后的几十年里,每次聚会同学都热情地追问我们的历史。这次洛基山聚会的情况也类 似。我把回忆写下来,算是对我们亲爱的交大同学们的交待,并衷心感谢大家! 第二我要说给雪梅的亲戚、朋友、曾经的同事等。雪梅在育才中学、交大和美国的硕士 班都是学业好、并被老师和同学喜欢的学生。她在中国和美国都做过工程师,受老板和 同事尊重。雪梅的父母亲戚本来期盼她事业上有成就,但雪梅后来选择做全职太太、支 持我。她的家人最初有些惊讶和失望。不管做什么,做得好的人都应该被社会鼓励和承 认。雪梅原来的同学和同事事业有成,被社会承认被给予荣誉。雪梅却把一辈子的大部 分精力贡献给家庭和我。如果我不说,谁又会知道雪梅的人生和努力呢?所以我有责任 向大家报告雪梅的经历、奋斗和成就。雪梅把家和孩子照顾得很好,我们很幸福。雪梅 的这些成就不比任何上班的人差。希望以此告慰雪梅的亲友们。 第三我要说给我们的孩子和家族里的晚辈。年轻时我看到过很多人为获取各种世俗的好 处,如出国、大城市户口、好工作等,选择为利益谈恋爱和结婚,而不敢追求真心的爱 情,或者对已开始的爱情失去了信心、轻易地放弃。近年来我遇到过他们中的一些人, 人到中年,事业有成,家庭完整,但心里还惦记着年轻时没有开始的,或没有进行到底 的爱情。他们心中的遗憾显而易见。 纯洁的爱情非常美好和重要。它是人生的一个独立的目标, 超越性,不但独立于事业 成功等世俗目标,也同样独立于婚姻家庭。爱情经常导致好的婚姻家庭,但爱情的最终 目的不是婚姻家庭,而是爱情本身。尤其对于那些选择做一辈子“贤妻良母”的传统女 生,爱情经常是生命中最伟大、最美丽、和最关键的东西,直接关系到全身心的努力和 奋斗是否值得,和一生过得是否有意义。总之,爱情值得一个人在年轻时奋力追求,无 论是男生还是女生。 爱情并不高深复杂,而是人心自然生长的结果。我和雪梅的故事,始于我对她简单而真 实的倾慕。我的热情感染了她,她审视后也相信了我,然后选择全心投入。我们相爱 后,双方的真挚使得我们甘愿为彼此付出,所以才战胜了生活中的很多困难,一起走过 了无悔而又充满意义的二十多年。人间的爱情有很多种,我和雪梅的只是其中的一种。 只要真心,爱情的具体形式并不重要。 最后,我要说给雪梅和我自己。在回忆和落笔的过程中,当年的种种或甜蜜、或艰苦的 场景又回到我的脑海里,自己也被感动,并感慨:雪梅和我这样一对平凡夫妻的爱情和 婚姻,也是经过那么多的努力和奋斗才换来的!现在我们生活平静,不再面对大的威胁 或困难,所以每天想的和谈的都是些小事。爱情的誓言换成了对柴米油盐的讨论。希望 这篇文章能够促使我们缅怀当年对爱情的信心。那时无论是在幸福的热恋中、还是在艰 难的逆境里,我们都守护和坚信彼此。今后我们还要继续互相勉励,不要在安逸中淡忘 当年的承诺,不要让琐事磨损了感情。青春时代的爱情是未来爱情的基础,但不应该被 当作是保证。我们还要努力探索怎样在每日的生活中爱对方,把我们共同的人生旅程进 行到底。 今年是我们结婚二十五周年,这篇回忆就算是送给雪梅的银婚礼物吧。 二零一七年七月于美国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