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

 

他走了。她大病一场,僵卧数天。数天里她几乎不吃不喝,饿极了就以清水饼干果腹,有了力气好继续流泪。她想不到自己眼泪竟这样多,仿佛念青唐古拉山下的泉水,日夜喷涌也无枯干之时。她的灵魂仿佛都稀释在那泪泉里,汇聚成河,滚滚东去。

 

 

她绝望地思念他,在白天,在黑夜,没完没了想象他的样子。她的思维成了一支画笔,一笔笔勾勒他的轮廓: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孩子气的嘴唇,他眉梢眼角每一点一滴零星的笑影。细节极尽精微。倘有灵魂绘画比赛,她倒颇有拿奖的可能。画完一遍,像画沙画,再抹掉重来。在一遍遍圣徒磕长头般孤寂而虔诚的描摹里,他一点点刻上她的骨,铭上她的心。

 

 

她最怀念他的气味,淡淡的,清清爽爽,是初秋晨起,第一阵晓风吹过松枝的感觉。他喜欢吃韭菜,喜欢得不行,韭菜饺子,韭菜馄饨,韭菜盒子,韭菜炒蛋,无韭不欢,以至于她也爱上了韭菜。韭菜多可爱啊!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几夜故人来,寻畦剪春雨。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她借着古诗的意境,让韭菜在心田里疯长。在她眼里,他几乎也成了韭菜的化身,绿油油,青葱葱,阳光逼人。

 

 

所以她喊他韭菜。她常亲昵地呼唤——韭菜,快来吃韭菜盒子喽——

 

 

他受之欣然。

 

 

爱情不是化学方程式,需要配平。在爱里,总有一方爱得多些,另一方爱得少些。偶尔她也会有影影绰绰的难过,为他的漫不经心,然而他的目光像太阳,总能第一时间驱散她心里的阴云。至于她自己,是毫无保留地爱着的,或许爱得太多了些,这从他不时流露的厌烦情绪里就能推断出。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爱情。她像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地为爱献身。如果可能,她简直愿化作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他幸福的长路。她的宠溺却并不能收获同等的爱情,相反,倒收获了越来越多的弃嫌,和不着痕迹的渐行渐远。

 

 

直到他把决绝说出口,夺门而去,再不回来。

 

 

她像以全部身家投入股市的人,一夕间满盘皆输,甚至输掉了魂魄。她如绝症患者般在曾经的二人世界里麻木僵卧,用最后的气力回味往日甜蜜的断简残篇。

 

 

终于有天,在她饿得气息奄奄之时,她走进厨房,闻到一阵恶臭。臭气异常浓烈,味同人的排泄物,让她摇摇欲坠的病弱之躯都感到了忍无可忍。她蓬头垢面地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到处搜寻臭源,最后她惊异地发现,那臭气是出自一把腐烂的韭菜。

 

 

她想起来了,在他离开那天,她曾去菜市场买了把新鲜韭菜,根根青葱硬挺,就像他。她欢天喜地地回家,想为他做顿韭菜盒子,结果进门就迎来分手噩耗,悲痛之余,韭菜也就被忘在了洗菜筐里,在她病卧的日子一点点腐烂,直至冒出黑水,发出恶臭,面目全非。

 

 

她呆呆望着那把烂韭菜,心中五味杂陈。吃了那么久的韭菜,她竟从不知这新鲜时香气可人的蔬菜腐烂后会有如此狰狞可怖的气味,让她想到贾瑞手中的风月宝鉴,再美的人,照出来也不过一具枯骨。心头的巨石猛然一松,她体验了瞬间的魂兮归来。

 

 

她把烂韭菜丢进垃圾桶,洗脸梳头,准备为自己做顿像样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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