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化
2011年11月,一位闭关长达十五年的女居士在喇荣圆寂。据说,这位居士95年到喇荣,96年曾回原籍广东,97年开始闭关。最初,她还陆陆续续出关,出关的时候,她消瘦的身影会出现在绕转坛城的人影中。
她穿一套单薄柔软的运动衣裤,一条纱巾不仅包住了头,还蒙住了整个面颊,仅仅露出的两眼上,带了一副墨镜。插肩而过之时,人们惊鸿一瞥,却没有见到她的真实面容。
从2001年到2011年这十年间,她没有再出关。2011年极乐法会即将结束之际,她离开了人间。这时,人们才知道她的存在。
她去世才十天,一个佛教论坛(地藏缘论坛)就刊出这样一条消息:喇荣又一虹身成就事例:一位广东籍女居士身体缩小、虹身成就!其根本上师为索达吉堪布!
喇荣的老常住大吃一惊: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没有见过、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人存在?而且是一位居士!她就在她们身边,一直和她们在一起,住在离她们很近的地方,在小经堂南侧的山坡上,她的塴克房,距小经堂只有两栋或三栋小屋之远。
她们每天早上上课时,都会从不同的小路去往小经堂。那些小路,距她的小屋只有几米或十几米之遥。但她们从来不知道,在那一簇簇比邻的小木屋之间,有一个狭小的庭院,一间老房子敞开的窗内,有一个人终年坐在那里……
她圆寂之后,她的护关人——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菩萨,不敢给索达吉堪布打电话,在丹增活佛接待的时间里,在11月中午温暖的阳光下,走过男众区宽敞的水泥大街,等在接见的队伍里。院门刚开,老菩萨抬头之际,正见丹增活佛抬眼望向院门,看见了她。轮到老菩萨上前时,老菩萨忽然热泪盈眶:
“上师啊,和我一起来喇荣的阿东,她走了啊。在极乐法会结束前两天,我去看她,她和我说,她想走了。昨天我去看她,叫她已经叫不应了。我爬进去摸她,她的脉已经不跳了啊!”
活佛面容沉静,缓缓地说:“圆满了,圆满了。你们在七天里,不要动她的遗体,任何人不要入内,不要去摸她。”
“要给她念什么经呢?”老菩萨问。“念《二十一度母赞》和《普贤行愿品》。”上师说。
第七天,老菩萨又出现在丹增活佛的法座前。“上师啊!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阿东所在的班要处理她的东西了,要把她拿到天葬台去天葬,您看……”
“最好再放一两天。”活佛说。老菩萨向阿东的法师传达了活佛的话,法师打电话请示远在香港的索达吉堪布。堪布在电话那一头沉吟:“如果他们要处理,也可以吧。”
但是,对于阿东的圆寂,也有一些不同的说法。有人说,阿东走后,她的房中里传来骇人的声音;有人说她没有解脱,是丹增活佛超度走的;也有人说,上师当时说的是:“赶快处理。”
那天,阿东的班派了十几个人,第一次走进她的小院。由于屋里没有立足之地,大多数人都站在小院中。在整个喇荣沟盛行铝合金大玻璃窗的时代,人们惊讶地发现,她家的窗还是最早的那种木框小窗。从阳光直射的小院望进黑咕隆咚的小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阿东坐化的那间房是里屋,由于外屋的门紧锁,人们只能从敞开的窗口爬进屋里。从小窗向里看,看不见阿东坐化的身影。十多年来,日积月累的各种法本、班上分发的物品、食品、包裹和纸箱,堆满了整个房间,屋里没有任何踏足之地。不仅如此,它们越堆越高,终于挡住了她的视线。
爬进小屋的人用牛粪口袋装她的遗物和垃圾,装满一袋,传出去一袋,一共装了十几袋。
她倚墙而坐、令人震撼而又畏惧的遗体,在人们面前逐渐显露。她跏趺坐,双手打手印;皮肤白皙,瘦骨嶙峋,下巴微微低垂;一只眼圆睁,目光清澈、平视前方;一只眼闭着,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身体依然柔软。
人们给她拍照、为她擦身、换衣,当她的遗体被抱到院子里时,站在院子里的道友讶然噤声。那时,她依然睁着一只清澈见底的眼,平视前方;她长及腰间的头发乌黑、整齐有序,没有任何营养不良的迹象;有人注意到她瘦得皮包骨;她赤着双脚,十只脚趾头上,脚趾甲都有一指来长,向着一个方向自然弯卷。这样的脚,不可能穿上任何一双袜子,穿进任何一双鞋子里,在地面上行走。
她的遗体被送到尸陀林,与其他尸体一样俯卧、赤身裸体。天葬师挥起利刃,轻而易举地割断了她的长发,他将头发往边上一扔,又去抓她仅留的短发,将头发连同头皮,一起割了下来。此时,山坡上为她念经的队伍中,念经的声音骤然响亮。
据看到她遗体的人说,按正常比例,一个人的坐姿应该有半身之高,而她的身体却看上去小了很多。但熟悉她的人却没有看到她的遗体。即使在最后的两年中,老菩萨还听到过阿东的声音,却没有再见到她人,不知道她活着的时候变成了什么样。无人能就她生前与死后的身体进行比较,得出一个公正的结论。
在她死后的四十九天中,老菩萨里里外外奔忙,不仅为她交了《二十一度母赞》和《普贤行愿品》的钱,还请僧众为她念颇瓦。在她一屋子遗物中,还留了些钱,这些钱,都为她做了佛事。
老菩萨早上上课,下课后回家做饭,中午出去为她交念经钱,晚上还要做饭,听索达吉上师讲课。老菩萨忙碌了一天,晚上睡到床上时,才想起阿东真的走了。“阿东啊!”老菩萨喉头哽咽:“你怎么忘记了你发的那些大愿了呢!你怎么说走就这样走了呢!你不是说,你成就之后要弘法利生,要把佛法传到美国、传到全世界吗?”
一天,老菩萨收到一个手机短信,短信说:“我已经到了一个什么地方。”老菩萨不会发短信,也没有人给她发短信。阿东曾经告诉过她,她已经打通了中脉和任督二脉,老菩萨对此深信不疑,她认定这是阿东发的短信,是对她心中思念的一个回答。她找到一位堪布,询问短信的来处。堪布说:“阿东已经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了。”
老菩萨告诉一位师父,阿东圆寂后,曾经给她发过一个短信。话音刚落,就遭到一旁女儿的抢白。与阿东一样,至今,老菩萨仍现居士之身,而女儿圆理师却已在喇荣出家十七年,目光炯炯,说话掷地有声。
圆理师说:“我看过那条短信,我认为是谁发错了短信,这样的短信是很多的。短信上说,我已经到了一个什么什么地方,地名很陌生,我已经不记得了。”
2. 逝水流年
老菩萨与阿东同籍,都是先修气功,出了点功能,而后,四处寻觅明师,要找到未来修行的方向。他们到过青藏等地,依止过清定上师等具德金刚上师,但终因法理不明,心中难安,于95年一起来到喇荣。同行的,还有女儿圆理师及当时一起的师兄弟们。他们共转喇荣小五台,在五台的山峰上留影,他们的身后,是迢远而又稀疏的小木屋。
当年,老菩萨只有五十多岁,短发、精神烁烁。女儿圆理师年仅21岁,尚未出家。与十七年之后沉着、稳健的大将风度相比、那时的她英气咄咄逼人。
那时的阿东,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其实已将近四十。她穿一身白色洋装:白色西式收腰猎装、白牛仔裤,戴一副当今流行的巨型遮阳墨镜、头戴一顶白色宽沿太阳帽,相当时尚和美丽。她皮肤白皙、轮廓分明、面容坚毅,不见丝毫笑容。即使没有看见她的眼睛,也能感受她自信、毫不犹疑的目光。
她的面容和表情,是如此犀利和坚定,似乎无人能欺骗和诱惑她,改变她的思想。据说,她从不轻信任何人的话。他人的判断和见解、他人的修行道路和体验,她会思索,但不会轻易相信和接受。她毕业于一所美专,据她的老师赞叹,她的色彩感超乎常人。那时,她已是广州一个大学的美术老师。
她外向,性喜高谈阔论。她声音洪亮、沉着、淡定,她中气十足,在独自叙谈时,她出口成章,常发出惊叹或强调之高音,或如歌咏一般由高至下的滑音,常常令她的听众大吃一惊,并深受其牵累。
她和友人大声谈笑之时,她的笑声,抖落积年的灰尘,令隔壁友人的家人心脏惊悸。在喇荣时,每次,她从她的小屋出关,来到老菩萨家海谈,老菩萨和圆理师都无法堪忍她旺盛的精力和对言谈的兴致。当她们精疲力竭倒在床上之时,她依然彻夜不眠,在老菩萨家厨房的角落里通宵打坐。
每次,她的到来,都会引发老菩萨邻居的抗议,她无比洪亮有力的声音,不仅令她们不能看书、打坐、入眠,在她的声音消失之时,它还在她们耳边回响,令她们心脏早搏。
有多少人、多少人,没有称心如意的工作,没有闲暇、没有假期、没有钱、没有地位。而她,身为大学美术老师,每周只有寥寥的几节课,仅需用她摄人心魄之声,对释儒道之独到见解、对欧美大师的感性体验,描述如何用色彩和线条表达出心目中世界的真相,这对她而言,是如此轻而易举。
她拥有无尽的闲暇和一年三个月的长假,她可以随心所欲做她想做的一切:可以去藏地任何一隅求法、可以每日在家中面壁、可以通宵达旦地与友人品茗,话题从生活、艺术转向佛法……
她没有家庭、没有孩子、甚至没有父母、没有任何牵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修行条件,她还要弃之如敝屣。
她来到喇荣,成为年轻的索达吉堪布的弟子,却似乎没有得到过堪布的青睐。当堪布讲法完毕,领众回向之后,僧众正欲散去,她,一个居士,却对堪布所说之法提出了令她困惑的问题。她的声音是如此响亮、吐音如此清晰,连走到经堂门口的道友也听到了,惊异地回头,停下脚步。
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他们的上师如何回答。然而,堪布却对她的问题听而不闻,仿佛刚才回旋在经堂上空的是空谷回声……
不止一回,即使是接待时间,她等在觐见上师的队伍里,来到堪布接见的小院中。轮到她时,她提出了她日夜思索的疑问。仿佛她的问题极为幼稚,不值一提,堪布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留给她令人难堪的沉默。
她百思不解,又开始给堪布递条。那时,堪布常年示病,她递送的纸条中,除了问题,还有对堪布身体的种种保健意见。但堪布似乎认为她的建议非常荒谬,它们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涟漪。
在她闭关之后,每天听两位堪布的课,按时收听新闻和保健频道。她记录、分析并总结,委托老菩萨或圆理师带纸条给索达吉堪布,竭力推荐红外线频谱治疗仪等各种理疗仪器、保健药物和营养食品;并委托圆理师上书给堪布,力求改变法会供牛肉稀饭的现状。不知是不是也有她的一分因缘,不久,法王和学院多位堪布共同商议,废除了此项习俗。
她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老菩萨家,与圆理师畅谈。圆理师陪她去商店购物。她纱巾裹头、蒙脸,只露两只眼,令迎面而过、猝然看见她的觉母们大惊失声。
课后,她在圆理师的陪同下,去堪布接待的小院中,觐见索达吉上师。由于闭关期间,她只穿一套衣服,长时间没有洗换,她不得不借老菩萨的衣服,穿在外面去见上师。谁知,当着几位师父的面,她遭到堪布厉声呵斥。
那时,年轻的堪布常年心脏不适,面色黧黑、嘴唇深紫。堪布沉着脸,说:“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干什么!”
上师对她的态度,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圆理师回去安慰她:“也许,上师是把你当作法器。”虽然在上师面前频频受挫,但她依然不改对上师的虔敬。她认为前世,她是上师炉霍多芒寺中的一位喇嘛。至于她是从何渠道得知,是否可靠,则不得而知。
早年,她还认为,自己是美国舞蹈家邓肯的转世。这一说法,也许是源于她读《邓肯自传》时,发自灵魂的捻熟。她觉得她和邓肯是如此相像,她们对自由的热爱、对拘禁灵魂的一切桎楛的反抗、对社会既定准则的蔑视……在寂寥的蓝天之下,她们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任何与心灵的解放和自由无关的事物。
从96年最后一次回广州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家。她没有身份证、没有医保卡、没有社保卡,是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人可以证实……
有一年,她哥哥打电话给老菩萨,说阿东已经长时间没和他联系。他认为,他妹妹已在藏地遇害,他要登寻人启事。在老菩萨的极力劝说下,他相信了阿东还在闭关的话,踏上了高原之旅。
他不是没有看过《金刚经》等介绍佛教教义的书籍,尤其是他妹妹常年不归之后。但他无法理解,在他看来,他妹妹的所谓闭关,仅是基于形式的一种修行,是一种极为刻意的、反对自然的、终将一无所果的修行歧路。
促使他下决心西行的,是他收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位从未谋面的江西居士。她刚从喇荣回到原籍。她说:“你快去喇荣,快把你妹妹接回家,你妹妹的神经已经出问题。她再这样下去,就会毁了。”
他从成都坐上了破败的双层卧铺大巴,在两天之后,走进了妹妹的小屋。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发现,妹妹的房间里没有床和被褥,只有一块一平方米的坐垫,放在里屋的墙角里,他妹妹终年坐在那块坐垫上。他不但无处可睡,连一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妹妹的小屋中,没有衣柜、没有橱柜、没有炊具、没有佛台……除了两间狭小的木屋,木屋布满灰尘的地上堆积的食品、法本和纸箱,她什么也没有。
他曾经,寄给她那么多、那么多钱,她可以买所有这些生活资具。如果一个人的头脑还正常和清醒,是否会过这样一种非人的生活?
他们长谈了一夜,不仅是他触目所见的一切,包括他从他妹妹口中听到的一切,令他深信不疑:他的妹妹,已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开朗、正常的人。她的世界里,充斥了人们看不见的一切。她的上师、道友、师兄弟们虽然也在学佛,但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生活。他们都还正常,而她,已经彻头彻尾不正常了。
在他到达喇荣的第二天凌晨四点,他离开了妹妹的小屋,在星空下,徒步走到洛若乡。他冻得嗦嗦发抖,终于乘上了驶向平原的长途汽车,在两天之后,他回到成都。而后又坐上飞机,飞回广州。
除了阿东的哥哥,学院中,仅有的几位知道她的几个师父中,有人认为她已神经错乱。有人听到她的窗内,半夜传来悲哭。他们告诉圆理师,圆理师冷冷地反驳:就算她半夜哭了,这是证明她精神不正常的理由吗?
圆理师给她送饭,在黑洞洞的小窗外,站着和她说话,她们一聊就是四五个小时,直到夜色降临。圆理师冻得浑身发抖,双脚僵直,最后,不得不疲惫不堪地爬回自己家中。
她发现,阿东不仅头脑清晰、反映迅速,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她所说之语,越来越精要、句句都是窍诀。她最为强调的就是对上师的信心,她们反反复复谈的都是如何依止上师、如何修心的问题。有时她倾听圆理师的问题,帮圆理师分析。一个深谙修行要点、见解一针见血的人,可能脑子有病吗?
但是,有一个疑问,一直深埋在圆理师的心中,持续了十多年。那就是,阿东入的是什么定?她所见的本尊和上师,究竟是真正的净见,还是魔障的干扰?
从外相看,阿东的见解没有问题,但是,她的有些话,却让圆理师生疑。按照阿东的说法,本尊常常和她对话,指导她的修行,有时她对老鼠生嗔,本尊立刻会指出她……她也和上师完全相应,上师经常加持她,给予她指导。但是,就像上师当面没给过她温言和美语一样,在她的境界中,来自于上师的,唯一是呵斥和批评。
每当圆理师转达她哥哥的来电,劝她出关,回广州办身份证时,她总是说:“我也急啊,我也想出关,有那么多事情等着要办,我也急得不行。可是,我出不了关,我身不由己啊。”
是她圆理师无法亲证的一种境界?还是阿东受到了所谓“本尊”的控制?这,难道是一种正确的修行和入定?有一次,圆理师给她送饭时,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是,我也一直这么怀疑,”阿东说:“我一直想找机会问上师,上次出关时,我找机会问了益西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