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张素萱的厄运降临
我是省五七干校在开展“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初期,就被原省文化局新领导班子揪出来成为审查对象,准备作为开刀问斩的第一名。我被审查的经历见《绞肉机中的挣扎和脱险》一文所述。在我的问题无法速战速决的情况下,原省文化局四连领导班子又派人去北京和河南重新调查我的问题时,张素萱的外调人员返回贵阳,便把我暂时挂起来,把解决张素萱的问题提上日程。
去四川邛崃县进行外调的是政工组的娄广华和另一位叫胡培基的运动骨干。关于娄广华其人,我在《绞肉机中的挣扎和脱险》一文已有介绍。他的外貌酷似一个彬彬有礼的大法官,而他的所作所为却让人联想到历史上的酷吏。不过,历史发展到今天,人们才终于认识到,只有在毛泽东时代才会出现他这样品格恶劣的文化官员。娄广华外调回来,先向领导班子汇报调查张素萱问题的情况,然后按领导班子安排,由他在四连全体人员大会上,介绍张素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
那天是贵阳初冬的一个阴冷的上午,根据通知,大家已经知道开会的内容是娄广华介绍外调张素萱问题。四连全体与会人员,大家怀着好奇的心情,想知道这位漂亮的女演员张素萱到底有什么问题,莫非她真是一个像有些人在下面所说的,是一个化妆成美女的毒蛇?
会议在一间大教室举行,人们虽然经过四年文革运动,批来斗去,已经失去运动初期的新鲜感,但今天揭露张素萱真面目的大会,这毕竟是一个很吸引人的节目。所以,大家准时进入大教室,各找一个位子坐下,鸦雀无声,准备开会。由于我的问题尚未定性,领导班子准许我参加这种群众大会,说是让我“接受教育”。我知道自己是审查对象,就坐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里旁听。
指导员周晓山率领领导班子成员鱼贯进入会议室,在主持会议的长条主席桌后入座。会议开始,按惯例由指导员周晓山先讲,他说,“一打三反”和“清队”运动已经进行一年多,我们发现阶级斗争的确如伟大领袖毛主席所说,是错综复杂和惊心动魄的。潘文鸣的问题,我们要继续进行调查,也给他一段时间考虑,看他何去何从。今天由政工组娄广华同志把他们到四川进行外调张素萱的问题,向大家做个介绍,看看一些人披着造反派的外衣,他们到底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看看我们到底应不应该进行这场运动?周晓山又说,这场运动是一场硬仗,我们必须坚决进行到底!
指导员周晓山侧过头来向娄广华示意,娄广华手拿起预先写好的提纲,开始发言。他说,张素萱出身地主家庭,小学尚未毕业就进入邛崃县剧团学习演川剧。在剧团期间,张素萱一心想成名成家,走白专道路,不认真进行思想改造,所以,在政治上思想落后,和党离心离德,并且散布大量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经过调查,根据群众揭发,她的问题可以归纳如下:
一,张素萱坚持反动立场,走只专不红的道路,表现在有人动员她努力和反动地主家庭划清界限,争取参加团组织,她说父母成分不好,但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罪恶;至于要她背叛剥削阶级家庭,争取入团,她说要先学好演戏,然后再说。从这些表现来看,她是不愿意背叛剥削阶级家庭,努力改造思想,而是顽固地坚持地主家庭的反动立场,不愿意走又红又专的道路。
二,在邛崃县剧团学习和工作期间,在同事中经常散布说,三年困难时期,四川农村饿死不少人。她用心恶毒地给社会主义抹黑。
三,根据剧团同事的揭发,张素萱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德怀鸣冤叫屈,说他是功臣,不可能犯错误。
四,为全国知名的大地主刘文彩涂脂抹粉,说他曾经办教育,为四川培养过人才。
五,在剧团工作期间,生活作风不好,经常和男演员搂搂抱抱,影响很坏。
坐在主席长桌后面的娄广华手拿提纲,像个检察官对犯罪分子进行起诉一样,他容光焕发,声音洪亮,仿佛他又抓出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害虫,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立了新功,满脸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而我心中却不免想,他这是不是又对张素萱进行一场新的政治陷害?
我看了一眼同样坐在会议室角落里的张素萱,只见她脸色苍白,像一幅凝固了的雕像。心想,这次文化大革命的重点不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吗?为什么整来整去,又开始整出身成分不好的人?莫非又重复五七年反右派那一套?
娄广华介绍完张素萱的 “罪状”以后,指导员周晓山又说,娄广华和胡培基两位同志,到四川邛崃县深入调查,取得了确凿的证据,白纸黑字,张素萱的问题板上钉钉,要抵赖也抵赖不了。潘文鸣的问题和张素萱的问题告诉我们,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然我们的国家就会变颜色。还有就是现在已经看清楚,潘文鸣和张素萱这些人造反,他们是造谁的反?他们是造共产党的反,造无产阶级的反。张素萱回去好好考虑你的问题,不要像一些人那样顽固到底。我们党的政策向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你张素萱端正态度,走从宽的道路。下星期你给大家做个检查交代。
”6、事实真相
会后第二天晚上,张素萱一个人偷偷来到我家,只见她面容憔悴,双眼红肿,一下子苍老许多,往日的风采荡然无存。我请她坐下,我妻子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
张素萱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吃不好,睡不好,儿子又小,我家谭曙东他们话剧团到乡下去搞运动,想来想去,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想到你不会嫌弃我,把我赶出门,就来找你,请你帮我想想,我该怎么办?
我说,根据我参加几次四清和社教运动的经验,审查一个干部,给他定罪,一要有事实,二要有证据。现在娄广华在会上提到你在剧团的问题,一共是5个,你能把这5个问题的事实真相告诉我吗?
张素萱说,当时娄广华一讲,说我在剧团有那么多严重的问题,我一下子就懵了,脑子一片空白。散会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到家以后,慢慢缓过神来,反复考虑,不知道我记得对不对,第一个好像是说入团问题,团支部书记是个男演员,他想和我好,就动员我入团,我当时不想谈恋爱,就说先集中精力学演戏,等思想觉悟提高以后,再申请。
我说,这个问题属于思想认识问题,关键是四川饿死人和彭德怀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张素萱说,困难时期四川农村大量饿死人,这个事情在剧团里大家都知道,有的家在农村的,自己亲爹亲妈饿死的都有。在大家议论这些情况的时候,我可能也插过嘴,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具体情况了。
“ 难道四川农村真的饿死很多人?”我问。
张素萱满脸惊奇地问,这些情况难道你真的不清楚?
说实话,由于60年代全国发生大饥荒时,我正在中戏象牙塔里读书,城市里因吃不饱而得浮肿病的现象我知道,而对农村饿死大量农民的事情当时却一无所知。即使当年参加四清社教之类的农村工作,我们这些大学生也被安排到没有饿死人的地方去。看来,当局对大饥荒的真相做了十分精心的掩盖。
来到贵州以后,我也生活在省会贵阳,参加四清运动,则安排在市郊附近情况较好的农村。对于贵州省大饥荒年代许多县份上饿死人的情况,以及为此湄潭县长被枪毙的事情,还是以后才慢慢知道的。
谈到第3个问题,张素萱说,59年报纸上公布彭德怀是反党分子,剧团集中读报学习,下来以后,我和同住在一起的小吴谈起彭德怀,我当时思想非常单纯幼稚,就说了一句,真没想到,这么大领导也会犯错误?因为在我头脑里,当时以为只有一般人和一般干部才会犯错误,彭德怀是抗美援朝期间的志愿军司令员,是国防部长,他犯错误,我当时的确理解不了。我当时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为彭德怀鸣冤叫屈?
“你讲得是真话吗?”我问。
“如果有半句假话,我不得好死。”张素萱说得很肯定。
我说,看来这一条也很难成立。那么,第4条关于大地主刘文彩办教育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张素萱说,由于我们邛崃县和刘文彩住的大邑县离得不远,在强调进行阶级教育时,听说刘文彩庄园办的展览,有收租院,有水牢……我和小吴在下面闲聊,我好像说过,我的一个长辈,曾经在刘文彩办的学校读过书。就这么一句话,没想到也成了我的罪状。
我问她,你讲的时候,是想为刘文彩说好话吗?
张素萱说,没有这个意思。
我问,还有第三者在场吗?张素萱说只有小吴和我住在一起,是在宿舍闲谈,没有其他人在场。
我说,这一条如果你真是这么讲的,看来容易被抓住辫子。不过,也无法构成为大地主刘文彩涂脂抹粉。
最后,关于生活作风问题。张素萱说,有一次,在一间大屋里练功,最后只剩一个姓张的男演员,他瞅屋里没人,就过来抱住我,吓我一跳,我赶忙喊:你龟儿子搞那样?恰恰这时小吴进来,我就告诉小吴,姓张的欺负我。小吴问,你对他有意思没有?我说,当时我已经认识谭曙东了,怎么可能对他有意思。
听完她的介绍和说明以后,我说,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对她又说,娄广华不仅对我搞政治陷害,对你也是使用同样的手法进行政治陷害。我觉得你回去以后,把你今天对我讲的这些情况,一条一条写出来,然后去大队军代表办公室,找军代表亲自谈一谈。我认为,我们一大队的军代表还是能够讲政策,不乱来的。
张素萱说,我口头讲,还能讲得清楚,让我写,因为我的文化水平太低,可能写不清楚。
我说,没关系。既然你丈夫不在家,你写好,如果相信我,我可以帮助你看看,提点意见,也可以帮你改改。
张素萱的脸色比刚刚来我家的时候要明朗一些,显然,她在患难中很看重别人的支持和帮助,连声说谢谢,离开我家。
6、结局
几天后,张素萱在校园里碰到我,说她已经找过大队军代表,姓肖的军代表听了她的申诉,让她写一份书面材料给他。张素萱说,最近她爱人谭曙东回贵阳探亲,就帮她把申诉材料写好,她已经把材料交给军代表,就不再麻烦我。
由于1971年9月13日突然发生林彪叛逃事件,全国范围进行的“一打三反”和“清队”运动再无法正常进行,加上大队军代表把关比较严,四连的几个审查对象,都匆匆结案,没有把一个审查对象打成敌我矛盾,送进监狱,或送去劳教,或开除公职下放劳动。张素萱的问题,也基本上是以学习不够,作为认识问题来结案。从干校分到贵阳市川剧团演戏。
大概是在80年代中期,张素萱夫妻调回四川成都,从此我们彼此失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