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走在墨尔本的大街小巷,感觉最寂寞的是行人,行进的过程中,统共见不到几个同类。街边的房子倒不少,一栋连一栋,栋栋都挺大,每栋房子里总要住上几个人吧,可房子里的人呢?

感觉最忙碌的却也是行人。忙啥?忙着看人家的院子,尤其在春天里。春天里墨尔本街上的行人寂寞依旧寂寞,眼睛里却绝不清冷,各家各户的院子兴盛得好似平常隐性的希望和梦想全显了形。希望和梦想会一模一样吗?因此每家每户的院子都各自有着些向人娓娓道来的美丽景象。

春天里的某段时间,即使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墨尔本的大街小巷东游西荡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不去领略,怎么知道那景象的好?怎么知道那景象怎么个好法?

怎么个好法,随便指条平头老百姓住的普通街道,从开篇到结尾,一路上我都能给你道出个子丑寅卯来。

起首人家的院子里种了棵桉树。桉树在墨尔本极寻常,但这棵光听名字就非同凡响,“Silver Pricess”银公主。银公主的树枝、叶柄子上均敷着层蜡质的银粉。叶极狭长,不能形容为片,而要描绘作缕,一缕缕的细长叶随着一根根的细长枝沿着一道道细银脉自树顶开始乱纷纷地层层批披下来,直垂至地。简直不像植物的枝叶,倒好似动物的毛发,是月光下一匹白野马的马鬃,银闪闪的,长长的,飞扬的,放纵的,肆意的,难绾也难系。

在难绾难系不羁的长鬃毛里,静悄悄地突然挂起一串串木质褐色小铃铛,不知不觉地小铃铛中又伸出细密的红丝子,被束成半圆的红绒球。插花带朵喽!到底,还是要对春天驯服的。

既然春天开了个好头,紧挨着的那院子便越得姹紫嫣红起来。还有比玫瑰的色彩更丰富的吗?硕大的一朵朵,光红就有正红、水红、紫绛红、玫红、血芽红、虾仔红、橡皮红,其间浅玉、淡粉、嫩黄穿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出一众红去,可就算一众红也绕不出院前一排精致的锈色铁艺栏杆。秀色映锈色,锈色衬秀色,更衬得院中玫瑰神采飞扬。

比玫瑰开得烂漫天真的是美人蕉,隔院的芳邻,鹅黄、淡粉、深紫鲜艳得正当好辰光,那鲜艳却因大而柔,柔软向下反曲着的花瓣别样地生出番楚楚可怜的神情。天真地要惹人怜,也着实叫人怜,美人蕉的鲜艳似乎比玫瑰的鲜艳更可亲可近。

较之虞美人的鲜艳又如何呢?下首人家小花坛里疏疏落落的才几枝,但架不住美人色艺双绝呀。不是起了个艺名“舞草”吗,便活脱脱地形容出那舞姿的娇恰不胜,风流婀娜。 

谁让美人与生俱来那种得天独厚的出色长相呢,方得着如此曼妙的舞姿。美人浑身上下美得矛盾重重,自脚至头一路往上的不能承受之重,由头到脚又一路向下的不能承受之轻。那么纤细的长长一茎花梗,顶端独开一朵舒展如小碟的单瓣大花。眼看快支撑不住了,偏偏身姿挺立;宽圆的花瓣柔得其薄如纸,那么单柔的花瓣颜色又那么浓艳,赤、橙、黄,全是阳光下最灿烂的色彩,浓得厚沉结实,浓到掂得出份量。不能承受之重,花瓣却举重如轻,偏能舞得灵动轻盈。些些微风掠过,花瓣若卷若舒,欲飞欲扬;花梗似摇似摆,亦动亦静。舞草,舞的是花的鲜艳妩媚;花舞,舞的是纤草的娇弱柔美。

不管有风无风,美人总自鲜艳妩媚,风流婀娜。又鲜艳妩媚,又风流婀娜,这样兼收并蓄的美人,连列尽天下群芳谱的“红楼梦”中都只得一个秦可卿,还融进了曹公的想象。就不知曹公想象之时,眼前是否正摇曳着一株兼美的虞美人呢?

美人须得英雄配,比邻而居的巨型龟背竹自然更不肯懈怠,浑身散发出强烈的“荷尔蒙”的气息,一股热带雨林的气息,也是整个院子的气息。尽管院中真正跟热带雨林沾边的植物仅有一棵槟榔树和这株长茎龟背竹。

一树一竹的气势足以压倒院中其他的一切。,甚至绝对的主角——一栋雄赳赳的双层蓝灰色小楼。那小楼如今便形同淡淡的影子,随在配角的身后。槟榔树处于院子比较边缘的一角,倒还不过于招人眼。长茎龟背竹生长的位置却讨巧,因为它本就攀生于院子正中央一棵常绿乔木上。

整个院子一年四季都是常绿的,并不会由于春天的到来而特别地变换色彩。但春天总是舒发的季节,所以龟背竹愈加地意气奋发起来。

它的叶,是以米计长宽的掌;它的茎,是长袖善舞的臂,向上攀着,攀着,攀到了树顶。树跟楼齐肩高,而龟背竹攀援的野心,是越过楼呢还是超过树?它和树,不知谁先达到生长的极限。如果树的高度停止在那里,它攀无可攀时,又该何去何从呢?

至少,现在院中的一切,就几乎已经是它掌中的秘密了。

所幸尚未修练成如来佛法力无边的掌,别人家院子的物事还够不着。人家院子里种着小腊菊,一簇一簇又一簇,粉粉的、粉粉的开在一道白木栅栏脚下。说起来不过是低微到尘埃里的雏菊类的小草花,却犹如光芒般耀疼人的眼。实在晶莹得奇异,每一朵花的每个毛细孔里好像都被油脂浸淫透了,阳光下望过去,莹润润的一大片。如果突然飘来阵春雨,想必它们的小粉衣裳是雨水淋不湿浇不透的吧?

好像跟小腊菊对着对子,一篷映山红在白木栅栏的另一边探出了头。

一道白木栅栏的左右两边,可不就是对对子的意思吗?在这边人家,院子的宽到了头,是止;在那边人家,院子的宽才开了头,是启。这家送客,那家迎客。

白木栅栏上翘首的映山红,实在不叫开得好,而叫开得巧,人有迎客松,我有迎客红,迎面映红了来者的脸,迎头映绿了院中两棵高大的枫树。

这个院子可真宽绰呀,又阔又深。平排的两棵枫树,一般粗细的树干,树干的直径大小都是两个成年人的手臂合围亦未必拢得住的尺寸。这样的树干撑起两顶翠伞盖,并列的伞盖若即若离。只有伞盖投下的并排的荫凉交集在一起,满满地铺陈开来,浓浓的一大片里网罗交织着喜阴的蕨类植物,繁密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争先恐后地向四处蔓延,青森森地一直延伸到院中尖顶的房子前,爬上了台阶。

新绿上旧阶,苍苔斑驳点着红砖瓦,红瓦配绿墙,古典的浅苍绿的墙面暗幽绿的木窗框,窗户又窄又深,只可惜少了层正相宜的软烟罗糊就的银红纱窗。

不过这个院子色彩缤纷的季节要到秋天。现在这样安安静静陈沉着着地绿着也好,愈发地释放出久远的年代感。

偏生有只不甘心安静的淘气猫咪,在它的丛林里表演着登高爬低,腾挪闪展的绝技。

不知是不是这家的猫,观其外表倒好似久受此庭院贞静幽谧气质的感染和熏陶,绿澄澄的一双大眼,毛色呢,即使在最明亮的晨曦中见到它,你都会想这是从那一片微茫的夜色中跑出来的猫啊,仿佛黎明前的黑暗,又仿佛黑暗前头的曙光。

但它不分白天黑夜地淘气着,并且是个淘气的大肚子“孕妇”。

小猫会长什么样呢?肯定更淘气,喜欢爬树,两棵大枫树轮流爬,爬腻了,还有人家院子里的红瓶刷子树呢。

小猫算窜门子吗?红瓶刷子树好奇心过重,脚钉入院墙内,头全伸向院墙外,竭尽全力要够得远,可再望也望不到多远。树的脚无法从泥土里拔出来。痛苦的旺盛的求知欲,于是红瓶刷子树探寻的姿态显得格外急迫和谦逊,弯弯地低垂下来,在人行道上打了个大问号,满头红刷子颤抖着,召唤着。一旦有行人自树下经过,问询的话语便劈头盖脸地罩下来。可人不懂树的语言,就看见丝丝细绵绵的红线线软软地飘下来。不久,行人想,地上将织起道红地毯,毛茸茸的,踩在上面,不知沁出的汁液会否染红鞋底?

继续往前走,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个院中人。一个拄拐的胖妇人坐在长条石凳上小憩。石凳斜斜地安置在院中央,斜斜地指出条小径。小径把矩形的院子分成两个梯形,一边草坪,一边的梯形里再画上个三角形。不是用笔勾勒的,而是用一层圆溜溜的鹅卵石。鹅卵石上搁着几只橡木桶,一条一条弯出弧度的木楞子,上下各使铁圈紧紧箍住,制作成最朴素原始的一种容器。再摆放一尊乳白小天使石雕像,三角地布置得恰似院中苑。

是小院子里的小花圃,橡木桶内填进土,栽上花,花开了,开出火红火红的红百合。

这样子好颜色的红百合真不多见。妇人心里着实欣慰。她的腿脚不灵便,所以把花种在橡木桶里,又美观又便于集中管理。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人,侍弄起花来,更比灵便的人精心呢!她打量着她的红百合,看不够,实在看不够,她知道花儿不会辜负她,花儿果然没有辜负她。

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胖妇人和她的种在橡木桶里的红百合,这样子的春天,就称作像木桶里的春天吧!

桶里的百合会轮番地红,一直要红往圣诞节。

而到了圣诞节,隔壁人家想来会加倍地热闹加倍地喜气洋洋呢,很多人,也许种族、肤色全然不同,将齐齐欢聚在院中的凉亭里。

这人家跟别人家不同,是由几户人家组成的一个大集体,几栋独立的小屋(这种大集体里的小单位叫unit)合围起来,Units united,围出个公用的大院子。

既是公用的院子,就得又考虑实用又需维护整体的美观。院子呈四分之一圆的扇面形,往顺时针方向撒开,一根半径垂直于街道,小屋几乎都分布在丰满的圆弧线上。便利用这地势,贴住那根垂直的半径开出条窄窄的公用汽车道。进道,往圆弧的最丰满处拐过去,一块空地,空地不空,方便了每户人家车子的周转出入不说,还给每家的门前窗台旁留下了栽花种草的余地。各自栽花种草,与人与己鲜艳。

而汽车道正前方,就造了座原木色的八角凉亭,八角形的木扶栏,扶栏底下一圈木座椅,周围几株桃树掩映。到了开花时节,一色的粉桃花,坐在凉亭里,正好日日细赏那桃花。从打苞到盛开,到盛开后隐隐的新绿,再到翠色压枝头。完整的春天的行进过程,行进至十二月末,又好开圣诞聚会了,迎新年的庆祝会紧随着,凉亭里的欢乐溢出来了……

过往的行人沾到喜气,忍不住地向往着:呵,亭台楼阁,欢声笑语,桃花源里的幸福人家。

还有什么样的精彩值得进一步期待呢,街快走到头了,结局处应该是最高潮部分吧,却出乎意料地简单平淡:拐角路口一栋朴素的白色小木屋,旧而不陈,油得亮亮的;一方齐整的草坪,其色清透得一碧如洗,其成分单纯得只生长着天鹅绒草。不含丝毫杂质,这草坪如此的成色,收入眼底,真是满目纯净。

草坪的外延起了圈作围栏用的浅花床,松肥油黑的土里栽进一水儿的细枝小叶绿色矮灌木,一丛一丛间距均等,每棵植株的大小、高低、胖瘦、粗细、长短都毫无差别,惊人的一致性简直比军队的纪律还严明。

这院子的风格简单归简单,简单里却包含着一种无微不至。于是心中感叹一回,也并未过多地留连,便走开了。走了,便错过了,错过了仿佛桑田沧海之间的巨变。一夜,哪怕隔了只一夜再回转来,你发现在相同的拐角路口,你迷失了,白房子,绿草地,红的,红的什么才算最恰当的比喻呢?每一丛绿色的矮灌木,作为不同的个体,却于相同的时间共同履行了红色的誓约。

眼前的奇景,似乎只能把它同发生在海洋里的跟珊瑚有关的自然现象进行联想——生活在海洋里的动物珊瑚并不具备记忆神经,但不同的珊瑚群体、个体之间会很精准地在同一个时间生殖,非常协调,非常一致地向海水里排放精子和卵子。

听说到了珊瑚生殖的季节,夜晚的海水里闪烁得如同千千万万颗小星星在游动。

满海的星星。

珊瑚生殖的季节是海底的春天。

而在地面上的一个神奇春夜,拐角路口的院中又发生了什么?红色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霎那涨满每一株矮灌木的枝头,那种迅疾于瞬间的变化,根本不象生命通常所经历的逐渐、次第的演变过程。

哪里得来的这股爆发似的巨大力量?

对珊瑚来说,是关于生命传承的誓约,所以会有一片星空沉淀在海底闪耀,比天上的星空更耀眼。

对绿色的矮灌木来说,它们的誓言是红珊瑚茎般的春天。

白房子,绿草地,红珊瑚茎。

所谓的自然奇迹,就是生命遵守的誓约。

然而你无法向一种植物打听它们彼此之间是靠怎样的方式感应着齐齐赶赴一个春天的约会。

甚至不知道这种神奇的植物的名字。但不知道也无妨,你到底记住了这种认真的植物,记住了这种植物在春天里认真努力的模样。

记住了这个院子,记住了这种植物生长的这个院子的主人,虽未曾谋面,但这种植物那么认真,呵护着它们的人其实更认真。

记住了这条街。

记住了许许多多条这样的街。

春天里,你走在墨尔本的大街小巷,遇不上几个人,可人的痕迹全融会在你遇见的每一株美丽的植物,每一种美丽的景象中。

人作为生命存在的痕迹与其它动物、植物作为生命存在的痕迹,在这座城市是融会贯通,相互包容的。

人有自己的宜居空间,其它动物植物也有,生灵与生灵之间本着友好共存的原则,达到了真实的平等和谐。

这是座安静的城市,也是座真正活着的城市,处处蕴含着生命的力量,充满了生的喜悦。

因此,任何的生命,在墨尔本这座城市,都拥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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