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陈梦家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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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陈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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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出生于一个基督教家庭,父亲陈金镛是牧师,母亲也是来自牧师之家。16岁他开始写诗,20岁出版《梦家诗集》,轰动一时,在当时与闻一多、徐志摩、朱湘并称“新月四大诗人”。但陈梦家写诗生涯很短,不久即转入学术研究,最终在甲骨学、商周青铜器、简牍的研究中成为一代大师。1936年陈梦家与赵萝蕤结为连理。婚礼是在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办公室举行。司徒雷登是陈父的好朋友,赵的父亲则是燕大宗教学院的院长。在钱穆的回忆里,赵是燕大校花,而陈当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1944年秋,陈梦家夫妇一同赴美。在美期间,陈完成了他的重要的学术著作《美国所藏中国青铜器集录》。之后,他拒绝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挽留,于1947年回到清华。1948年的最后一天,赵萝蕤也完成了博士学业,乘“梅格斯将军号”运兵船抵达上海。那时北京已被解放军围城,城中有条件的人家都在纷纷想办法逃走,而这时赵坐着傅作义部队的运粮飞机,冒着炮火回到了北平。三周后,北平解放。夫妻两人放弃了去台湾,而选择留下来,拥抱即将来临的新时代。1951年,“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忠诚老实运动”相继展开,陈梦家在这场运动中一遍遍的检讨自己,接受批判,在家里曾经温文尔雅的妻子也开始对他进行思想改造,在日记中赵萝蕤曾记下:“早晨,又和梦家作思想斗争,我告以应该不吃屎,不骑马,以此两句做座右铭。”在这场运动中,赵也受到冲击,要为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和“重业务,轻政治”做检查,接受批判,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日后发展为精神分裂症。在毛泽东的“阳谋”、“引蛇出洞”的1957年,陈发表了《慎重一点汉字》的文章,而且更糟糕的是,就在文章发表的同一天各大报刊发表了毛泽东的文章《事情正在起变化》。陈旋即成为考古所首批重点批斗的对象。到1966年文革时,陈已经在劫难逃。他被揭发有经济问题,生活作风问题,和学术腐败造假问题。昔日交友甚广,现在陈梦家孤零一人,妻子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而且两人早已不是当年在燕大校园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进入这一年著名的“红八月”,8月24日,北京红卫兵的暴力活动达到最严重的一天。这一天里,红卫兵在全城到处抄家,酷刑拷打。在八月的后半个月,红卫兵在北京打死了上千人。8月24日深夜,老舍投太平湖自杀。在这一天的白天,陈遭受了一整天的凌辱和毒打。夜晚,服安眠药自杀,被发现后抢救过来。但出院后仍然继续遭到污辱暴打,最终,陈在十天之后,9月3日,夜晚自缢身亡。但据赵萝蕤和陈的学生回忆,陈梦家是被活活打死后,伪装成自杀的。陈当年生活颇为讲究,无论行事坐卧,还是抽烟喝茶,都非常气派。烟只抽锡纸包的大前门,茶只喝龙井。陈嗜收藏,每次进古玩店,商人对他都毕恭毕敬。陈则能将每一件古物的龙去脉都讲得头头是道。但古董商们不断向他兜售,也让陈梦家不胜其烦,在给妻子的信中,他曾写道:“连日为书商,古董儿子们包围,古董客常欺诈不实之处,尤令人可恨,我已渐渐灰心。常念你快快回来。”那时,赵萝蕤还在美国。赵萝蕤25岁即翻译了艾略特的《荒原》,至今仍是经典译本。和陈梦家一起在美国时,他们曾和艾略特见过面,一同进餐。在陈去世后的寂寞岁月里,赵又翻译了惠特曼的《草叶集》。文革结束后,三联书店约赵萝蕤写一本关于陈梦家的书,10万字左右。赵回绝说:实在没有那么多的话可说。5万字都写不出来。据说,1996年中华书局与赵商谈出版陈的《西周青铜器断代》时,赵先是歇斯底里地狂笑道:我又能拿稿费啦!尔后即痛哭不已。抗战期间陈梦家在西南联大,赵做了家庭主妇。坐在灶台前时,腿上还常常放一本英文小说。在一篇那个时期写下的散文里,赵说过:“生活像疥疮,越抓越痒。”陈梦家20岁时,写过一首诗:我们生,我们死,我们全不曾想到,/一回青春,一回笑,也不值得骄傲。在55岁陈梦家最后的日记里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是我最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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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的诗在气质上,总让我感觉,和顾城很像。童稚的语言中蕴含一丝哲理。好像顾城倾心老庄,于哲学颇有研究,不想最后一夜却如此狂暴,血腥。人生其实实在是一种宿命。所谓把握,许多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像小孩子驾驶玩具车,嘴里呜呜叫着,身体向左右倾斜,仿佛在驾车飞驰。但这些幻想又是人生唯一可以相信并依靠的。陈梦家出生于基督教家庭,曾短暂进入神学院研习,写的诗里也时常有上帝字样,但其骨子中,依我看来,并没有真正的宗教情愫。所以,他写的《铁马的歌》一会儿是“我是古庙”,一会儿又是“上帝叫我静”,真的有些混乱;而到了“小庙春景”,“我想在百衲衣上/捉虱子,晒太阳;/我是菩萨的前身,/这辈子当了和尚。”就更是乱的有趣了。这便是他与顾城的深刻的不同。细读两人诗作,自能有所感觉。

陈梦家在白话文尚不成熟的年代写的诗,今天仍然耐读,并没有幼稚、造作的感觉。这是非常有天赋的。反观顾城的一些诗,今天读来已经有些感觉无味了。当年朦胧诗人中,现在看来,仍然是北岛的最好。而陈梦家的诗,我认为,要比徐志摩要好很多。徐的诗今天读来有些很做作煽情,只适合一些青年读物,心灵鸡汤,而陈诗清新自然,有着永久的隽永。“小村姑荷叶做蓑衣,/采采红梦罢,云在飞呢!/雨,洗净了红菱,洗净/那一双藕白的雪胫”,写得极美,也极性感。20岁的诗人陈梦家时常会在诗中流露出一种伤感的气息,这并不是年轻人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一种触及到生命本质时的情感的流露,那是一种天才的敏锐和诗意的表达,而有时这种伤感竟然达到了悲凉的程度,“我要去,到那白云层里,/那儿是苍空,不是平地。”这样的诗句,和俄罗斯那些大诗人比,也毫不逊色。后来,作为学者的陈梦家一度人生颇为顺利。那时他不再写诗,出版的学术巨著《殷墟卜辞综述》,收获稿费颇丰,用之买下豪宅,家中是清一水儿的他四处淘来的明代家具。这样的做派在当时即遭嫉妒,后来更是为他带来灾难。文革后,赵萝蕤和其弟景心把家俱卖给了上博,据说卖出了上千万人民币。这时的陈梦家不再飘在苍空,而是脚踏实地。陈梦家做研究不仅有天赋且极用功。只不过命运有了不测的安排,最终陈死后连尸骨都不知下落。在他落难之时,不知是否曾又想过写诗,以抒发心中难以派遣的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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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曾看到一幅陈梦家用毛笔写的投壶题跋照片:

投壶,周器也。高约华尺一尺六寸强,铜质。周身现红绿色,上有三口,旁有二只(耳?),颈有二螭龙,腹有螭龙头,四壁有一马一鹿一麋一狮,制作极精。颈色为瓜皮绿,腹色有蟾蜍绿,足处绿中,均带红色锈纹,古色斑烂,美丽可爱。三千年以前物也。梦家识。

文字写的很漂亮。和钱钟书的《管锥编》那典雅清丽的文言文气质不同。钱好像不写白话诗。陈梦家夫妇与钱钟书夫妇很熟。据说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两人相遇,陈说:江南才子钱钟书;钱脱口对道:上虞诗人陈梦家。然而,陈远不及钱机敏。在1951年被批之后,仍然口无遮拦。一次听到广播里要全体教师和学生今后都要在一起做课间操,陈随口说出:“这是‘1984’来了。这么快。”我很惊讶那时的高级知识分子中竟然有人已经看过《1984》,而且有了这样的认识。其实,胡适在解放前已经看到随后将要发生在中国大陆的事情。那时,他们是否没有充分的给民众启蒙?不过他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其实,从清末到五四,我们的启蒙一次次被政治权利的角斗给中断或利用、歪曲。怎样才能避免时代悲剧的发生?而今天我们是否有自由像西方反思纳粹那样深入、持久、理性地反思文革,那场属于我们自己的悲剧呢?不是旨在改变社会制度,而是改变自我,改变人性中的野蛮,残忍,贪婪,和愚妄。今天,个体正在社会中变得更加无力,市场正在让人放弃思考,变成沉嗜于疯狂工作,无度消费和庸俗娱乐的动物。可能我们可以依赖的只有技术的发展,最终让机器来公平而仁慈的奴役我们每一个人。那时,机器将成为人类真正的主宰,同时也将是真的人类的公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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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今天读陈梦家早年的一些诗句,总感觉有一丝预言的味道,仿佛是在冥冥中一直暗示着他未来的命运。“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没有忧愁,/也没有欢欣;/我总是古旧,/总是清新。”“ 感谢温和的太阳/送我们往西走,/面对着沙里的远山,/喝一杯暖酒。”一杯暖酒不够,应该喝上一壶才能有个好醉。这些优美的诗句后面,仿佛总是有个隐隐绰绰的影子,像谶语,让人今天读来不禁一丝的阴森。当然,这是我的一种错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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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陈梦佳的爱情:在陈梦家20岁那年,他在南京遇到了女诗人方令孺。当时方34岁。两人经常在一起谈诗论艺,漫步于六朝古都的烟雨巷陌。陈对方心生爱意,但方始终以大姐对小弟的感情对待陈。这让陈梦家很痛苦。然后,陈的恩师徐志摩飞机失事。在1931年,陈梦家整理了他那一段写的诗,结为《铁马集》,然后停办了新月《诗刊》,毅然奔赴128战场,参加了28军的抗日宣传队。临行前,陈梦家将诗稿寄给方令孺。从前线回来后,方又把诗稿寄还,随诗稿附信一封:

梦家:检束你的诗稿寄回你,心上是别有感慨。想你从军前检理稿件寄我时,是心上发生光芒罢?现在,上海近郊已为异帮人的马蹄所践,我伤心那几万生灵的消灭。

从前元微之病在佛寺的时候,嘱人把他的诗稿寄给白十二郎;这回你从军去时把诗稿寄我,梦家,我已领悟了往昔友朋的深谊,世界不能给我比这更多的了。

祝你在青岛好!

方令孺

然后,陈梦家来到燕大宗教学院。不久之后,他将在这里遇到赵萝蕤,并与她结婚。他将不在写诗,而要在学术领域大展华才,他将开始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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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的谜里做了上帝的玩偶
最痛恨自己知道是一条刍狗;
我们生,我们死,我们全不曾想到,
一回青春,一回笑,也不值得骄傲。
    ——陈梦家《自己的歌》

 

 

2017-10-01

 

土豆-禾苗 发表评论于
哎,1984,又来了。
猫姨 发表评论于
饱读诗书却不懂历史, 变天了还不逃命
颤音 发表评论于
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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