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建立不易,毁坏却很简单。曹操收了降将蔡瑁张允,让他们帮助训练水军,周瑜搞个反间计,故意让蒋干偷封信回去,曹操一读那信,就砍掉了蔡瑁张允的脑袋。皇太极用反间计让崇祯皇帝杀掉了袁崇焕,希特勒用反间计使斯大林杀掉了他的红军高级将领。曹操崇祯斯大林都不是等闲之辈,却都中了反间计,帮助对手自断手足。反间计得以成功,就是因为信任这东西实在太脆弱。信任如同玻璃一样,落到地上就碎,是易碎品。玻璃碎了破镜难圆,信任也一样,失去了,就难重建。
我个人对“信任”这东西多半儿不信任。觉得与其日后不明不白失去信任彼此尴尬无趣甚至反目为仇,不如当初就不受那份信任好。但我的这种感觉并非来自上述“历史的教训”,而是无师自通出于自己的经验。虽说我的经验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当我失去信任时心里的那份无趣和失落还是难以忘记的。读初二时班里换了新的数学老师,记得是姓郑。郑老师是从市里其它中学调来的,教我们几何,还记得他说话时上海话口音颇重。我读中学那会儿,班里课堂纪律不好,认真听课的学生不多,我算少数认真听课的学生之一,可能因为我坐在前排的缘故,引起了郑老师的注意。他给我们留课后作业,我每次都很认真地完成,字迹也比较工整。作业本发还下来,有一次我看到里面红笔写了一个“好”字。那种情况之前未曾遇到过,我受到鼓励,之后解题写字愈发认真,有时同一道题目还尝试不同的解法。结果作业本里的“好”字随之增加,时或还有“很好”“非常好”之类。有一次上课铃响寸前,郑老师走到我的课桌前,仿佛漫不经心地问我谁是某某同学,我说是我。他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一亮,说:哦,就是你呀。那之后我作业本里除了“好”字以外,时常还有郑老师红笔批的字句,都是勉励和鼓励的话;课外在学校校园里遇到,郑老师也会叫住我很亲切地聊上几句。我之前未曾有过受到哪个老师特别关注的经历,郑老师对我的勉励和鼓励使我颇觉受宠若惊,上他课便格外认真,不愿辜负他对我的好意。那学期的期末考试我得了满分。
初二结束升初三,郑老师不再教我们。他依然留在初二教几何,我觉得有些遗憾。那之后有时在校园里遇见郑老师,每次都与他打招呼,聊几句,依然觉得十分亲切。可是,有一次郑老师叫住我,面色严肃地说有话问我,但他又不直说,吞吞吐吐地问我最近有没有和其他同学一起议论过老师云云。我说没有,心里有点莫名其妙。郑老师似乎不信,又提示我说当别人议论其他老师如何如何时候,你有没有说郑老师也如何如何,我听了心里便急起来,觉得这种无聊的空穴来风郑老师为何会相信?便问郑老师这是谁说的,倘若郑老师不相信我,可以找那人来与我当面对质。郑老师说那倒不必要,没有就好。但我从他的神情和口气里觉得他并未解除对我的狐疑。那以后我再遇见郑老师,依旧与他打招呼,却总觉得与之前不再一样。他不再叫住我小聊几句家常,有几次我看到他看到我却移开视线,待我叫他与他打招呼时候,他又做出似乎刚看到我的样子来。那使我觉得很无趣,也有些尴尬。之后若远远看到郑老师便也有意绕开,避免与他“狭路相逢”了。
与郑老师的那个经历当初曾使我颇为失落,觉得为了无中生有的小事便生出误会和芥蒂,失去以往的信任和亲切,若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若当初没有那份因为鼓励而起的信任和亲切,也无所谓之后的误会与芥蒂了。那使我一度颇觉耿耿于怀。
但当我走入社会,阅历增加之后,便逐渐觉得“信任”这东西原本就是十分靠不住的,稳如磐石的“信任”反而让人生疑不安,会落到地上摔碎的“信任”才是人与人之间的所谓“信任”。得到信任又莫名其妙地失去信任,这样的事情不仅在平凡庸碌的芸芸众生之中司空见惯,即使在从事着伟大事业的大人物之间也是从不间断的。本文开头所说的因为反间计而失去信任的是比较极端的事例,即使没有反间计之类作祟,失去信任的事例也比比皆是。前段时间在某回忆录里读到李卓然的经历,也是一个例子。李卓然现在的人可能很多都不知其名,他却是一个资格堪与周恩来邓小平相比,曾经身居高位,深受毛泽东信任的老革命家。遵义会议时周恩来电报召唤刘少奇李卓然赶回遵义列席会议,在会上李卓然作为军中代表旗帜鲜明支持毛泽东,声讨批判博古李德,因而赢得毛泽东的赞赏和信任。一四方面军会合后,毛泽东向四方面军掺沙子,将李卓然派去四方面军充实军中干部,可是一四方面军后来分道扬镳,李卓然跟着张国焘南下,并被张国焘任命为四方面军总政治部主任,从此便失去了毛泽东对他的信任,一辈子都没能翻过身来。至于“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的彭德怀后来在庐山失脚,国家主席刘少奇在文革中被打倒,“永远健康”的林彪在蒙古死无葬身之地,个个都是失去了领袖“信任”的结果。失去信任,对于凡夫俗子而言,可能的结果无非就是无趣尴尬,再加一点耿耿于怀;对于做大事的大人物而言,失去领袖的信任则不仅意味着可能前途尽毁,事业不再,也许还会身败名裂殃及后代,甚或死无葬身之地。
失去领袖信任却大难不死,反而成就大业的唯一一人是邓小平。他用“永不翻案”的保证换取毛泽东的信任,得以死而复生。尽管后来在毛泽东的最后岁月他又失信于毛而被再度打倒,但毛终于没有时间和精力置他于死地。毛泽东一辈子以信任者的身份向世人演示了无数次“信任”的虚妄和不可靠,最后“信任”了邓小平的“永不翻案”,然而邓小平在毛泽东死后不久,就彻彻底底地翻了案。邓小平以被信任者的身份从反面证明了“信任”的一钱不值,同时也向世人显示“保证”与“信任”一样,都是当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