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搂着父亲哭了一阵,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 赶紧擦干眼泪,强忍着悲伤问父亲:"伊爹,他们为什么抓你?"
一谔说:"他们说我是国民党潜伏特务,要我老实交代。"
凤鸣全身打了一个冷颤,这是她料想不到的回答啊!她一直以为父亲入狱与几年前的土改运动有关,他们全家是从碧岭村逃到福州的,父亲还特地改了名字,试图掩盖(或者说淡化)这段黑历史。见到父亲前,凤鸣一直猜想英明的公安机关把一谔这个逃跑的落魄地主给抓了,是不是要清算他解放前“剥削贫农”的旧账呢?
什么时候,父亲又成了潜伏特务啦?这可是罪加一等啊,林家要死无葬身之处了。经历了家庭巨变的凤鸣有些草木皆兵,脑子开始飞转,惊恐惊惧焦虑绝望等各种负面情绪参杂在一起,让她无法冷静。
仔细一想,"特务"嫌疑似乎也有些根据的。自己的父亲在解放前是长乐金峰镇的参议员,与国民党高官和军队的要员来往频繁称兄道弟的。父亲对家里人说这是生意需要,林家在金峰镇有电厂(长乐唯一的电厂),米厂和酿酒厂,规模不小,控制了长乐地区的民生。伊爹老是说时局不好,需要政府和军队的保护,才能免遭恶势力的盘剥,因此刻意与政府高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难道他也被"同化"了?
另一方面,伊爹对国民党的昏庸腐败是深恶痛绝的。凤鸣清楚地记得,1948年的某一天,伊爹带着凤鸣在碧岭村闲逛,遇到了一群村民。碧岭村的大多数村民姓林,是长乐忠义林的一支。一谔和他们闲谈当下的局势,说到激动处,跳到村里的小土台上高声演讲,热情地赞扬共产党的主张。他当着几十人的面说:"你们都不要怕,不要逃,我也不走。共产党一来,穷人有好日子过了"。
六岁的凤鸣立在土台边,凝视着父亲英气勃勃的脸,内心充满了敬佩。自己的伊爹是如此善良,每年辛苦挣到的钱,拿了一大部分做慈善。林家盖了好多房子给穷人住,还捐棺施药;家中的田地让给穷人耕种,还免去租息…… 父亲又是如此正直,敢公然抨击国民党的暴政。不久,他在获得妻子和母亲的支持后,将家族大多数的田地都分给了穷苦百姓。这些言行表明父亲还是拥护共产党的。
在学校里受了半年多正规教育的凤鸣也有了些觉悟,知道共产党不会冤枉好人的。她严厉地扫了父亲一眼,一字一句地问:"伊爹,你老老实实地讲,你到底是不是国民党特务,有没有做错事?如果没有,凤鸣赴刀山火海也要将你救出来!"
一谔说:"我不是特务,我是被陷害的,你江叔叔也被抓了,他也是被陷害的......"
一谔匆匆讲了事情的原委:国民党撤离大陆前,潜伏下了一批特务,有个叫“应变会”的组织。公安系统在肃清潜伏特务的行动中,将一谔的一位朋友逮捕了。此人解放前是国民党军官,与一谔和老江的关系不错。老江也是学中医的,比一谔小两岁。国民党军官在狱中供出老江和一谔是他的同党。
就这样,老江和一谔几乎同时被抓走。审讯将近两个月,一谔无数次大呼"冤枉",但至今没有定论......
凤鸣再次仔细打量父亲,发现他裸露在衣裤外的手脚并没有被人殴打的痕迹,但她还是不放心,紧紧追问父亲:“伊爹,你在里面受苦了吗?挨打了吗?”
一谔摇摇头说:“他们没有打我,只是一直要我坦白交代。我说,我不是特务,没什么好交代的。后来,他们在我们的宅子里搜到一封雷老师的讣告,非常奇怪,问我和雷老师的关系。我十几岁上新式学堂学中医时,雷老师教过我。解放后,他去了北京,在卫生部任副部长。他去世时,所有的学生都收到讣告,被邀请去参加葬礼。审查人员一直认为我是特务,很奇怪我怎么会认识共产党的高官。审问了好几轮,我坚持说自己是清白的,他们又暂时查不到我的罪证,以为我嘴硬狡辩,非常恼火。有一天晚上,他们说我认罪态度不好,把我吊在房梁上,不给我吃晚饭。那一晚,我放声大哭,哭了好久,想家想你们,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
说到伤心处,一谔流下辛酸泪。凤鸣搂着父亲,好容易收回去的眼泪又开始泛滥了。
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到了,凤鸣必须要走了。临走前,她将布袋里剩下的干粮分了一半给父亲,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伊爹,你放心,女儿一定救你出来。"
因为认路了,回程很顺,凤鸣徒步走到白沙镇,再坐公交车回福州。
华玉望着又瘦又脏狼狈不堪的女儿,心疼不已。待听完凤鸣的叙述后,华玉叹了一口气:"这个老江啊,说是好友,更像是霉友。你伊爹碰上他,什么古怪事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