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父有三子,祖父排行老二,三叔祖李炳文外号李三聋子,吝啬到了极致,他一个皮蛋吃七餐的故事在我们李氏亲属中是家喻户晓。在他结婚不久,有一个和尚来化缘,一见他就问“施主一脸福相,不知一生要子还是要财?"要财,要财",三叔祖一生有用不完的钱,叔祖母却一连生了四个女儿。
故事主人公李立柔排行老三,我们这一辈都叫她三伯伯,为何这样叫我不说大家都清楚,三伯伯言语不多,有时感觉她还有些迟钝,母亲说她在礼仪场合经常说错话,场面非常尴尬,她家境很好,但不及她的三个姐妹,她同情弱者,对需要帮助的亲属慷慨解囊,不像她的三个姐妹一毛不拔。我的父母都出身富贵之家,父亲有时独子,旁人看来我们家应该是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实际并非如此。父亲在上海光华大学历史系毕业,酷爱古典文学,一生鄙视商人,母亲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一手好的小楷人人称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弱点不会理财,抗战逃难到香港,带去的七万大洋到解放前在上海已所剩无几,说的不好听的话有点败家之嫌。解放后更是雪上加霜,社会主义改造时迫使父亲将上海芜湖两地房产全部上交,全家就靠父亲107元工资生活,从小过惯悠闲生活的父亲开始懂得生活的压力,想赚钱为时已晚,所有亲属都认为我们家底子厚,装穷,唯三伯伯不那样看,她了解我家的苦衷,只要她来上海,每次必到我家,把一百二百元给我母亲,母亲是极要面子的人,总是推让,而三伯伯的真诚使她每次都接受了。母亲生前常对我们说,你们一辈子也不要忘记三伯伯。
三伯伯在南京华东水利学院任讲师,丈夫黄正中是南京大学数学系教授,有一子一女。我19岁以前和她接触很少,当我考上南航后因只身一人来南京,从未远离家门,在我精神上感到无助时三伯伯和我联系上了,那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星期天她就要我去她家吃饭,记得有一天倾盆大雨,她打着伞在南航大门前等了我半个多小时,看着她淋湿了半边的衣服我心里难过极了。现在的青年很难想象困难时期我们饿肚子的情况,她家的午餐对我而言远胜过如今的酒宴,有时星期天一过,就开始惦记下星期的午餐。她对人大方,自己却非常勤俭。一次她带我去夫子庙上馆子,要了四个五毛一个的水晶烧饼让我吃,那时我的一个月伙食费是8-10元,平时吃到馒头就算加餐,当我狼吞虎咽的把四个烧饼吃下肚才发现她静静地坐着看我吃完,自己却舍不得吃一个,她对我不要索取回报的至诚关爱让我铭记一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暑假,有一日我哥哥拿了一本刚出版的中国青年杂志很激动地对我说,这篇文章你看看,这篇署名方玉的文章内容是一个女青年自叙资产阶级的家庭对自己的腐蚀的揭露和批判,她的父母均为资产阶级的高级知识分子,住着有七间房子的小洋楼,吃的是国家各类补贴的大鱼大肉,和当时忍饥挨饿的劳动群众有天囊之别,最不能容忍的是把住在乡下的地主婆奶奶接到南京来享福,而地主婆奶奶非但不接受思想改造反而经常用反动的剥削阶级思想来毒害他们这一代,她决定划清和资产阶级家庭的界限,要求把奶奶赶回农村去等等。看完后,我的神经骤然蹦了起来,这不就是南京三伯伯的家吗?这方玉一定就是她女儿黄桂玉了,在她的笔下一个好端端的家变成罪恶之家,一股对这个表妹的怨恨从心底油然而生。文章刊登后反响激烈,中国青年杂志影响仅次于红旗杂志。当时任共青团总书记的胡耀邦说,方玉的文章像一颗原子弹爆炸。出身不好的青年纷纷以方玉为榜样,黄桂玉由此一炮走红。我鄙视踩着父母的眼泪换来的前程似锦,但很快我为三伯伯不平的愤怒转换成自己的提心吊胆,以往在她家吃饭时,我的堂兄,表妹,表弟一伙青年人经常一起高谈阔论,我谈过对大跃进,大炼钢铁造成的恶果的一些尖锐的看法,我害怕有朝一日一篇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埋在南航的一颗定时炸弹之类的文章刊出,我的前途就完了,表妹连她父母都敢害,何况我这个堂表哥,那一段日子我寝食难安,好好不知她是否对我手下留情还是不屑一顾,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三伯伯的噩梦并没有结束,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又一次让她欲哭无泪,他们夫妇一贯小心谨慎,对政治敏感的事只字不提,文革初期我们亲属抄家抄疯了,他们却平安无事,后来有一天她去买菜,路经南大校门口,偶尔看见了一张大字报,标题是把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黄正中,李立柔揪出来示众,货款是他们的宝贝儿子黄孝锡,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里直冒金星,反应过来后她第一个动作就是上前去撕那张大字报。一旁的红卫兵吼道“你敢撕革命的大字报,你想造反” ”这是我儿子写的,我为什么不敢撕,我就是要造你们的反“。时下出身不好的谁敢和红卫兵对抗,结果是肯定的,南大的红卫兵要我表弟带路,到她家里抄家,在抄到一本银行存折时,她像勇士一样猛扑了过去,一把夺下了那存折,“这是我的劳动所得,你们休想抢走”,不知何故,这次抄家不了了之。
在中国遭遇比三伯伯更凄惨的数不胜数,这一切都是阶级斗争造的孽。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更甚至是反动的,它撕破人世间最温馨的亲情,使父女,母子,兄弟姐妹反目成仇,它要人们站稳阶级立场,使数不清的家庭妻离子散,颠沛流离。它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使子民无所适从惶惶不可终日,它摧残人的神经,是非不分,善良被诬为罪恶,忍让被视为顽固。阶级斗争虐杀了多少无辜者的生命?上至国家主席刘少奇,下至农村中地富及其亲属,谁也无法统计。土改时乡长签字可以枪毙人,反右时夹边沟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吃人惨剧,文革时北京大兴残杀成千的地富及其子女,惨绝人寰的场面可比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屠杀。我敢保证被害者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无辜的,反之施暴者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人间恶魔。
我的三伯伯是不幸的,她中年遭受了残忍的子女背叛,使她下半辈子挣扎于精神牢狱之中,更何况老年丧子的巨大悲痛使她有点痴呆了,所幸她能与老伴携手白头,并活到九十高龄。在她女儿主持的追悼会的灵堂里摆满了亲属,学生,同事送的花圈,其中有我们兄妹四人送的花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