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了电影《芳华》,讲的是70年代一个部队文工团的故事。在那个年代,能参军又在文工团,太令人羡慕了。作为同龄人,我和文工团沾不上边,但是也有类似的经历,这就是文革中无处不在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一般来说,文工团是专业的,文宣队是业余的,但是都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革命战士”。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最近在中国大陆,“红色文艺轻骑兵”又重新火爆起来,用这个最时髦的说法,我在那个年代也曾经扮演过的“红色文艺轻骑兵”的角色。
我是1969年初从闽南沿海到闽西南土楼山区上山下乡的,记得下乡之后很快是春节,我们公社来了几百名知青和城镇居民,一辈子围着土楼打转的农民,忽然看到了那么多城里人,犹如看一台娶亲热闹喜庆的大戏,寂静的乡村欢声雷动。
你知道知青有多“稀罕”吗?原来在一座座农家土楼里,就没有几个人识字,忽然来了那么多有文化的青年,使农民们大开眼界,一辈子没有进城的人天天可以看到城里人了。一般社员都很难理解,知青要接受他们的“再教育”,种田又不需要文化,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没有文化都农民,怎么可以“教育”有文化的知青呢?其实作为公社领导也是这样想,没有文化的农民可以教育知青,但有文化的知青也可以教育农民,看看这些朝气蓬勃的知青,不乏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的,应该让他们施展文艺才能,大张旗鼓地宣传毛泽东思想,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发光发热,这不是“教育”贫下中农是什么?
文革之后,土楼山区传统的敬拜祖宗和灯谜、戏剧演出等活动几乎都被视为四旧禁止,整个公社的文艺活动就是看几片电影唱几首红歌和演出几处革命样板戏。公社会场提供演出场所,否则的话,文艺活动几乎都销声匿迹了。我们公社这个会场是五十年代中后期的产物。那时全国从上到下都在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每一个公社都要建造一个大型会场,作为人民公社的标志性建筑和宣传社会主义文化的阵地。在每个县,几乎每个公社都盖有不同的建筑模式但是相同规模的会场,这种会场其实也是影院和剧场,批斗大会、公审大会、政治问题学习 班、文艺汇演、农业学大寨大会和学毛选表彰大会的场所,那是举国上下的故事。
春节的几场文艺晚会之后,我们公社几个大队都成立了文宣队。两三年之后就有好几位出色的人才被掉到县城的专业文宣队,这是全县唯一的专业文宣队,和文工团性质差不多吧。文工团应该是部队的说法,比较派头。
虽然我们大队文宣队是业余的,但是前身就是在文革之前大队的芗剧团,在县里举办的芗剧会演中多次获奖,知青文艺人才的到来,,使我们大队文宣队即能演出全场芗剧如《智取威虎山》和其他“革命样板戏”片段,也能演出一些短小精悍的小型歌舞,深受当地贫下中农喜爱。
在那没有戏看和几乎听不到锣鼓声的偏僻山村中,是我们文宣队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把激扬热烈的鼓点在深山老林里敲响,让世代相传的土楼节庆活动延续下去。
文宣队是业余的,又是义务的。宣传毛泽东思想是政治任务,谁也没有想到报酬。我们扛著道具,翻山越岭到公社的各个村落演出。晴天夜晚,天上布满星星,月儿亮晶晶的,在生产队土楼圆寨演大戏,社员都笑嘻嘻。村民们欢天喜地的。人们为了看演出,要专门在圆寨的祖堂大厅前搭起戏台。全村的男女老少像过节似的,整个河卵石天井挤满了人,有的干脆就在楼上回廊观看,就像坐在圆形体育馆的看台那样舒服。
那时农村生活水平低,我们都是晚上义务演出,点心也是自理。我记得每次出发时,队长就要交代人带一小包米晚上煮点心。如果附近有人杀猪的话,就捎过来一小块肉。演完后煮一大锅漂著肉片的稀饭,每人喝一、两碗,然后在当地就宿。
如果到非常偏僻的土楼演出的话,山民们一年才看这一、两场大戏,对我们热情接待,先是泡上一壶浓浓的土楼名茶,再来糯米糍粑红龟稞、家酿红酒,有时还专门杀猪宰鸭请我们。住的地方也很舒服,山民们常把自家最好的房间腾出来让我们住。有一次一对新结婚夫妇还把新房让我们住,自己去住破破烂烂的旧楼。
最怕公社派出演出。当时我们公社有几条自己筹建的公路,工地在偏远的山岭,我们被公社派到工地慰问演出,那“待遇”就完全不一样了。家常便饭当然有,最惨的是晚上睡觉。
记得有一次我们到板寮演出,就是现在“四菜一汤”的世界文化遗产田螺坑土楼群的所在生产大队村庄,每座土楼都挤满了开公路的农民工,我们只好躺在生产大队队部地板上,连被子都没有,只好把戏幕当被子盖。
有一天晚上很冷,睡到半夜醒来,我只好把那条大队部公用那条没人敢用的脏被子拿来盖,那被子起码一年没洗,那味道岂比起《芳华》里那套军装汗味,怎是一个“臭”字了得?闻都不敢闻。更可怕的是被子一盖上身,马上被跳蚤咬了几个包。有一次我们还盖过一条蒙在自杀后的死人尸体上的破被子,只是事后才知道真相,想吐都来不及。
我们每年有大约四个月要排练节目,一般都是在晚上,应付紧急政治任务才停工排练。每当在劳累一天之后,还要走一、两里路到大队部排练,那股热情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像。我们的排练地点是一座非常有特色的吊角楼,位于小溪中段。因溪流在这里大转弯,所以成为一个大潭,吊角楼就一半在潭中,一半在岸。溪边是河卵石小路,小路上坡又砌起高高的石岸,岸上是几座大四角楼。这样,就形成大楼带小楼、高低错落的布局。我们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吊脚楼给我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不管是明月清风的夜晚,还是狂风暴雨之夜,宣传队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总是在这里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我只是后台的乐队,偶尔几次登台,记得最清楚的是我们自编自演的那个欢庆九大闭幕的歌舞,歌词是这样的:文化革命凯歌扬,九大的喜讯传四方,毛泽东思想金光闪,革命人民有方向。工农兵,团结紧,紧跟毛主席向前进,抓革命来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
在文宣队中,有两位单身知青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位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以下简称66),另一位是六八届高中毕业生(以下简称68。大队文宣队的歌舞演出,都是他们编排的节目,一人负责前台,一人负责后台。他们作为单身知青,为了演出,几乎每年春节都没回家。
这位66和我是同生产队,那一年夏天我们在一个山田一起割稻子,他的右手小拇指被一只竹叶青毒蛇咬伤了。当时他感到伤口刺痛,立刻回到家里,伤口还是迅速肿大,医院打针贴药也不见好转,好在一位老农为他采了草药贴上,才保住了性命。
他们俩非常要好,记得66受伤后在我们住的土楼住了几天,68把他接到两里之外的自家,因为68是单身汉,一天到晚都可以照顾66,看66躺在床上,右胳膊肿大了一倍,伤口处都避变黑了,我们只能看着着急,好在老天有眼,终于有一位老农献出了医治的草药,不久66的手就完全康复了。
68原来在学校里就是宣传队长,三好学生,也是大队文宣队的队长,他跳舞技术一流,人也非常开朗活跃,1973年被贫下中农推荐到大学读书。66也在一、两年后到一家工厂工作。改革开放后,他俩一直是好朋友,长期在一起工作,直到退休。
一米八的66,头发自然卷曲,潇洒挺拔,原来就是篮球运动员,他最喜欢唱著这样的一首歌“革命的人民战斗的弟兄,听我们歌唱毛泽东,奔腾的江河欢乐的水,一同来歌唱毛泽东....”我都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什么。毛泽东时代已经很遥远了,但是我们这些知青“战斗的弟兄”在土楼乡村建立的友谊,将永远难忘。
昨晚看《芳华》,文工团要解散的时候,看到这个家要散了,才发现这个家对他们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他们不能没有这个家啊!眼看要失去这个美好的家园了,一位团领导举杯对泪流满面的团员们说“什么都不要说了,要说的话都在酒里。”接着大家痛饮,后台响起了驼铃乐曲,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战友啊战友,山叠嶂水纵横,顶风逆水雄心在。
比起电影的文工团,我们的文宣队没有宣布解散就自动消失了,快50年了,那些文宣队的知青,农村小伙子和姑娘们,就从来没有再一齐聚过,这首驼铃也只能在梦里唱了。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风传佳讯,我们再相逢。
这辈子我们还能再相逢吗?亲爱的战友啊,只是希望夜半北风寒时候,大家一路多保重。写到这里。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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