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美(1):在一个有朝霞的早上离开伊色佳

艾美(1):在一个有朝霞的早上离开伊色佳


  艾美从伊色佳出发来纽约的那天,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一早起来,天气微凉。
她抱着打成一个包裹的棉被枕头下楼,转头却看见一轮红日破云而出,天边云蒸霞蔚,
五色纷呈,煞是壮观美丽。她不由停下来看,夏剑明抱着一箱书跟在后面,问她看什么
呢。艾美就道:“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这么美丽的朝霞了!”夏剑明把车后盖打开,将书
放进去,站在那里喘着气道:“是啊,很少这么早起床的。谢谢老天爷,给这么个好天
气出门!”艾美把她的床上行李放在后座,蓦然想起一句古话来,“早霞不出门,晚霞
行千里”。她停在那里,就想起母亲、姐姐、弟弟、乃至父亲和故乡来,想去应该是母
亲曾经说过的这种谚语吧,也许是早就去世的父亲。可是那么一刹那,似乎他们都离自
己的生活很近,恍如刚刚别离。夏剑明道:“上去再搬其他的吧?”艾美一下子也就醒
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他乡,要去一个更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工作,而母亲、艾华、艾
军和故乡一如既往地遥远而不实在。

  等他们出发的时候,那一轮太阳也收敛了一早的锋芒,变成和煦温暖的初秋太阳,
照着公寓楼前露水晶莹的草地。一展如毯的草地上点缀着小朵的白色黄色的花儿们,虽
然也美,却多少透出点秋花的没落和苍凉意味来。不过这一日的天气几可算完美。一路
上起伏绵延的山峦犹自葱茏,偶尔一两株性急的树变了颜色,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和
谐入目的点缀。晴朗的天空里只有几朵淡淡的浮云,一路若有若无地跟随着他们。开了
车窗,虽然外面别的车辆的噪声有点刺耳,那缓缓的小风却带来无限惬意。

  艾美是第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开这么远的长途。虽然夏剑明有心一路开过来,艾美却
坚决要求自己开,只让他在副驾驶座上做参谋,告诉她什么时候可以换道,帮她选择喜
欢的CD放进播放器,或者调找合适的调频台。艾美起初还有些紧张,开了一个多小时
,也就渐渐一半麻木一半自如起来。路上的车也不多,从后视镜里看,长长的高速公路在身后如波如缎地向后延伸,却终是被隔在一道山峦之后,几辆或红或黄的车子倒像是被波涛或者 绸缎扯涌而起的玩具,在它们平滑的表面上一路向前地流淌着,飘游着。

夏剑明坐翻看了半日地图还有他们自己事先从雅虎地图上打印出来的行车路线,然后放
矮座位,在他的近视镜框上又套金边的茶色墨镜镜片,打了一个哈欠,道:“底下五六
十里直开就行了。早上起得早,我有点困,想打个盹。”艾美叫起来,“那怎么行?你
得给我看路的。”夏剑明“呵呵”笑道:“没事的。你开车,我放心。”艾美也就不再
坚持,沉默了一会儿,却忽然道:“现在是不是宾汉屯那一带了?上次我们是不是就在
这附近的路边树林里方便的?”夏剑明不由笑起来,道:“应该是吧。我哪记得呢,就
记得你当时的狼狈像。”艾美微微脸红,笑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呢。──我觉得自
己就因那次才喜欢上你的。”夏剑明的视线从镜片上方投过来,好奇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觉得你挺君子的,然后又偷窥你,很奇怪的亲密接触,呵呵。”两人
这么说着,夏剑明一时也不急着打盹了,倒把两年去纽约的事情又回忆了一遍。

三年前,艾美到康奈尔大学报到的时候,夏剑明在机场接的她。后来找房子、买家具直
到再后来的每周买菜购物,也是夏剑明鞍前马后地效劳左右。他们之间比较暧昧的拍拖
则始于第二年的春末。那时,除了买菜之类的必需的日常接触之外,夏剑明和艾美开始
从事偶尔在周末晚上一起去看电影之类的非必需性的半亲密接触。而艾美真正开始爱上
他,却还是在新学期开始的九月,在他们去纽约看了崔健演唱会后返回伊色佳的旅途中。

在纽约的时候,他们就在夏剑明大哥夏剑黎在泽西城租住的一居室公寓将就了几个晚上
。他们弟兄俩在客厅里一个睡沙发一个打地铺,艾美独自占用了卧室,虽然时有尴尬,
却还算顺畅。在纽约下城的包威利舞厅观看的崔健演出更是让艾美难忘,让她想起在北
京读书时为数不多的几次看听演唱会的经历。那几日,夏剑黎带着他们在博物馆里流连
,去中央公园散步,到爱丽斯岛看自由女神,沿着第五大道走马观花,上帝国大厦鸟瞰
华灯璀璨的纽约夜景,在唐人街饕餮久违的中国美食。在伊色佳憋闷得要发疯生病的艾
美,终於第一次感觉到了在美国求学生活的一点乐趣和光明,

在他们回伊色佳的路上,艾美向夏剑明无数次地表达了对夏剑黎在大纽约地区工作的羡
慕之情,夏剑明只在一旁暗暗笑着,偶尔道:“以后想来就可以来了,也就四个多小时
的路程啊。”艾美咕咙一声道:“他又不是我哥哥。”说了,也觉得有点唐突,好在夏
剑明只忙着看路,并未追究。

等他们渐渐远离了大纽约地区的喧嚣,路两边的景色也更绿更静起来。到了纽约上州的
宾汉屯一带,更是青山连绵不尽,道路蜿蜒起伏,暮色也从四下里冒出来,悄无声息地
包裹着一切事物。艾美忽然有了便意,却半天不见可以停靠的休息地带。她起初跟着CD
里面的齐豫一起哼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渐渐就默不作声,反
而拿一根手指轻轻敲击车窗玻璃。敲了一会儿,就只是拿手指在车玻璃上按来按去。夏
剑明也感觉到她的沉默,不时隔着墨镜望她一眼。

艾美又熬了漫长如一个小时的十分钟,终於发问道:“下一个出口还有多远啊?”夏剑
明转头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里程表,仿佛无心地踩了踩了油门,轻笑道:“马上就到了
。”不久就是一个非正式的出口,夏剑明小心减速,慢慢驶到乡间小道上去,路的两边却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子。

       艾美明白他的意思,等车停了,也就一路小跑到树林深处去。她撩了裙子褪下
内裤蹲下来方便,被那响声几乎吓了一跳。等她方便完了,才忽然来得及害羞,自己兀
自红了满脸。她抬头看了看夏剑明:他站在车边上,好像在注视着有没有来往车流,一
条腿不自觉地抖动。艾美想自己本是个乡下丫头,到路边的树林草丛里方便一下,算不
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跟一个男性一起经历这样的尴尬境界,还是头一回。然而夏
剑明却懂得她一般,那样不经意的守护的姿态,让她心中涌起了一阵阵的温暖和感激。
她磨磨蹭蹭地回到车边,问了一句,“你要去嘛?我可以帮你看着。”夏剑明略略犹豫
了一下,笑道:“也好,省得路上再停了。”他就也走到暮色渐浓的树林中去。艾美起
初转眼看别处,等他走开了,却盯着他模糊的背影,看他拉了拉链,然后抖动,再拉回
拉链,不由笑了一下,却忙又转了眼睛。夏剑明回到驾驶座发动车子的时候,艾美在小
包里找新的CD,看见他的裆部,就又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夏剑明却捕捉到了,问她“笑
什么”。艾美把CD放到播放器中,却笑而不答。天已经很黑了,夏剑明开了车大灯,又
回到了高速公路上面……

两人回忆完了,都不由微微笑着。艾美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夏剑明笑
道:“又来了。在机场看到你的时候啊。”艾美不信他,只道“骗我”。夏剑明打了一
个长长的哈欠,笑道:“真困了。你有情况,就叫我一声。啊?”艾美抿嘴而笑,转头
看了他一眼,又随即转回去注视前方路上,却笑道:“有情况?什么叫‘有情况’?好
像在做间谍侦探似的。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吧?”夏剑明不与她辩,只在嘴边浮出浅浅笑
意。艾美从方向盘上抽出手来,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又忙着回去抱紧方向盘,
如同刚学游泳的人抱着救生圈一般,小心翼翼地不敢懈怠。

收音机里放着Sheryl Crow的歌,“The First Cut is the Deepest”, 艾美时不时跟
着哼上两句,虽然腔不成腔调不成调的,却忽然意识到这歌词里面颇有触动自己的地方
,仔细想却又想不清楚,内心深处暗暗叹息一声,同时又瞄了一眼正在小寐的夏剑明。

夏剑明肤色白皙,端正的国字脸稍稍有点胖圆的嫌疑,但依然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得算得
上英俊青年。他还有两个浅浅的、颇为迷人的酒涡,为他平常有点太过正经的面孔凭添
了一丝惹人疼爱的男孩气息。夏剑明在康奈尔读生物化学的博士,父母在国内都是这个
领域的教授,他的导师更是此间名流。这两年他的期刊会议论文都有进账,学术前景应
算是一片光明。他本人在家更是做得一手好菜,一份杂酱面做得味道十足,在康奈尔的
同学朋友间享有盛名,也成了他们每次在家请客宴友的拿手好菜。

一晃他们也谈了两三年的恋爱了。第一回去纽约再回到伊色佳的时候,艾美感觉她在美
国的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一切未知都储存在那个美丽的博士梦里,她几乎从没想过她
是否有朝一日也会来纽约工作和生活。谁也没想到她会在随后的一年内转成硕士,并在
春季学期开始的时候找到了一份在纽约的工作。可惜的是,夏剑黎已经在一年前换了工
作,跑到硅谷去谋生了。不过他还是让他以前的熟人帮艾美找了房子,是在蒙圣那做访
问学者的一个中国人家租住的三居室里面的一间,要价四百五,说是很便宜了,却也几
乎赶上艾美和夏剑明在伊色佳租的那个宽敞的一居室的租金。

中午时分,艾美开到了新泽西境内,路上的车辆不知不觉地增多起来。车行的速度仿佛
都更快,艾美不时被人超过,再看自己的速度表,还是六十五英里每小时的恒定,心里
暗暗纳闷。车流的噪音呢,也似乎渐渐加强了刺激人耳的分贝,害得艾美只好摇上了两
边的车窗。夏剑明也似乎被那突如其来的“安静”吵醒过来,睡眼惺忪地问“我们到哪
儿了”。艾美说“进了新泽西了吧”,却不知怎么有种血液流动加快的感觉,心跳也较
先前更剧烈些,让她怀疑纽约的节律已经从百里之外开始跟她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发生感
应了。她脸上却并不露声色,只是紧张地注视着前方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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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之外犹是青山
道路之后还是道路
而青春与我们总是
擦肩而过掩泪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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