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啊,最难忘的是初恋,而当老师呢,最难忘的是教过的第一拨学生。
我带过的第一拨学生,好可爱。现在想起他们来,还能打心里往外地会心的笑。后来见多了看多了,也承认他们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公立学校的学生,可是对他们的感情就是不一样。
那是城北一所charter school, 学生中有60%的拉丁裔。拉丁裔的家庭文化和中国文化有很大相似性,比较容易亲近。拉丁裔的小孩都是大大的眼睛,智商和理解力也都不错。我带的是个二年级班,30个孩子,一个老师。这个老师要肩负英文的听说读写,数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教学,同时还要维护纪律激发兴趣解决纷争。这个学校是把每个班按程度分成三个组,每个组轮流单独进行授课学习。最困难的是总有那么一两个捣乱的,会时不时地让我顾此失彼。
那时我还没有太多的课堂管理经验,应该说不是每一天,而是每一个时辰过得都很艰难。可也是因为我第一次带一个班,我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总想把最好的给他们,想一个都不放弃。记住30个本来都读不顺溜的名字就用了近三天。后来代课熟了的我可以在早晨30分钟内记住30个新名字和30张脸,但也会很快忘记。这个班的名字我到现在都记得。
有一个个子小小的白人男孩Dillon,一直被隔离,原来的老师跟我交待的时候也是一副要把他管制起来的口气。我发现他其实是想有人和他玩儿,后来了解到他妈妈对他非常严厉,他其实是一直没有得到肯定。我鼓励了他很多次,换了很多种不同方式,在第三天的时候,那张从来不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我也拐弯抹角和他的妈妈谈过,我发现,大人是很难改变的。不过至少,在教室里Dillon变得越来越正常和好学了。
有一个喜欢争辩的拉丁裔胖男孩Kenny,不停地找我来告状来评理,搞得我几乎都不能打断他,不能说话。不过,一个小小的鼓励居然改变了他不喜欢学习的状态。其实很意外。在他们组算一道题的时候,Kenny坚持到最后,虽然还是没算对,他的顽强不放弃的精神放到这里,得到了我的鼓励和一张奖票。我看到他当时因此拿到奖票两眼放光,此后学习热情一直高涨。
这些孩子,都是来自父母教育阶层并不那么高的家庭。有时候,一个小小的鼓励,可以改变一个孩子的轨道。
这个班的气氛开始也有点不对,分成一个个小群体。我看出了问题,在社会科学时间,把书换成了马丁路德金的I have a dream。 七岁是个可爱的年龄,他们认真在听,而且听懂了。居然就这么容易。一颗公义的种子种在他们心里,早晚有一天会生根发芽的。
就是从带这个班开始,我明白即使是学校的教育,其实也应该是一对一,只不过在教室里,老师只能一对多,确切地说是在各个一对一的情景下快速切换。需要观察和思考30张脸后面的相应的个性和原因,迅速反应,对症下药。当然,提倡积极正面的班级气氛是非常有效的,但解决问题,只能一对一。
在带完他们班最后一天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禁不住感慨:这一天我盼了好久了,他们的老师终于回来了,这段日子过得太艰难了,太累了,累到再没有一点力气和耐心关心自己的孩子。那时我本来应该如释重负的,可是我却一边开车,一边飙泪。
那时候,我才明白,我确实不能当老师,我禁不起这种不断经历分离的伤心,我也无法顾及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我决定以后只当到处打游击的代课老师,这样就不会和学生建立深厚感情。
那个学校,我后来很长时间没再去。有一次在另一个学校上班的时候,听说那个学校有一个孩子假期出玩意外死亡了。马上跑去打听,是我带的那个班的,但名字没打听出来。那天一晚上我都没睡着,我不停地在想是谁,是那个从来不笑的白人小男孩Dillon吗?是那个身体不好的小黑孩Tristan吗?第二天看见那个学校贴出来的教师空缺我马上就申请了。
午餐时间,我等在cafeteria。我的孩子们一个一个从门口闪出来,他们每一个看到我的反应居然是一模一样 ,先是惊讶,然后是兴奋,然后就是冲过来抱住我,甚至连那个极度害羞的小女孩Alisha也冲过来抱着我。我就这样被抱了二十多次,我本该说话的,可我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也想我,一如我想念他们!孩子对爱的领悟力惊人,老师你有多用心,哪怕你没有什么经验,哪怕你没能遵守教学计划。我看着他们吃饭,和他们照像,因为太紧张,没设好变成了录像。那个不幸去世的孩子原来是班里最英俊健康的一个男孩Giovanny,不幸坠崖而死。一向贴心热情的小女孩们围着我不停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只能说等你们老师下次请假的时候我就回来。可是那天我也伤心地看到,笑容又从那个白人小男孩Dillon脸上消失了。
后来我还是去过两次那个学校,都是别的班,因为他们班的老师没有请假。每次在楼道里见到他们,尤其是女孩子们,都不停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表情一次比一次失望。可是他们班的老师后来都没有再请长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