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中科院招收文革后首届研究生纪念
凡 草
(旧作 新贴)
整整30年了,可好像就在昨天。
那是个百废待兴的时节。十年疯狂浩劫,文化科技惨遭摧残,知识成了反动的代名词。一朝春晓,大学恢复了高考招生的制度。紧接着,1977 年秋,教育部和科学院开始大规模招收研究生,不拘一格寻找人材。
消息传开,如轻风吹皱春池,十数年来被压抑的人才,包括文革前和文革中的数届大学毕业生,六届工农兵大学生,加上一批自学成才的知识青年,心情浮动,涟漪圈点。
我那时在一个地质队工作,驻扎在小山头上,每月拿着几百毛工资,衣食无忧,比起在农村插队的时候强多了。本以为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算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漩涡,差点儿进了“两犬对言”之处,想调离却脱身无术,自然心情郁闷。听到招研的消息,我忍不住怦然心动,毕竟,好学好胜是我的本性。可是,高等研究院是科学的神圣殿堂,思忖着一年中学、两年半大学的经历,我又不觉自惭形秽。就这么迟疑着,报名日期已经晃晃荡荡地漂走了。
转眼之间,冬天过去了。正是春寒料峭,母亲来了一封信,告诉我考研的报名日期推迟到78年的3月底,招生名额也扩大了。她随信寄来了登载招生消息的剪报,还用红笔圈出了我这个专业的导师。我正在饭厅排队买饭,收发员把信交给我,鼓鼓囊囊一大包。众目睽睽之下,我只敢急忙塞进口袋。那个消息闭塞小山头上,立刻多了一点儿嚼舌头的材料。哈哈,一定是情书吧,写了那么多!
唉,人言可畏。那么个弹丸之地,没有娱乐活动,说别人闲话是饭后茶余的唯一消遣。谁家少了一颗芝麻粒都是个新闻,更何况考研究生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犹豫。地质队里大学生汇聚,对专业要求很高,也算得上藏龙卧虎之地。有些人曾有过理想抱负,却只能在青崖黑水之间销磨时光。我悄悄地打听了一下,没听说有谁想报名。是呀,那种年头,一旦有了安身活命之处,谁还想点灯熬油,再对寒窗?如果我报了名而考不上,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吐沫星子淹死人,这可有过前车之鉴。
知女莫如母。母亲知道我一向爱好学习,也一直不安于当时的处境。几年来,我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曾经用一个月的时间学完了大学一年的微积分课程,又接着学常微分方程和量子化学。我坚持每天早晨读英语,见缝插针阅读科研资料。单位里订了几本专业杂志没人看,差不多成了我的私人所有。我工作的实验室和山顶的办公楼遥遥相对,时常都是彻夜通明,灯火辉映。不同的是,那里聚着一群人聊大天打扑克,而我却总在加班、看书。母亲劝告我,自己的路要靠自己走。人生总要拼搏,机会一闪而逝。
思索良久,我终于听了妈妈的话。三月十三日我到照相馆照了张“标准相”,二十八日我拿了相片去报名填表。一位好友陪我,一大早骑车来到县城,好不容易找到设在中学里的报名处,却见大门紧闭,杳无人迹。报名截止了?我猛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沮丧和懊恼。朋友惦着上班,催我回去,我只好忧郁地和她往回赶。可是我不甘心,既无心工作,也吃不下饭,索性趁着午休,又骑了一个小时的车进城。没想到这时的办公室大门洞开。工作人员一听我说要报名考研,特别热情,耐心地指点我填表办手续。我喜出望外,霎那间柳暗花明。
考试分初试和复试。初试是导师出卷子,封到各地、市的考场开考。从五月十五日到五月十七日考了三天,分基础课、专业基础课、专业课、外语以及必不可少的政治。我们这个学科的基础课和专业基础课同卷,只考四场。第一天两场,上午考基础课,下午考专业课。因为驻地离考场较远,我一大早骑车进城,中午找个小饭馆吃点儿东西,躲在角落里闭一会儿眼睛再参加下午的考试。第二天和第三天都是上午考试,外语和政治各一天。因为那是文革后的第一次,考外语允许带字典。我只有一本小小的《袖珍英汉词典》,只好临时去借,还征得书主同意,连夜在字典的翻页处按顺序标上“A、B、C、D……”以方便查阅。
初试的通知一到,我考研的消息也就传开了,果然成了轰动山头的大新闻。议论和嘲笑铺天盖地,它们自然不是空穴来风。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我连初一都没上完就到农村插队,然后又成了所谓的“工农兵大学生”。在很多人的眼里,我不过只是手上有老茧,仅知道“马尾巴的功能”而已,凭什么去攀登科学高峰?对于这些议论和嘲笑我虽然如卧针毡却也处变不惊。多年的风霜雨雪,我都已经修练得快像个石头人,无论听到什么都充耳不闻,付之一笑。
默默地等待中,我收到了复试通知,那是六月二十日。说好话的人立刻占了上风,说怪话的也突然客气起来,我也摇身一变,成了无师自通的天才。
我七月一日动身,长途跋涉三天,进京参加复试。因为旅途劳累,心情紧张,又不慎着凉,我一下火车就病倒了,高烧不退。母亲让我住在她的一个老同学家里。多亏那个老太太当时还没有恢复工作,闲居无事,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细心照料我。我这才勉强支持,参加了七月十二和十三日的复试。
复试的第一天是笔试,在一个阶梯教室里进行。每个导师的考生坐成一直行,迤逦而上。我坐在最边上,紧挨着楼梯。一个很和蔼的白发老头儿总在我旁边走来走去,还不时停下来看我答卷,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好不容易考完了,我悄悄地问别人,“那老头儿是谁呀?”结果引来一通大笑,“你考他的研究生,还不知道他是谁?”
第二天口试,老头儿主考,还有两个老师帮着提问。我战战兢兢地坐下来,不知是害怕还是仍在发烧,只觉得浑身发抖。我上大学时,专业课的教科书就是这个老头儿写的,工作时也以此为蓝本,再加上这几个月没日没夜的复习,差不多都能背下了。可是,这并没有帮助,因为老头儿的问题大多来自文献。幸亏那时的专业杂志很少,地质队都订了,我也基本都看了。尽管我只是囫囵吞枣,并没有全部理解,可是记性好。老头儿一问,我兴致就来了,一边回忆,一边比手划脚也都答上了。老头儿点点头,就让我出来了。
出了门,我又觉得不对头,别人口试的时间都很长,怎么轮到我半个小时就完了?别是老头儿不喜欢,连问下去的兴趣都没了吧?我看到研究生办公室的老师挺和气,就悄悄地向他打听。谁知他非常爽快,先让我看初试成绩。 我这才知道,全国报考这个导师的考生九十多人。我的专业课考了87分,名列第一;基础课也不错,79;可是政治不及格,59分;英文好像刚过及格线,记不清了。总分相加,前几名的分数非常接近。我名列第六,和第一名只差3分。
听研办的老师说,按照最初的安排,这个导师招收两名学生,只取前四名复试。老头儿很不满意,他看重专业成绩,对政治实在不感兴趣。可那时大乱初定,人人心有余悸,谁敢明明白白地说这样的话?我听了很吃惊,也迷惑不解。老师笑着接了下去,另一个所也想招研究生,但是报批晚了,没赶上初试,请这个老头儿代招两个,复试的人数这才增加到八个。
原来是侥幸过关!我不禁一阵后怕。
心安了,我才有了和大家一起游玩的心情。参加复试的考生得到特别许可参观纪念堂和历史博物馆。从博物馆出来,我们一堆人在大门口说笑,没注意有人正在上面维修,一桶红粉水“哗”地泼下来。大家躲闪不及,或多或少都沾了点儿红色,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中了!中了!”。
虽说是“中了”,可是没拿到通知,谁能保证没有变化?我身心交瘁,又病倒了,在老太太家里躺了十多天才被批准离京。因为耽搁的时间太长,已到七月底,我没敢回家就直接回单位工作,却不知从何处传来消息,说是研究所派人来外调,还要到我父母工作的单位搞政审。真像十冬腊月迎头一盆凉水,我吓得浑身哆嗦,心里却像火烧一样焦虑不安。因为先父的冤案那时还没有平反!
我急忙借了辆自行车进城,到邮电局往家里打电话,想了解一下外调和政审的情况。可是连打几处都不通,只好悻悻地往回走。一路上心神不定,腿脚发软,硬是从车上摔下来,手脚疼得钻心才回过神。
整整等了一个半月,我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九月十三号,我正忙着做实验,外边吵吵嚷嚷地闹了起来,还有人大声喊我。我跑出来一看,工会主任摇着一封信,从山顶的办公楼一路吆喝着来找我,跟了一大群人看热闹。哈,我被老头儿录取了,果然“中了”!
柳暗花明,就这样,我的命运又发生了一大转折。
——今年九月是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成立30周年。以此小文纪念,并与同代人共勉。
原载《侨报》副刊2008 年8月28
(今年是文革后的中国科学院开始招收研究生的40年纪念。我们这帮同学都早已成为花甲、古稀老人,还有的迈向耄耋之年,更有人已经悄然离去。一代芳华,随风飘零 ……回想当年,感慨万千,仅以旧作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