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父出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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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枫是学问人,喝过洋墨水,秉持文人的傲骨。阴差阳错,他居然和一个边远地带的县委书记搭上瓜葛,继而命运相连。

从美国拿到博士学位,他在西海岸的某城市干过城市规划,倍觉升迁前途无望。通过国内的一场招贤活动,他对一所大学开的条件很感兴趣,动员老婆一起海归。回国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他自己从副教授再升教授,行政上兼了学术副院长,成为区域经济研究领域响当当的人物,请他指点,请他鉴定的邀约和红包纷至沓来。

省发改委的处级干部,舒小鹏—余枫称他舒处,直接管理过省里批给余枫的几个项目,对他的能力称赞有加。一次,他们两个聊天,舒处说起革命老区的一个新上任县委书记,侯远方。该县地处山区,先天条件不足,交通不便。舒处跟侯远方在党校同过学。舒处支招说, 你们县的旅游资源值得开发,旅游资源加红色资源,好出路哇。侯远方解释道,上几任都动过脑筋,花钱请专家出谋划策,统统缺乏操作性,白搭。

舒处说,我准备向他强力推荐你,怎么样,有兴趣吗?

余枫说,当然有,就等邀请。

这类话题,他见识过不少,太多属于茶余饭后的闲谈,他根本未放在心上。一个县,一个县委书记,别说从北京俯视,就是从省城俯视,不过是一盘大棋中的无名小卒。他本来就不爱捧当官的臭脚,何况九品县官?

不久,县政府办正式发函,请他实地考察。县里动真格,他不由得不认真。他主动联系舒处,问起侯远方的背景。

侯远方原来是官二代,不过是低层次的官二代。他的父亲解放战争在那一带打游击,十九岁当大队政委,周旋在深山老林,坚持到与南下的四野胜利会师。解放后,他从县委副书记做到地委副书记。文革期间,他被诬陷当年跟土匪拉拉扯扯,丧失革命立场,被整得够呛。七十年代初,侯远方出生,家里排行第六。落实政策后,省里安排他父亲继续做地级领导,不久被挂起来。老父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正式场合被请作重要指示,基本的场面话讲不清楚。该他批的文件,即使秘书守在一边,千叮嘱万叮嘱,还是经常签不到位。

余枫说,挺有意思。父亲被自己参加的革命革成这样,儿子还有从政的兴头?

舒处说,听我说完。侯远方怎么看待呢?他不埋怨,说,文革那气势,摧枯拉朽,几个逃得脱?要诉苦,一个比一个更苦。但是,没有共产党,父亲就是一个农民,早晚被环境吞没。他当了官,做了事,被老百姓尊敬,最后披着党旗安息,那些不公平算什么呢?

余枫说,不简单。气量磅礴,视野宏大。

舒处说,我看好他。四十出头,县委书记绝对不是他的终点站。他还说,没有他父亲,就没有他。父辈打下的江山,作为后来人有责任捍卫, 忘记过去就是背叛。

余枫说,怪不得,此人得用,得重用。

林说,都这么说。可不知怎么搞的,他从大学毕业进入机关,从县委秘书起步,开头顺,几年提正科。别小看正科,县一级正经是个官。然后一路不顺,在几个外县打游击,副县一做好几年。一年前,一个省级领导下来视察。那个领导是本省最大国企出来的,光省级干部先后出过二十多个,是个福地。

余枫说,换句话说,是个大圈圈。

舒处说,正是。那天,在任县委书记不巧得重病,送加急病房。他是副书记,天上掉下来的表现机会,他把握机遇,汇报工作发挥得淋漓尽致。领导非常欣赏,言谈举止透露,县里怎么藏着如此人才?所以呢,他调到现在这个县,担任一把手。我估计,他会一反历来的低调,大刀阔斧,各方面非弄出大动静不可。难怪他。升厅级的年龄大限将至,再不出手就没机会,谁不急?

余枫说,说半天,还是为进步。

舒处说,怎么说呢?空有抱负,没有平台,等于白做,是吧?他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千万不可小视。

余枫说,你是官场中人,比我见识高。被你这一说,我非下去不可。

舒处说,值得去。我们这批人都看好他,前途不可限量。跟他谈得来的话,以后合作的机会只怕更多。

余枫去过那个县,不过几个月前。

他正在带两个硕士生,研究方向一个偏重城市,一个偏重农村。主攻农村经济的女孩,曹婷,对省内西南边陲的几个县特感兴趣,说那是激活乡村经济的一个活化石。他问曹婷怎么知道,她说系里的学术秘书是那个地方出来的,她们两个常聊。

一个长周末开始之前,曹婷说她弄到一辆车,带学术秘书回家探亲,问他有没有兴趣下去走走?

振兴农村是区域经济的重要一环,是他一直关心的课题,只是分不出时间写专著。他爽然答应。曹婷很高兴,说机会难得,请动了大老板,到乡村的大氧吧舒坦几天。

曹婷是省城人,天资颇高,长相靓丽,本科是经济地理,数学底子好,英文程度不错,家境据说非常好。面试的时候,他心里嘀咕,漂亮女孩从事学术研究的不多,漂亮女孩从事农村研究只怕凤毛麟角。他问她为什么要研究农村,她说感兴趣。

这是好答案吗?当然是,兴趣是成功之母。他说,我们需要实地调研,在农村跑,有时候条件艰苦。曹婷说,没关系,我倒是怕没机会跑。

他们三个上了路。学术秘书说话直爽,说从农村出来,压根不想再回去,连过年都想躲掉。余枫问为什么,那里不是空气好,食物好吗?秘书说,空气好不错,可不能当饭吃。自己种的菜养的猪好吃,可日常用品样样得到镇上买。镇上商店的东西假货最多,用的就算了,吃的鬼知道里面放了什么,要死人啰。

秘书说,村里的强劳力大部分进城打工,丢下一帮老弱病残,儿女留给老人带。我自己的父母带五个孙子辈,整天累得要命。我的一个侄子,才九岁,天天在学校闹事,破坏公物,摸女生屁股。

曹婷问,老师不管哪?

秘书说,管什么,老得想打人都打不动。学校和医院留不住人,靠快退休和最没有办法的人硬撑。你说,留下来的老老少少怎么有前途?

曹婷说,你的侄子,你爸管?

秘书说,是呀。我爸揍他,小男孩哭天嚎地,说自己死了算了。

两个人笑起来。余枫没笑。秘书的话题太沉重,余枫不得不打官腔,说,国家处在发展期间,问题不少,慢慢会好的。

他不再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曹婷和秘书闲聊,得知曹婷的父母移民加拿大,常常回国。秘书问,你怎么不移民?加拿大多好啊。曹婷说,我没兴趣。

他插了一句,你父母在加拿大工作吗?曹婷说,正常的没有。秘书笑着说,正常的没有,难道做非法的事儿?曹婷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正常指的像你一样天天上班的那种。我爸有时候帮人做点事, 好象还不错。秘书感叹道,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天涯海角,哪里能去钻哪里。

下了省道,汽车在乡间小路急剧颠簸,严重到大家不方便讲话。转上一条河的堤坝,车才恢复平稳。走了大半个小时,秘书指指前面,说,快到了。

堤下的河水细若小溪,河道被泥土条块分割,泥土堆积大量的垃圾。

学术秘书回家住,安排余枫和曹婷住在她本家的一位长辈家。长辈姓罗,不到五十岁,高个精瘦,双目有神。罗家位于村东头,两层瓦房,为村里最显赫的建筑。屋子前是一片针叶林,极目远望是连绵的群山。屋的左右是菜地,泥土裹挟新鲜蔬菜的气息扑面而来。余枫连作几个深呼吸。

老罗一家很热情,他老婆带曹婷下菜园,叫曹婷随便摘,晚上烧了吃。曹婷乐坏了,手提一只大竹篮子,连忙出了门。

老罗是第一代农民工,当年给东莞的台湾佬打工,赚到一笔钱,翻修了房子。他出钱帮儿子娶了媳妇,小两口在县城打工,还没生小孩。

余枫说,这里挺不错嘛。

他说,还行。我家成了宾馆,接待了不少人,还有县上的干部。

余枫说,村里像你这样的人有几户?

老罗想了想,点出两颗手指头。

这个村不算小。老罗的境况跟发达地区农村比差好多,他身居首富,至少是二富,可想这里真算穷。

晚餐挺丰盛,摆了一大桌子菜,味道偏咸。盛饭的碗和筷子一色青色瓷器,瓷器的表层工艺略显粗糙。曹婷嘴巴乖巧,说,你家里挺时髦,都瓷器哟。老罗说,哪里时髦。前几年学城里,请客用一次性餐具。不敢用了,带化学毒物,改用瓷器。

陪吃饭的除了罗家两口子,还有三个中年男性,感觉是村上混得好的几位。他们讲话毫无顾忌,说他们家乡穷,当官的胡搞,近六任县委书记被抓了三个。被抓的三个,在位的时候眼睛朝天,事发之后,个个痛哭流涕,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辜负了父老乡亲。

老罗说,听说,要调一个新书记来,隔壁县的副书记,他爸爸是老革命,当年在这一带打游击。

另几个面无表情,一个说,又换了?换了还不是一样。

饭后,四个人清理桌子,准备打麻将。老罗先客气,问曹婷和余枫要不要打,让他们见识城里的新招。曹婷说,我会一点点,不过,只打一圈。余枫说,我还有点事,你们玩,我上楼休息。

老罗家屋子大,楼上四个房间,安排余枫和曹婷各住一间,中间的像是主卧,大门紧闭。他打开手提,习惯地点了上网,没反应,他摇头笑自己。网络通四海,到这里卡了壳。

他读了几份存档的文件,笔录了当天的见闻和感想。他养成了天天记录的习惯,短则几句,长则几页,隔上一段时间回顾,往往能找到具价值的东西。

他熄灯睡觉。到新地方,他睡得浅,不久被一阵声音弄醒。仔细一听,是男女缠绵发出的声响,应该来自老罗两口子。两人年纪差不多,五十出头,还过着夫妻生活,弄出不小的动静,实属罕见,让他生出几分羡慕。只是墙壁的隔音如此之差,他哑然失笑。

清晨起来,罗家招待他们,稀饭配咸辣萝卜。老罗正色地问,昨夜吵到你们没有?余枫故意说,你们麻将才打几圈,收的时候,我还没睡。曹婷笑起来,老罗的老婆脸色微红。老罗说,乡下人,麻将没得打,灯一灭,你说还能干什么?

吃完早餐,余枫和曹婷出去,四处看看,跟村民聊聊,发现村里有保存完好的明清民居建筑和供庙,村口古树参天,缓坡下偎潺潺溪水。走到几里外的小镇,小街上的房子一片老旧,接近腐烂的木头门窗,跟正门贴的鲜红对联对比强烈,显得那么不协调。

村民们热情,普遍对现实不满。余枫问曹婷的感想。她说,村民注意的是眼前的黑暗面,我们需要找发展前景和亮点。余枫很满意她的观察,说,我们的视野不同,我们能看得更远,我们可以帮助改变,但是,改变需要资源,需要好干部,这里目前都缺,可惜。

县政府秘书长跟车来省城接他,同行的还有省财政口的一位王姓处长,是那个县出来的。余枫在某个场合见过王处长,没机会深谈。两人不咸不淡地聊着。秘书长坐副驾驶座,除了跟司机评论几句城里的路况,始终不发一言。余枫感觉,他在竖起耳朵听后头两人讲的每一个字。下基层的机会多,他总结了一点:千万不可轻视基层官员。他们个个是人精,不精明,怎么从权力金字塔的最下端爬上去?镇得住基层官员的县官,日后做市长省长往往驾轻就熟。

路经的几个县,因为临近省城,看起来都比较富裕。老乡盖的三层楼房林立,一座座弄得雕梁画栋。余枫和王处长就此聊开,认为地理位置对经济发展十分重要,老区无不处于政治中心外外围,具有先天的不足。

王处长说,开句玩笑,发达地区闹革命,群众不支持呀。历史上能生存下来的根据地,哪个不在边穷地区?老蒋看不上,老百姓的革命积极性高。

余枫说,就是。现在当老区的领导,不容易。但是,事情得两面看,容易出成绩,底子薄,空间大,上头愿意支持,就看怎么操作。

秘书长插进来说,太同意了。我们的侯书记就懂。去年底开老区建设研讨会,我们组织班子讨论了十多天,写了几万字的报告。侯书记粗粗地读了报告,不满意,把我叫到办公室,训了半天。

王处长笑着说,侯书记很有个性。

秘书长说,然后,侯书记问,研讨会准备请哪些人?我一一汇报,市里省里,北京外地,加起来快上百。侯书记说,怎么不请海外的?我没想到这个,只好打哈哈,说正在考虑。侯书记说,请几个海外的,请不到白人,华裔总可以吧?外宾来了,安全级别要提高吧?快去,发动群众,弄出一个名单来。

余枫说,结果名单出来了?

秘书长说,当然。我们四十几万人的县,出国人数不如沿海省份那么多,前后出去过一些人,包括嫁给外国人的。我们从中选了六位,一个老外,五个华裔。侯书记拿到名单,指示县公安局找省厅要东西,警车,摩托,警棍,统统要,能要多少要多少;其他局委向省里上属机关要钱,提出修路还有沿线建设,理由是外宾来了不能走泥路,不能总看茅草屋。

王处长说,要到了?

秘书长说,大部分。我们县各方面的建设上了一个台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服侯书记的。

车傍晚才到县城。虽说是老区,县城建设不亚于一般县城,几条南北大道,隔几处是动辄十几层的县级机关楼,通体明亮,最高处中心亮着一颗硕大的红五星。街道上的店铺一家接一家,灯红酒绿,好不热闹。

王处长的家安在县城,晚上不住酒店,答应尽量参加侯书记请的晚饭,但不必等他。余枫只当王处长是搭便车,或者心里盘算,饭局的主客是余枫,他不想当配角。论级别,他与县委书记平级,论职位,省厅的一个处最多管十几个人,手里握着的可是影响省内数百万上千万生计的大权。来县城,该上门拜访的是侯书记。

秘书长为余枫已经安排好酒店。他陪余枫上楼,亲自打开房间。房间的屋顶高,面积大,两张大床相隔几米摆放,空间仍然显得阔绰。秘书长复述了下来几天的安排,抱歉地说,现在上面抓得紧,所有的安排围绕着工作,其他放松的事儿恐怕得放一放。

余枫听懂了。他说,本来就是为工作,其他的什么没时间。

秘书长小心地关了门,临走说一句,等下我在大堂等您。

余枫赶紧脱衣服,走进浴室冲凉。水冲下来,他的嘴唇舔了舔水珠,清纯带甜,显然,水质优良。他张开嘴巴,连喝了几口。谁说老区没有优势?这不就是一个优势?

想起秘书长提到的放松活动,他忍不住笑了。近来抓党风,迄今看不出收兵的迹象,提供放松活动的各色场所深受打击,有些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跑基层。以前,越是基层越开放,乡里赛过县,县里塞过市,反正,身处基层,春色无边。

他不在意。他本来对这些地方相当不屑。他不是正人君子。文人嘛,还能缺个情怀?有本事的人,除了发妻,情怀要与人诉,当然找一个两个红颜知己。

处在瞬息万变的大时代,学问必须跟品行分离。只要本职工作做出成绩,能风流处得风流,碍谁了?

他裹着浴巾,坐到床上,先给老婆打手机报平安,几句老话,该讲的不能少一个字。 他褪去浴巾,换上一套价钱不菲的休闲装,脚架到电脑桌上,小心地接通了马贝菲的微信通话。

马贝菲在省城开了一家综合式酒吧,场面大,生意跑火得很,她这个老板娘在一定的圈子里名声响亮。

她人正在北加州的纳帕葡萄酒乡,考察那边的酒庄,打算再介绍几种新品种到国内。她有这个本事,不怕出国,不怕时差。她走过好多国家,日本,意大利,美国,阿联酋,无论走到哪里,白天能忙正事,晚上只睡几个小时,回国的当天就上班。

这会儿,她果然没睡,正在和同行的朋友聊白天的经历。余枫说,你忙,只是想听你的声音。

她说,好吧,回头再聊。

她再补一句:给你带了四瓶装的礼物盒,极品。我们一起喝!

他答复:极品酒,极品女人。我做对了什么?上帝如此厚爱?

不到几分钟,她传过来十几张照片,是她参观酒庄的纪录。灿烂阳光下,她带着墨镜,足坐平跟的意大利女鞋,坐在一张纯白的石制椅上,背后是酒庄缕空的巨大招牌;她站在酒乡专列的餐车中间;她坐在酒庄的粉红色微型酒吧,举起高脚杯,美美地品尝玉液琼浆;她平展双臂,背后是酒庄的葡萄酒桶,英俊的男主人站在一边,看她的眼神含有多重意味。

他浏览了三遍,统统删掉。他有些舍不得,但不得已而为之。这是他们之间的规矩。短讯读了就删,照片看了就删。他有家有口,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侯远方书记请的晚饭安排在旁街的一个二层楼,外间摆了五六张大圆桌,没有安排客人,三间雅座只开放一间,另外两间也是空的。秘书长领他进去,里面已坐了七八个人,东倒西歪,每人叼一支烟,正聊得热乎。见到两人,有几个站起来。秘书长介绍余枫说,这位是省里来的大专家,余枫教授,美国博士。

余枫握了一圈手,掌中热度不一。来客中有部长有局长有主任,一票县里叫得响的角色。秘书长没有马上请他入座。他知道原因。主宾未到,座次待定。

他背对着门站着,透过雅座打开的窗户,只见外头一座座乳白色的住宅楼,一眼望不着边。他问秘书长,城区建设搞得挺好,房子的均价是多少一平米?秘书长正要回答,几乎本能地弹开身体,转身奔向入口。屋内诸公好似听到军令,刷地站立,站得笔直。

侯书记身高中等,略略发胖,米色夹克衫敞着,里面是白色衬衣,最上面的领扣打开。余枫的第一印象,侯书记不像正宗的汉族人,像哪个少数民族,至少带有混血。更精确的说法,侯书记像某种动物,眼睛长得开,肉鼻的鼻端后勾,眼神是随时扑食的眼神。

生得像动物的人为异人,命运只能不同寻常。

侯书记松松地挥挥手,说,都坐都坐。大家还是站着。他握紧余枫的手,掌力遒劲,说,欢迎你,余教授,欢迎你来给我们县指导工作。

余枫连忙说,哪里哪里,我得向基层的干部们多学习。

侯书记牵着他,让他坐主位,余枫一再谦让,秘书长这才开口,余教授,您是贵客,请坐请坐。

大家方才坐定。秘书长眼睛望着侯书记,说,今天,我们请到省里的大专家,专门为我县的发展方向献计献策。我们严格遵守有关规定,不搞大吃大喝, 但是,贵客来,我们必须表达热烈欢迎的诚意,侯书记,我说得对不对?

侯书记说,完全正确。是人就得吃饭,贵人来了,好酒好菜招待,中国文化,自古如此,我们共产党人没必要破例,对吧?

众人轮番点头。

秘书长说,好,饭菜是地方特色,酒呢,上我们本地产的野山红,不劝酒,随意,能喝多少喝多少。

服务员开了两瓶野山红,先给侯书记斟。侯书记把满上的杯子换给余枫,余枫说,太客气了。侯书记说,你是贵客,服务员不懂规矩,我们不能不懂。

陪客看余枫的眼神从讨好变得尊敬。

侯书记举杯,说,余教授,你多次下基层,知道基层工作的艰难。我们不怕苦,老区的人嘛,最不怕的是吃苦。我们需要你给我们常青指路,给我们指出光明之路。我代表县委县政府郑重表态:你指向哪儿,我们打到哪儿。来,我先干一杯,你随意。

余枫怎敢随意?他一口喝到杯底。陪客们一个个见底,接着鼓起掌来。秘书长说,余教授真让人佩服,学问做得那么深,做事大气,我们终于请到了贵人。来,我敬您三杯,您随意。

余枫知道分寸,他的确随意,秘书长连干三杯,他只在杯口润了润唇。

侯书记说,余教授,这些天实地考察,你随便看,想看什么看什么,想调什么材料我们配合提供,想约见谁我们负责送人,一句话,熟悉情况,提出意见,可操作部分,我们县里上下开动,说干就干。

余枫说,一定一定。

席间变得轻松。余枫提到他的几项观感,提到水质好,在座的纷纷同意,说周边几百里没有更好的水质,要开矿泉水厂的话,可以直接往塑料瓶灌水。他还提到,县里的衙门气派归气派,不够环保,天天点那么多灯,是不是太浪费?

侯书记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余枫说,节假日没问题,平时只保留红五星,突出本县红区的特色,庄严又醒目。

秘书长说,天天有人下来,今天第一次听到具体的建议。侯书记,你的意见……?

侯书记说,我看可以实行。先做有关部门的工作,实在做不通就硬性推广。要搞的话,取个好名字,叫红星工程怎么样?

众人纷纷点头,几个又拍起巴掌。一个头发所剩不多的中年官员说,侯书记只干实事,不搞形式主义。今天托余教授的福,难得跟侯书记一起吃饭,当作侯书记的面,我忍不住想说几句大实话……

他打住,先看侯书记,再看秘书长。侯书记说,好了,说吧说吧。

官员咳嗽,一咳好多下,说,我十八岁进机关,前前后后经历过六任书记,据我用心观察,侯书记呢,水平最高,最了解县情,最为老百姓操心。我四处打听调查过,即使跟解放后的历任书记比,侯书记还是排第一,这是我们县的光荣,这是县里干部的光荣。

侯书记没有显出高兴,没有显出不安,类似吹捧许是习以为常?

侯书记说,好了好了,少谈我个人,多讨论县里的发展。

另一人说,发展没错,发展需要好领导,需要好舵手,跟着侯书记,我们感到一万个放心,一万个自信。

侯书记似乎无奈地对余枫翘一翘嘴唇,说,基层就是这样,不能天天训干部,要不怎么开展工作?

秘书长说,侯书记是解放以来我们县最优秀的县委书记,不是凭空想象,是有事实依据的。

众人纷纷点头。

秘书长接着说,侯书记不让我们宣传。我说,全国找不到第二个。

侯书记终于忍不住,伸出一颗食指击打桌子,说,好了好了,大家多花时间做实际工作,让成绩说话。

菜上了一半,酒喝得勉强,饭局陷入沉闷。

侯书记站起来,大家霍地跟着起立。他对余枫说,晚上还有个会,抱歉,得先走一步。我们等你的调研成果。

一直等在外面的秘书这时进来。大家簇拥着他,送他到酒店大门口,直到他乘的国产车完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回到雅座,刚才的紧绷迅速被酒水灌溉一空,气氛异常热烈。席间,他们议论下午发生的一桩事:

县委开会,规定每个部门一把手出席,时间为下午两点。两点过后,尚有三位一把手缺席。侯书记将手中的会议材料蓬地摔到会议桌上,气冲冲地走出会议室。大家不知就里,秘书示意,一个个默默地跟着,跟着下楼,跟着走到楼前的小操场上。侯书记一人站前面,后头一字排开。那场景,就是中小学的宣誓仪式。

那三个一把手先后赶到,气咻咻的,满头大汗。侯书记让他们三人站一起,说,你们是贵宾,我组织欢迎队伍,集中县里的头头脑脑,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他手一伸,秘书乘势给他递过来一个扩音话筒,借此机会,给官员训话。大意是,当干部,必须具备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任何拖沓任何散漫的行为,与这种精神相违背,对不起人民,尤其是为革命做出过巨大牺牲的老区人民。

这段话,被在场的县电视台记者拍到,已在八点新闻播出,主调是发扬老区革命精神,树立现代工作新风。据说,视频被传到网上,侯书记登时成为全国瞩目的政治人物。

余枫心想,酒桌上说不能天天训干部,那边光天化日之下羞辱官员,算做秀还是诚恳?究竟算哪种,重要吗?客观地说,他的举动震慑官员,作为新上任的书记,起到了立德立威的作用。

侯书记没有开会。他直接回了家。

进了房间,发现老婆和女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对老婆点了一下头,问读小学的女儿,作业做完了?女儿得意地嗯了一声。他说,那就好,别看那么晚,对眼睛不好。

女儿还小,老婆已经在说,如果考不上县一中,干脆送女儿去大城市念私校,她愿意陪读。他不愿意讨论。先别说能不能考上一中,考不上,念私立学校的学费是个大问题,后头还有大学,说不定还要留学,一路花费,他们不是出不起,万一上头查来源怎么办?他不是大贪,灰色收入免不了,总数恐怕不小。有心办他,经不起查。为女儿的未来,他随便找一个老板,一句暗示,全部可以搞定,风险更大。有了孩子,才知道为什么万人羡慕那些学霸学神,从小不用父母操心。

他绕开沙发,走进书房。他打开电脑,点开他一直跟读的网站论坛。该论坛具有全国影响,发生的热点新闻往往是第一时间报道。

没错儿,他持话筒训官员的新闻发在首页的第二条!

他跳过正文,快速下滑,滑到网民评论。出现最多的三个词是:霸气,大气,牛气。掺杂期间的,他读到“做秀”,“恶吏”,“傻逼”等恶语。平衡一下,正面评价大大超过负面评价,一个自称年过七旬的老人说,任凭时代变幻,中国需要青天!

他走的是一着险招,支招的就是与余枫搭车同行的王处长。他一会儿过来,他们有要事相商。

做到县委书记,他自有他的关系网,通达市里省里,甚至北京。能推心置腹,能随时切磋的倒是不多,王处长属于其中一个。

王处长点出侯远方的困境,就是,再不出手,干脆退出江湖。

侯远方的年龄逼近危险的关口,往上一步,副厅级,老天给他的时间只有一年半。一年半是个什么时间概念?官场上就是一眨眼。时间一过,他还在原地踏步的话,他的所有努力和抱负就是一场空。

他与王处长,不是一般的交情。表面看来,他们的仕途没有交汇点。王处长毕业于县一中,考上武汉大学,毕业考公务员,进入本省机关。他跟侯远方算老乡,同一个地区,不同县。

十几年前,侯远方去武汉出差。他刚被提为县长助理,勉强算副县,风头甚健。县委书记托他捎带了几样东西,交给在武大就读的儿子。书记的儿子正在搞武汉高校同乡小聚会,邀请他参加。他欣然接受,并表示要做东。

地点约在武大附近的一家湘菜馆。那儿,他碰见了读大三的王处长,还有读大二的阳春。阳春一如她的名字,秀丽,自信,阳光,一点不像来自老区小县城的姑娘。她被加入武大校辩论队,将参加全国辩论比赛,出线的话,再代表中国,出国参加国际比赛。她能说会道,俨然是饭桌上的主角。

他问阳春,你嘴巴怎么这么能说?

她说,跟我妈吵架吵出来的。

席间,他问起在座学生将来的志向,大部分想进公司,十年后成千万亿万富翁。王处长说家里要他进机关,稳当,不贪污也饿不死。轮到阳春,她自夸自己的才能多面化,不知道该用在什么地方。不过,她说,她不会从政,政治是高危行业,她碰不起。

本来他打算吃完饭就走,因为阳春,他想多跟她呆呆。她小小年龄,语出惊人,属于不太容易碰见的女孩。他提出饭后活动由他安排,内容由他们定。阳春说,你安排?自己掏钱?不是那个什么弄来的吧?

侯远方的脸有些挂不住。王处长说,阳春,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不去,别说得那么难听。去,闭上你高贵的嘴。他是我们老家的父母官,将来还要不要回家混?

阳春说,去,当然去,不去白不去。我这个金嗓子,不当麦霸也难。

侯远方不记小人过,对阳春笑脸无碍。阳春果然是金嗓子,好像没有她不能唱的歌。他能唱的歌有限,独唱了一首昂扬的革命歌曲,再邀阳春一起唱《让我欢喜让我忧》,多少博得了一些掌声。

选这首歌,没认真多想,正好他会唱。阳春小鸟依人,唱着唱着,唱出了他的隐隐心思。

他年过三十,仕途通畅,刚刚成家,妻子是父亲游击队战友的孙女。妻子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进了县地方剧团,天生丽质,一副好嗓子,立马成了团里的台柱。那时候,各方面的改革走向深入,各色剧团的状况普遍不好,地方剧团要不要保留,保留的话该保留多少编制,议论很多,当事人人心惶惶。战友找侯远方的父亲,请侯老出面,无论如何想办法保住地方剧团,说他们当年打游击就是靠唱采茶调支撑下来的。

战友把女儿带来,结果,剧团到底没保住,女儿却与侯远方恋上了爱。侯老喜欢她的朴素,说她保留着劳动人民的本色。婚后,侯家打通关系,给妻子在县文化馆找了份差事。没过多久,妻子通过成人考试,拿到了大专学历。

在外人眼里,他们是郎才女貌。在县城,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一对。她单身当演员的时候,时不时有路人请她献歌一首,她大大方方,说唱就唱。如今她成了县领导的爱人,仿佛一下传遍了县城,再没人敢半路拦她献歌。

当然,还是有亲耳听她唱几曲的幸运儿。上头来的领导,听说当地采茶调动听,提出让他爱人表演一遍,他自然不会拒绝。她略施粉黛,走上前台,梅花指一比,嗓子一亮,全场为之惊动。他为爱人自豪,觉得自己很有面子。

后来,他听到一些议论,不客气的说法是,妻子是戏子,专给达官贵人卖唱,一首歌得到的好处超过公务员两年的工资;婉转的说法是,妻子是文艺工作者,算国家干部,酒桌上被迫唱歌,是不尊重人的行为;最伤人的说法是,侯远方没见过女人,讨了个演员做老婆,自以为了不起,到处炫耀,借此往上爬。

这些议论,弄得他心里实在不爽。以后上头来人点唱,他能躲就躲,编理由抵挡。

外人不知的是,妻子改不掉小地方人的小习性,不读书不看报,爱哭爱闹,文化馆的人对她敬而远之,馆领导平时不派事,遇上演唱机会再请她出头。夫妻生活方面,她不解风情,从来不主动,做爱只能关灯暗地做。

可以说,他后悔不该娶她,身在官场,又不能轻言离婚。为此,他犹豫了好几年才认命,跟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的出生,妻子改变很大,成天围着女儿转,把他晾在一边。他不介意。他们的思想交流本来就没顺畅过。他成天忙得要命,记不得一年有几天会在家里呆全。

他是有思想的人,他需要与人交流,深度交流。官场如雷场,不小心就粉身碎骨,哪里轻易能与人深度交流?走出官场,真正的朋友能有几个呢?

他跟武大的一批年轻人保持联系,逢年过节给他们发短信,王处长和阳春是接到后回复最快的两个。他们都是县一中的尖子学生,虽说有人考上清华北大,那是两三年才出一个的稀罕事,考上武大的已经很不容易。他问过他们,毕业是不是考虑回家乡?他们都说不会,首选是北上广,次选是沿海其他发达城市,武汉只算下下选。

不管他们回不回老家,他们将来的出路不会太差,对他来说,他们就是可以利用的资源,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秋季来临,他又去武汉,单独约阳春。阳春进了楼上的茶室,第一句话是,就我们两个人?他说,还约了几个,刚来电话说来不了。

阳春没走,她坐下来,端起茶杯,嘴唇颤抖着,对着茶水胡吹一气。茶毕出门的时候,他说有一样东西拉在酒店,问阳春愿不愿意陪他过去取,酒店就在附近。阳春望着他,眼神复杂。

他预先想过,她拒绝,他就忘掉她。一个妙龄女孩单独陪他喝茶,扯一些无关痛痒的轻松话题,他应该知足。他是已婚的人,没想过离婚,没必要对阳春穷追猛打。

进了酒店房间,阳春一再说好漂亮,好高级,穷学生一辈子住不起。他说,不要小看自己,要不了几年,想住哪里住哪里。

他忘记了带她过来的借口,她不问他为什么不取东西。天色渐暗。他没有开灯。阳春的眼睛明亮,似乎能切开渐浓的夜色。

结果,他们共度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他没给她任何承诺,她没有提任何要求。第二天,他送她回武大。他目送她走进校门,昨晚的欢娱在眼前浮现。他有些不相信,不相信她那么成熟,不相信他不会为这段情付出任何代价。

阳春大三大四的时候,他们每年单独见上一两面。碰上她回家探亲,他们只在其他人在场时见面。看出他们关系不太寻常的是王处长。一次聚会,阳春没来,没有事先给他打招呼,侯远方的情绪有些低落。王处长似乎无意地说,阳春崴了脚,来不了。侯远方问,严重吗?王处长说,不严重。我说,领导你给她打个电话,慰问慰问,她会好得更快?

侯远方装糊涂,说,没问题,你有没有她的号码?

王处长拿起自己的手机,拨了号,含笑地递过来,说,领导忙,阳春的号码都不存。

侯远方接过手机,没想到阳春那头差点哭出来,他的心为之一抖,尽量保持平和的脸色,讲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

晚上,他补发了几条柔情的短信,阳春说能不能见个面。他问,在这里?那边说,是。他想了一下,回复说,不方便,我正在开会的路上。

他预感到,是不是麻烦要来了?

阳春说,好吧。你得补回来。

他问,怎么补?

她说,我不帮你想,你自己想吧。

下一次相聚,年轻的阳春讲了一番话,给他留下永久的记忆。

她说,上次想见你,你不来,编什么开会的鬼话。当时我真想跳下床,一颠一颠冲进你家,给你老婆挑明。算你命大,我跳下床,脚痛加剧,脑子一黑。等我清醒过来,我想幸好没去。去了,见到你老婆我是讲不出话来的。我不是泼妇,何必呢?我宁愿要一个出众男人的一部分,不要一个平庸男人的全部,我不会干预你。

他说,你没干预我,你做得很好。

她说,世界人口一半是男人,那么多男人,有几个是真正出色的?古代的皇帝要妃子三千,谁觉得过分?一个像你这么出色的男人,有三个情人,三十个情人,过分吗?不过分哪。

他止不住乐,你的思想很危险,给我说说可以,可别发到网上,女人的唾沫要淹死你。

侯远方何尝不担心她走极端,为此忐忑了好几天。

毕业后,阳春没去北上广,没去沿海其他城市,她留在武汉。一家中型的房地产公司相中她,给她开出相当不错的条件。她跟侯远方商量,要不要接?他说,接下,起步这么好,以后只会更好。

这期间,侯远方的仕途遭遇进步瓶颈,他反复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努力,应该不犯哪方面的错误。他认为,与阳春的关系属于可能会拖累他的错误。他有必要斩断这段情。

阳春的老板刚刚离婚,向她发起猛攻。她答应了。老板比她大十一岁,正好是侯远方与她的年龄差距。老板一大家子人,官商都有,是个底气足足的家族。不久,她生了一个儿子,辞职在家养儿子。

阳春没有给他讲这些,消息来源是王处长。阳春没彻底闲着,她炒起武汉的房产,从汉口起步,几经倒腾,手头的房产密布武汉三镇。她坚信,一线城市的红火迟早会燎原到二三线城市。

侯远方继续走他官场的路。他给人默默苦干,两袖清风,不近女色的印象。

微信盛行之后,通过王处长,侯远方和阳春互加微信,除了应酬式的问候,他们再无交往。她喜欢晒照片,自己的,儿子的,满地跑,美国走了三次。他心里为阳春专门留一个位置。

他关心她,如此而已。

客厅听到说话声,王处长到了。他很会做人,嫂子长嫂子短地问候了半天,随手送了一点称作“小意思”的礼物。他还和侯远方的女儿扯了几句,问她认不认识某某老师,那个老师是不是对学生很凶。女儿说认识,那个老师凶得不行。王处长说,那是我叔叔,我就是他凶大的,嘴巴厉害心眼不坏。

侯远方等得不耐烦,守在书房门边,冷冷地听着。他喜欢王处长的地方,是他做人圆滑,接近滴水不漏,不喜欢他的地方,就是太圆滑,圆滑到失去个性。

两人坐下,王处长摸出一袋包装精美的糖,撕开封口,抖了几粒在玻璃板上,说,朋友送的,日本的新产品。侯远方丢了一粒到嘴里,薄荷味,微甜,味道特别。他说,哪个朋友?男的女的?

王处长故作神秘,吃就是,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倒要先问你,你拿话筒训人的消息,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感觉怎么样?

侯远方不直接回答,说,名人不好当,未来不可知。

王处长说,走一步看一步,不走,万事稳当,但没有未来。

训人的话题,到此为止。他们等待后续发展,不想多说。

他们年龄上有差异,侯远方长好几岁,进入官场的时间有差异,他早好几年。不知从啥时候开始,王处长说话的口气从恭敬到平等,近两年只见着上行,俨然成官场智者。他的底气,来自于自身地位的快速上升,来自于他坐地省城中枢的视野,侯远方从不习惯变得习惯。他们的级别相同,在外人眼中,执掌党政军三权的县委书记怎么也比一个处长显赫。现实是,眼下,他比王处长更需要对方。

王处长认为,侯远方当一把手,成绩多少有几项,但是,尚未达到突出的地步,不冒尖,上级凭什么要提拔他呢?

他们共同设计了某种方略,王处长笑称,这就是你下的一盘大棋。求助余枫,激活经济,算是方略的一个组成部分。

王处长说,余教授在省里的名声特别好,世界银行委托他做项目,试用一年,很满意,再续三年。他有实力,一定能帮你找出经济突破的着力点。

侯远方同意,是的,给我的印象非常好。现在有些大学者,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做学问的,像读了点书的小老板,让人瞧不起。

王处长咳嗽一下,回头张望。侯远方站起身,带上书房的门。

王处长带来了一则重磅信息:侯远方的贵人,那个发现他才干的省委领导,据最近的风声,正在被中纪委调查,目标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涵盖他原来那个央企的帮派。领导处在微妙关头,自身难保。

侯远方吸了一口凉气。他望着书房的门,似乎觉得没关紧。

王处长说,结果还不一定。领导有自己的关系,力争软着陆,比如请调边远省份,面子上算平调,但强龙出水,能量大为减弱。

侯远方说,还是不能寄希望奇迹。

王处长点头,说,领导所属圈子的两员干将已经被调任闲职。据估计,圈子将被渐渐拆散,从外省调干部掺沙子。

侯远方不认为王处长能量通天,能直接知道上面的意图。王处长通读古今历史,对走向作了自己的推测。作这个推测不难,因为,处在同样的位置,具备基本智力的官员下再大的棋,出不了这个套路,就是分而治之,从根基开挖。

王处长把糖袋的封口拉紧,收进自己的口袋,说,带回去给我女儿吃。

侯远方微笑着。他们碰面的机会不多,很多事情不便在手机里讨论,发短信删短信是情人间的把戏。他们的交谈都是事关重大,都不会浪费。

王处长欺近身子,说,那一步棋该走了吧?

他指的那一步棋,是打垮本县政坛最大的地头蛇,林本润。林本润系土著,十八岁进政府机关,从小办事员奋斗到常务副县长,依附于他的亲戚门徒遍布县委县政府各要害部门,能量极大。每一位调来的县委书记都想动一动他,每一位书记都以失败告终。一个解不开的谜是,上级为什么不把这个难搞的干部调走?

侯远方久闻林本润的声名,被调任书记之前,他向市组织部表明了他的疑虑。他被安抚说,你是开拓性的干部,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再说,现在的风气不好,党群关系不畅,有些是传闻,有些是恶意夸大。你受党培养多年,应该消除顾虑,轻装上阵,我们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他珍惜好不容易等来的当一把手的机会,几经考虑,答应上任。施政几个月,他备受林本润势力的掣肘。林本润不仅仅自身强大,他上面有得力的支持者,动他实在不容易。

王处长加一句,我们省的班子不是小动,是大动,牵涉面非常广,包括某某。

某某是林本润最大的庇护伞。如果他倒下,林本润的头顶将不再是蓝天,而是乌云。

侯远方追问,确认?

王处长点头。

侯远方说,不是你自己的推测吧?

王处长,我没那个本事,没那个胆量。

王处长不是他唯一的消息来源。从其他方面,侯远方可以证实。但是,他倾向相信王处长。

王处长说,现在的局面是推倒重来,群雄并起,你可以放手一搏。套路嘛,样板摆在那儿。

侯远方故作糊涂,摆那儿?什么摆那儿?

王处长说,我们跟定党中央,中央怎么处理我们省,我们怎么处理我们县,中央的做法能错吗?

林本润的问题很多,圈子问题很多,只要下定决心,四面八方都是突破口。机会来了,他不能再犹豫。实际上,下午训过的三个一把手,两个是林本润的马仔,不巧成了他首发炸弹的牺牲品。

他伸出手,说,糖好吃,别小气,再来一粒。

王处长摸出糖,小心地挤出一粒,说,糖就是糖,甜嘛,还不腻口,小日本做小东西很有一套。

他们津津有味地品着糖。

王处长突然说,最近我和阳春聊过,她向你问好。

不提则罢,此时提到阳春,侯远方的胸口发甜。他忘不了她。

王处长摸出手机,要不,给她问候一下?

侯远方没制止。王处长接通电话,她在。王处长说,我正好和侯书记在一起,要不要讲几句?

几年没通话,阳春的声音成熟不少,再也不是那个妙龄学生,而且更加直接。她说,一直关注你们的官网,你天天出头露面,可是,衣服头发都不够好,太随意,太跟不上时代,一副老区干部的样子。

她说到点子上。他自己不爱买东西,老婆不善照顾人,周围的干部谁敢挑剔他的衣着打扮?习惯了一种风格,没想过改变。阳春厉害,一眼刺穿靶心。

侯远方带点苦涩地说,你越来越像武汉妹,气势逼人。

她说,我比武汉人还厉害,帮我儿子吵架,那些武汉的妈妈不是对手。

侯远方看着王处长,做个鬼脸。

阳春说,还有哇,县的官网设计得不好,四平八稳,没有特色。你得用心管管,大秀才没有,小秀才成堆,一起来想点办法。哪天某个有心人想关注一下,弄得人家失望,那不是因小失大?再忙也得顾一顾。

他检讨说,不是顾不上,是我水平不行。

阳春说,我觉得,你人在江湖,不努力不行,在乡下,你算官二代,放在中国的大背景,顶多算农民的儿子。没有理由不努力,不加倍努力。

他说,几年不见,你说话像给人灌心灵鸡汤。

她说,是吗?天天上微信,脑子烧坏了。好,再给你灌一通,机会难得:我一直关注你。我一直佩服你。我一直看好你。

他握紧手机,不想丢掉一个字。

听他不言语,她说,不多说,你不方便,我不方便。我们保持联系吧。

她先挂了手机。

阳春,到底没变。

县委办的一个朱姓副主任亲自开越野吉普车,带着余枫穿山越岭,已经在县里转了四天。县治十二镇十二乡,剩下没走的只有六个镇三个乡。余枫带了手提电脑,县里提供的资料拷到U盘里,他一路读一路做笔记。

两人朝夕相处,谈工作之外,谈到了各自的经历。朱主任名叫朱忠良,兄弟三个,其他两个分别叫朱成功和朱英烈。余枫觉得好奇,问,你家里是不是老革命?朱主任说,老革命不算,我爸六十年代才参加工作,县里的干部,大概是看多了《红岩》之类的小说。论老革命,侯书记的爸爸才是。

余枫说,听说是老游击队员?

朱主任说,是呀。有点文化,上级任命他当大队政委。足智多谋,作战勇敢,当地百姓叫他“侯老虎”。刚解放那几年,他腰插驳壳枪,喜欢打鸟,误伤了几个山民,这才被迫把枪交公。交枪之前,他请人照像留念,左摆右摆,照了十几张,选了两张放大挂家里,在当地传为美谈。

余枫说,那一代的革命家值得钦佩,尤其是局势不明朗时参加革命的。

朱主任说,是呀。听说,侯老爱穿战友送的军大衣,爱打抱不平,为家乡百姓的大事小事,到上头力争,找领导论理,得罪了一批关键人物,被批改不掉游击痞子作风。侯老去世的时候,自发前去吊唁的群众很多,搞得地委很被动。

吉普车爬山驶入一条对开道,在巉岩中穿行,朱主任专注开车,余枫不再说话。再入丘陵地带后,两个人又聊起来。余枫说,听口音,你不是平地人,怎么到这儿来的?

朱主任在大城市读书,认识了老家在本县的妻子,为了爱情,追随妻子来此地安家,两人没有子女。妻子的父母是小学老师。他自谦别的本事没有,只会捣腾几个方块字,副主任算是做到了头。

余枫安慰道,你还年轻,路长着呢。

他说,我知道自己。人在官场,必须明确奋斗目标,副的要扶正,正的要坐大,可是,官场的人太多,人精太多,位子太少,加上年龄搞一刀切,步步不能错,错了一步步步错。我呢,犯的第一个错误是选错了地方,没想到这里的人事这么复杂。

他没有深谈,余枫不便问。朱主任是官场中人,当时时刻刻看牢自己的嘴。朱主任有修养,有思想,以他的才能,在一个穷边县里做个小官,真是屈才。

他们的话题自然转到别处。

据朱主任介绍,本县西晋时设置,历史悠久,地理条件不好,人文发展缓慢,数得上的名人得上推几百年,宋代几个,清朝几个。政治人物只有几个参加长征的将军,文化程度不高位置不高,对家乡的贡献有限。因为各方面工作落后,外头的干部不愿来,当地的干部不思进取。

            他们又说到侯远方。朱主任的评价是,难得的好干部,有文化,有魄力,有想法,干部和群众寄予莫大的希望。不过,这里难得出市一级干部,根本原因,比较难出政绩,比较难提拔,最近几任书记都在市的一般局位置上退下。

            吉普开到西南角的长石镇,朱主任说找地方吃顿便饭。

            便饭安排在一个小房间,人挨人坐了三桌,满桌子带辣椒的菜,红彤彤一片。

            在坐的不是等闲人物,交通局的,税务局的,国土资源局的,检察院的,相互间的关系不是一般的热络。听到他是省城来的专家,一个矮胖的红脸汉子手里提着酒瓶,满口酒气地说,来来,喝我们的家乡酒,野山红,喝了就是爱家,喝了就是爱国,不喝,就是卖国贼,是日本人的狗腿子。

            里面有人说,还喝?已经喝了几个小时了?再喝就掉沟里了。

            红脸汉子说,谁说我喝多了?谁?

            没人理睬他。他的手搭在余枫的肩上,身体压过来,说,好酒哇,女人喝了多情,男人喝了滥情。你是大人物,帮我们推销,到省城,到北京,推销得好,成了国酒,我们有奖。

            有人问,奖什么?

            红脸汉子硬气地说,想奖什么奖什么。

            他的手重重地拍打余枫的肩膀,说,你说,想奖什么?

            朱主任看不下去,在他的腰部掐一把,说,好了,好了,喝成这样,到隔壁躺躺,别回家让老婆拿笤帚扫出来。

            红脸汉子居然听话,深一脚浅一脚摸到隔壁。朱主任不屑地说,管公路的所长,好好管公路,管什么“爱国酒”,真是。

            余枫经常出门在外,学乖了,下基层周旋归周旋,肚子得填饱,诀窍是,先挑喜欢的吃个够。他看上一盘饺子,毫不客气把盘子拨过来,一口一个,连吃八个。肚子踏实了,转头再跟左右打哈哈。

            席上的人不时提到一个人,叫林县长,余枫问旁边的一位,林县长是哪个林县长?邻座说,林本润,我们镇出去的。

            朱主任补充道,林县长是基层上去的干部,在县里威信很高。

            在座的人纷纷点头,说,一步一个脚印,真刀真枪干上去的,不像某些人,生下来就靠爸爸,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一个五十来岁,留小平头的男人急急地走进来,说,来晚了,来晚了。

            他刚坐下,几个酒瓶推到他面前,几个人抢着说,先罚几杯,喝完了再检讨。

            他一瓶倒一杯,见底喝了四杯,说,可以了吧?够意思了吧?

            一人问,忙什么,忙成这样?

            他说,忙得不得了,不是没时间陪你们吗?我想,坏了,再忙不能不陪你们吃饭,你们看,我把公章文件带过来,现场办公。

            众人哄笑,说,公章就是你私人的,先带回家,再带上酒席,真会做官哪。

            他煞有介事举起公章,对着哈几口气,稳稳地盖下去,连盖了几次,说,好了,都盖完了。

            他小心地封好公章,摆进他的小提包。见余枫是个生面孔,他对余枫说,我们村的桔子熟了,强劳力去外省打工,人手不够,我们村管委准备到城里招一些短工,来之前,我们先把规矩立好,你说,对不对呀?

            余枫只有点头。

            朱主任问,林主任,这么大的事,给林县长打招呼了没有?

            他说,打了打了。我是他本家堂哥,他儿子和我老婆家的亲戚谈恋爱,我们亲上加亲,可我们对公事历来公私分明,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不给他添麻烦。

            他这才问朱主任,身边的这位是……?

            朱主任说,省里来的专家,下乡调研的。

            他大感兴趣,凑过来,问,你认识的人多,能帮我一个忙吗?

            余枫说,什么忙?

            他咳嗽了一下,说,我认了个干女儿,会读书,整天想上北京,想上北京的一所大学,叫……你等一下,我查一查。

            他熟练地滑动手机,说,找着了,叫中国传媒大学,听说是顶呱呱的大学。

            余枫说,一流大学。

            他急切地说,能帮忙搞进去吗?

            余枫哭笑不得,敷衍地说,分数够的话,不用帮忙也进得去。

            他站起来,拿起酒瓶,恭敬地为余枫满上一杯,为自己满上一杯,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碰上你,算是三生有幸。来来,不管帮得上帮不上,我先谢你,我干了。

            他一仰脖子,酒液从他嘴角下淌。

            有人说,林主任,这么大年纪,还收干女儿?一共收了几个?

            他得意地说,人家要认是看得起我。你收一个试试?哦,教授,这次在我们这儿住几天?

            朱主任说,不住,我们路过,讨口饭吃。差不多要走了,天黑不好开山路。

            林主任说,别急呀,住几天,至少一天。

            见余枫无表示,他诡秘一笑,说,你是专家,好不容易来一趟,给我们村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吧。

            余枫说,我跑得差不多了,我一定好好总结消化,提出切实可行的意见。

            满桌子笑起来。一个人说,教授是省城来的,听不懂我们乡下人的话,老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余枫扭头看朱主任,他欲笑不笑。林主任说,我们的实际困难呢,是这么回事儿。我们不是穷吗,强男劳力基本上外出打工,留下老弱病残,还有一批脱不开身的媳妇嫂嫂们,她们跟老公一年见不上几天的面,农村人,身体好哇,晚上呢,那个晚上……

            大家笑起来。余枫明白其中意味,跟着笑起来。林主任勾下头,作委屈状,说,我们基层的干部,管天管地,现在多一项工作,保管好自己的房门,门锁不牢 ,那些娘们儿非把我们吃了。基层工作不好做,不好做。

            一人说,还不好作,身体不行怎么还养干女儿?

            林主任说,那不一样,人家是县城的,乡下人怎么比?

            那人说,人家教授是省城的,怎么看得上乡下的?

            林主任梗着脖子说,那不一定,城乡交流,我们进城找,他们下乡找,至少安全健康,不都是图个新鲜吗?

            余枫觉得不是久留之地,对朱主任使眼色。朱主任抱拳对众人说,我和教授借宝地腐败了一次,这里先告辞,进城找我,我一定让大家满意。

            林主任说,要不得,要不得,给侯书记碰上,话筒对着耳朵骂,小命给吓死。

            有人说,别信那个,不就是作秀?我比他官大,比他还能作,训得他脱裤子。什么东西?!

            上了吉普,朱主任似乎随意一句,都是林县长的人,借酒发疯,有些放肆,侯书记的工作难搞。           

            政治复杂,哪里都一样。余枫打算做好自己的那份工作,没必要介入当地的角力。

            车经过处,他看到好几个年轻妇女,一个个身体结实,肤色健康,嗓门高亢。

他问,林主任讲给村姑解决实际困难,你以前碰过吗?

朱主任先摇头,再笑,说,不只这个镇,好多乡镇都存在。我被问过N次了。

余枫说,没犯错误吧?

朱主任说,放在十多年前,难说。现在,既怕狼又怕虎,自身难保。

调研结束,县里马上安排余枫向侯远方汇报,地点定在书记办公室。

办公室面南,新鲜的阳光洒满窗户,闪闪发亮。靠窗处摆了一个绿色大盆栽,书柜与窗户的空隙间,分插一面齐腰高的国旗和党旗。这间办公室恐怕请了民间高手查测,物件的摆放依据某种套路。

余枫打印了一份几十页的报告,一份两页的梗概,交给侯远方。他的主要建议是,虽然本县有“红色”旅游资源,但比起红色重镇陕北和井冈山,优势不明显。本县建设的重点需放在开拓绿色生态资源上,具体做法是把龙潭溪风景区从二级景点提升到4A景点。

            侯远方眼睛盯着梗概,不断点头,插一句说,以前请的专家提过,操作性差。我们损失了不少时间。

            余枫说,我负责从北京找学部委员级的专家论证,并配合县政府到中央有关部门竭力争取。

            他再建议:在靠近邻省的湖畔地区开辟乡村度假区,请顶级建筑专家设计改造,比方讲部分民居现代化,沿河景观适合漫步。

            侯远方说,那一带我去过,印象不错。

            余枫说,是呀,前不久我带学生实地走访。山清水秀,明清的一批民居建筑保存完好,而且民风淳朴。缺点是,人口结构不尽合理,年轻人太少,差不多全部外出打工。如果能把邻省的游客吸引过来,老百姓有钱赚,年轻人或许能回流,多少可以兼顾种地。

            侯远方的眉头一拧,说,邻省?我们做得到他们的生意?

            余枫说,进入长假和私家车时代,邻省还是本省的界限趋于模糊。这类度假区,最好的位置是离具规模城市三小时。湖畔地区离本省的三个主要城市至少四个小时车程,但离邻省的一个相似城市不到二个半小时,而且,这边的景点内容那边没有,不可替代。

            侯远方点头的频率加快,轻声说,好,好,问题是说服农民,让他们尽快看得到利益,再动员一些能人出头,把外地打工的说服一些回家干活,不拖欠工钱,示范得好,还在犹豫的人会下决心返乡。

           余枫说起上次的走访,说起小住过的老罗家。他认为,老罗属于当地的能人,本人能干,见过世面,已经建立了威信。他带一个头,真金白银入袋,其他村民估计会跟帮。

            侯远方记下老罗所在的地方,说,有机会找他谈谈。

            余枫说,现在中产阶级暴增,长假多,私家车多,我们的头开得好,人愿意来,吃住满意,回头在朋友圈正面传播,人潮出现,外来资本跟进。过去是农村包围城市,现在是农村吸引城市,值得下功夫。

            他们接着讨论了几个次要的建议。讨论完毕,侯远方非常满意,说,同样是专家,余教授的成果扎实,论证合理,怎么他们差那么远?

            余枫谦虚道,目前出来的是框架,还要继续和县里同志一起努力细化。

            侯远方放下报告,身体后靠,客套地问,余教授,县里你是跑了一个遍,就你看到听到的,对我们县,对我们县的工作改善还有什么建议?

            余枫打哈哈,说,山清水秀,改善当然需要改善,发达地区也不能讲是十全十美。

            侯远方看了看手表,作势要站起来,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屁股填实原处,说,听县委办陪你调研的朱主任反映,你们在长石镇差点闹出笑话。基层干部的方式方法就是生猛。

            余枫想起那天的一幕,忍不住笑,顺便提到林主任携带公章,在酒桌办公的事。

            侯远方的脸阴沉起来。他抖开那两份报告,略带厌恶地说,当官成了仙,真把国家当本家,本家当国家。

            余枫想起什么,带点犹豫地说,我有个想法,当然,跟调研貌似无关。

            侯远方殷切地说,尽管提,畅所欲言。

            余枫说,我上了县里的官网,印象中,办得四平八稳。

            侯远方答,我知道,就是官样文章。

            余枫说,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党和政府的主旋律不可缺,在此前提下,完全可以办得生动一些,地方特色一些。县里要推动的工作,样样重要,需要各方面,尤其是上面的支持,我们的宣导工作做到位,一定能起促进作用。

            余枫的想法跟阳春的想法一致。想起阳春,侯远方心里一激灵。看来,官网不是没人关注,关注的人不排除影响他将来进步的大人物。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余枫,说,余教授,感谢你,真的把心交给了我们县。

            他拿起案头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无头无脑地说,中午到小食堂来,对,一起吃饭,顺便谈几项工作。你一个人吧。

            放下电话,他对余枫说,等下我们一起在机关食堂吃饭。我叫了县委宣传部长来,请你指导指导我们县官网的改进。

            他们两个站起来,侯远方似乎找话说,问,县委办的朱主任的工作到位吧?

            余枫对朱主任的印象良好,真诚地说,非常好,是个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的好同志。

            侯远方简单“哦”了一声。

            小食堂摆了几张圆桌,铺了洁白的桌布。余枫随侯远方进去,等在那里的宣传部长站起来,微佝着腰,捧出双手跟两人握手。

            部长对余枫说,久仰大名,在省里亲耳听过你作的讲座,内容翔实,语言生动,受益无穷。

            餐桌很快摆满大盘小盘。不知情的外人,容易看轻机关食堂,以为不过是填饱肚子的勾当。远不是那样。师傅的手艺丝毫不亚于高档酒店,口味相当到位,区别是没上昂贵的海鲜。

            余枫这些天到处混吃混喝,胃差不多要塌方,食堂的这顿吃得舒心至极。

            部长对余枫恭敬有加,说自己是秘书出身,写的材料论吨计算,跟余教授这样的大专家比,没有一篇拿得出手。

            他们讨论到当今宣传文章的特点,触及到各级政府喜欢制造数字口号,突出的包括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个代表,五讲四美三热爱,八荣八耻,琅琅上口,易于被群众接受。

            部长跟余枫分享了县里公开提的几个数字口号,请余枫点评。余枫谦让一番,绕开已形成文件的口号,提出几个新口号。

            侯远方和部长的眼睛都亮了。部长说,上头三令五申不让大吃大喝,我要请你到家里,以公民的身份请你喝茅台,太感谢你了。

            侯远方说,听你们讨论,我的心也动了。你们看,我自己写写小文章如何?短的三百字,长的五百字,联系本县工作,有感而发。

            部长说,太好了,我现在就决定,写了第一时间上官网,官网借东风,质量正好前进一大步。

            侯远方却要退缩,说,不行,恐怕会违反规矩。全国恐怕没有哪个县的书记给官网定期写文章发文章。

            余枫鼓动道,敢为天下先,只要一心为公,怎么不可以写?不过,我有个建议,可不可以用笔名,暂不用真名,试试反响再说?

            部长连连称道,说,是个好点子。现在的中央领导,很多省级领导,多少经历过文革,当过知青当过兵,多少怀有文革情结,胸怀祖国,放眼全球,激扬文字,喜欢写时评,喜欢用谐音笔名。

        余枫建议,侯书记,你可以参照本县名胜,比如龙潭溪,取个龙平,或者潭说,反正就是这个思路。

            部长想出“郝舟文”的笔名。解读是:县里的四十万人共乘一条船,船的平稳,全靠船长的指挥。侯书记就是船长,就是舵手。郝同“好”,地方方言里,“侯”的发音与“郝”接近。

            侯远方说,点子不错,我考虑一下。好久没动手写文章,在你们两个秀才面前,不敢板门弄斧。

            部长说,侯书记能文能武,有口皆碑,写出来的东西一定对本县工作是个巨大的促进。

        吃过饭,余枫要打道回府。侯远方紧握住他的手。余枫握手无数,貌似简单一握,掂得出真情与否。侯远方说,我们为党工作,不能说太庸俗的话。我觉得,我们有缘分。我喜欢你有话直说,我欣赏你的指导和建议。做得到的,我们县每一项都会努力做。

            余枫说,衷心祝你们成功。

            他是有傲骨的人,见过世面,接触过数以百计的大小官员,侯远方的表现,他发自内心地欣赏。这个县,往后值得时刻关心。           

酒吧老板娘马贝菲从美国回来,给他发过微信,说太忙太忙,再约时间见面。

他憋了好多天,他要找心上人发泄。没办法。他无奈地回了一个失望表情包。

余枫和马贝菲的初次会面,地点在省广电大楼。他是一台电视节目的嘉宾,她是另一台节目的嘉宾。她穿的上红下白,笔挺的身体,在他前面昂首跨进电梯。他以为她是电视主持人。省台的主持人是美女的代名词,以神气活现著称,但没有几个真正算得上聪明。可是,这些女人都有来头。做电视节目,表面功夫必不可少,聪不聪明不那么重要。

不久,一个移民欧洲的朋友找他,说找个安静雅致的地方聚一聚。他打听了一下,得知城东有一家酒吧不错,听说是海归开的。省城的新科技园设在城东,参照发达地区的做法,推出多项优惠条件吸引留学人员创业。人以群分,海归开的酒吧总归更贴近别的海归。

朋友的晚饭已与别人约好,不能不去,答应尽快赶到城东的酒吧。他先到。酒吧的门面不大,吧台的布置和灯光设置挺协调,背景音乐是Kenny G的萨克斯管。时间尚早,客人加起来不足十位。

调酒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东北口音。他客气地问,你是老板?

            小伙子说,哪里,打工仔。老板一会儿就来。

            他坐上高椅,点了一杯低糖的软饮料,准备等朋友来再认真喝。他背冲着门,觉得酒吧开始涌动着一股热泉。他扭头回望,只见他在广电大楼相遇的女人走进来。女人匆匆闪入吧台后面的里间。

            这架势,老板不是她是谁?

            她换装出来,对他点了点头,说,欢迎光临,然后转到吧台后低声跟调酒师说事。

            他调转眼睛,注意力放在高挂的液晶电视上。

            你是第一次来吗?身边传来她的声音。

            他笑着说,第一次。

            她说,欢迎光临。

            她摆好两只杯子,扭开一瓶新酒,兑上苏打水,给他一杯,说,敬您一杯,算店里的。

            他们碰了杯,他喝了一大口,味道真不错。他说,酒不错,酒吧不错。

            她说,谢谢。开了一年多,生意刚刚有起色。

            他说,早晚的事。对了,我们见过面?

            她扬一下眉,哦了一下,不置是否。她没认出他。她的反应是应付男人搭讪的标准反应。

            他说,上个月,中秋节过后,我在广电大楼见过你。

            她的眼睛开始有热度。他们谈起来。

            她在美国留过学,觉得不喜欢,回国找工作,试了几种创业,酒吧是最新尝试,但愿可以做下去。

            他问,听说客人里海归不少?

            她点头,说,没错儿。基本上是理工男。不怕你听来生气,你们男人在国外泡吧的机会不多吧?

            他承认道,很少,钱太少,泡不上洋妞。

            她笑起来,说,回国就要彻底翻身?

            他说,因人而异。可以这么理解,虽说回了国,国外的生活总还记得,多少有些怀念,上上酒吧是一种方式。怎么,你不欢迎我们?

            她说,哪里,成天盼的就是你们的光临。

            这时,朋友来了。她也请他喝一杯,然后说,你们聊,我不掺和。

            朋友拉他坐到角落。朋友出国十年,改做工艺品生意,收入相当不错,但命不好,娶坏了老婆,碰到数不清的麻烦。他的老婆是当地白人,具有坏女人的所有品质。

            朋友说着说着,委屈得哭出来。朋友聪明过人,一定有难言之隐,不是一句“离了吧”就可以了结。余枫只有听着。

            他们喝了几瓶酒。不知不觉,夜深人静,客人走光了,调酒师下班了,只有马贝菲一个人坐在一张高脚椅上,手捧酒杯,静静地注视他们。

            朋友已经喝醉,脑袋瘫在桌台上。他冲着朋友的耳朵喊,哎,哎,不能睡这儿,人家店里打烊了,我们走吧。

            朋友毫无反应。他无奈地望着马贝菲,耸了耸肩。

            马贝菲走过来,默默查看,说,太晚了。你开车来的?

            他说,没有,打的。

            她想了一会,说,我有车,我送你们回去。

            他说,太麻烦了吧?

            她说,没关系,反正我要回家。

            他站起来,用力拉朋友。朋友身高马大,纹丝不动。

            她说,这样吧,就让你朋友在这里睡,里间有卧具。等下我通知保洁大姐,让她明早提前来。我带你先回去吧。

            他不甘心,说,不行吧,万一着凉……? 他再拉朋友一把,朋友一动不动。他死了心。

            马贝菲跟他拚了几张椅子,将朋友仰面放倒。两人进里间取卧具。里间小,有单人床和小桌子,布置典雅,散发幽香。他说,有时在这儿睡?

            马贝菲说,对,心烦的时候,忙过头的时候。

            他说,治安没问题吧?

            她说,没问题,警察日夜巡逻。

            他提着一套卧具,帮朋友盖妥,歉疚的心才算稍稍平复。

            他上了她的车,朝南行驶。他们聊到美国,聊到海归在本省的生态。他是欧美同学会的副会长,问她是不是有心加入?她说没时间参加活动,他说同学会组织的活动不多,会员的能量倒是不小,是个高水准的社交平台。

            她说,你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调酒师告诉我,你经常上电视,是个专家。

            他说,上过几次,经常谈不上。

            他反问,你那天上什么节目?我以为你是主持人呢。

            她说,哦,茶余饭后的节目,做西式烘焙糕点,给没事干的主妇拍的。省台请我竞岗主持人,我没兴趣,推说普通话不过关。

            临近他所住的小区,马贝菲说一直送到楼下,他说不用,在门口放下即可。他谢了她下车。他没有回头招手。他感觉,她没有立即开走,一直注视他的背影。

            往后他一个人去过几次,只要她在,她会送一式精美的开胃菜,陪他说话。一次,她匆匆讲几句,抱歉地说,今天不能多陪,我忙死了。

            他说,不客气,不客气,你忙,我马上走。

            他没有马上走。一个新闻单位来电话,就一个热点问题采访他。采访结束,他收起手机,正要走人,马贝菲走过来,自己在他面前坐下来。

            她一脸愁容。他问,忙成这个样子?       

            她握住双手,向前一冲,说,可不。

他说,那我借花献佛,请你喝一杯?

她说,好哇。你等一下。

她带来一瓶未拆封的洋酒,她给两人各筛一杯,说,这酒贼贵,算在你帐上。

他说,没问题。

她说起她的烦恼。酒吧的生意眼见着红火,铺面跟不上,想扩大规模,把餐点和歌舞厅加进来。最近在找场子,周围找不着合适的门面。酒吧生意好,被某些人嫉妒,到工商告状,工商三天两头找她的茬。

他建议道,为什么不开到城西?那里是新区,楼盘贵,收入高的人多,再往西是大学集中地,年轻人多。

她频频点头,说,有道理,就是不知道这边好不容易吸引来的客人会不会跟过去?

他说,主要是服务,服务到位,客人自然跟。再说,地铁通了,东西之间走动不是个问题。对了,我到时给欧美同学会建议,把你的新酒吧当成固定的一个聚会场所。我们定期聚会,喜欢每次到不同地方,让我们满意的没几个,聚会找新场所是件头痛的事。

她给他斟酒,问,开在城西,离你们大学那么近,你还会经常光顾我的店吗?

他说,怎么不会?你们正当经营,我爱喝几口,哪里不合适?

她说,我的意思,离你们大学近,哪天碰上你的学生,碰上你正好喝醉,形象要受损吧?

他摇头,说,现在的教授本来就没什么形象,难听的绰号多得是。

他提到,新任市长在哈佛念过三个月的讲习班,欧美会争取拉他入伙,当顾问。

她笑着说,这也算欧美留学生?

他说,当然算。国内的一些同学会,特别是名牌学校,听了一天的课也号称校友。说认真的,你的客人档次高,工商不至于动不动找茬。

她说,余教授,你有没有兴趣入一股?

他打趣道,我是穷教授,想是想,入不起。

她轻轻拍他一下,说,别太低调。现在的名教授,收入赶到上老板。出多出少没关系,算是对我的一个支持。

他注视着她。她歪一下脑袋,说,怎么样,给我一个支持?

他看好她的生意,入股一定能获利。马贝菲不缺钱。这家酒吧明摆着在赚钱,她还能扩大规模,做综合化经营,很有实力。这么多钱,打哪儿来的?

他说,既然瞧得起我,我就加一份,手续怎么办,到时通知我。

她说,不用现金,算干股,一年给我提提建议就成。

他谦让道,那怎么成?男人不能为难女人。

她举起杯子,莞尔一笑,说,就这么定。

他要求交换手机号码和微信号,说从今往后酒吧成了自己的店,分分秒秒惦记着,有什么事情老板尽管吩咐,保证24小时不关机。

马贝菲又拍他一下,拍得他心底那泓湖水浪打浪。

一天,他接到她的手机,问他有没有空。他觉得奇怪,大白天的,不是泡酒吧的时间哪。他问,什么事?她说,电视台交给我一台新节目,让我担任制作兼主持,一个星期播两次。我脑袋一热接下来,越想越没底。你能不能帮我参谋一下?他问,你在哪儿?她说,家里。

她报了方位,属于老城区。

她穿一条白底蓝花的连衣裙,紧箍着她那曲线起伏的身体。她的家只有一室一厅,厨房很小,跟厅连在一起。见他掩饰不住的惊讶表情,她说,本人的故居,有点欠收拾,你不见外吧?

他说,哪里。

她平时的穿着,她与客人周旋的做派,始终给他高人几等的印象,她的家居如此简陋,实实出乎他意外。

她补充一句,我手头有几套房子,轮着住,这套我最喜欢,呆着心定,安全又安逸。

她草拟了一份节目构想的提纲,印了一叠纸。他坐在小圆桌上阅读,她忙着煮咖啡。闻着咖啡的香味,他问,怎么不请我喝两杯酒?

她说,对不起,这里我从来不喝酒。我喝太多,肝脏吃不消,两次进医院急诊。唉,我一直想找一个搭档,年轻又能喝,帮我挡挡子弹。

她的节目构想不坏,接近完美。他们喝着咖啡,他提出几个小的修改意见,她像个小学生,恭恭敬敬地写下来,并复述一遍,问记得准不准确。他说,你这么谦虚,一点儿不像酒吧的老板娘。

她嫣然一笑,说,就是脑袋学问少才去酒吧混日子。

说起酒吧,她兴头十足。一间小酒吧,故事还不少。一天,一对客人在酒吧对上眼,一头闯进女洗手间,不屑扣门,在里面动作起来。一位女客人冒进,啊地吓出来,但不说明。一连几个女客人踩雷,马贝菲见她们一个个奇怪的神情,感到哪里不对。她问一位熟客,熟客边笑边说出实情。她亲自去,直闯进去,催他们快点,下次找好一点的地方。

他跟着笑,说,酒吧就是浪漫,什么都有可能。

她说,浪漫来了,不一定非要在酒吧。

他们对视良久。他说,对,这里不是酒吧。她说,这里够宽敞。

他们进了她的卧房。她的皮肤白得发青,身体异常敏感,触碰一下便全身发抖。

半年后,她喜迁新地,一家大三倍的酒吧在城西开张。市长作为同学会顾问,领着新任会长余枫及新班子,为已加入本会的马贝菲捧场。余枫兴奋过头,剪彩的剪刀握不牢,卡在他那里。笑吟吟的马贝菲挨近身,在一片掌声中,握住他的手成功下剪。他对着她的耳朵说,想握你的手,玩了一个小把戏。

她请到一位年轻的管理帮手。酒吧附设餐厅和游戏厅,酒吧的一角添设小面包作坊,等她有烘培的雅兴,她现场制作,免费请客人品尝。这一做法,被客人称作“老板娘之夜”,成了众人引颈期盼的节目。

侯远方提拔县办的朱副主任当纪委副书记,主持工作。朱书记雷厉风行,头一板斧,闪电般砍倒两个人。一个是林家村的村主任,罪名是权力私有,生活糜烂;另一个是公路办主任,吃喝误事,大搞迷信。县纪委与市纪委密切合作,下一步将处理一批局级干部。明眼人瞧得真切,打狗看主人,处理这些人直冲常务副县长林本润。一旦侯远方拿下林县长,他的施政将获得极大的发挥空间。

该县的政情变幻,有心人取名“火烧林家铺子”。

这边,该县改版的官网生动活泼,署名“郝舟文”的一篇篇文章紧密联系实际,言简意骇,为人称道。

假一传统节日,侯远方向全县人民恭贺,发的贺文题目是“撸起袖子干  敞开衣领唱”,感谢各方一路打call和网参,县委县政府得以开出靓丽的成绩单,并希望大家继续努力,用各种爆款“10万+”,唱出本县的好声音,让老区的颜值更高。

始终关心该县的余枫连连叫好,同时,为侯远方略略担心。听说,侯远方的脾气越发大,说不上几句就训人,包括常委一班人。常委生活会,主题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他号召一班人向他开炮,底下鸦雀无声。他说,你们不说,我开个头,将每个人等于骂了一通。然后,他再请底下向他开炮,听到的是海涛般的吹捧。

侯远方的威信如日中天,“咱县出了侯泽东“的说法流传于民间。

根据余枫的建议,县里备齐经费,请北京来的专家为4A景点把脉,请沿海大城市的建筑专家考察湖畔地区。侯远方亲自来电话,请他和一批专家同场开座谈会,他是起头人,无论如何得到场,提出宝贵意见。

余枫欣然接受。

            硕士研究生曹婷得知他又要下乡,去的还是那个县,请求带上她,他答应了。

            上次下乡她的表现让他很满意。她思想有见地,待人接物有分寸。他问过她,硕士毕业后是不是准备攻博士,如果愿意,他可以推荐她上人大或者社科院。她说,暂时不考虑,先工作一段时间再说。他冒出一句,先把自己嫁了再说吧。她听得吃惊,说,老板,你也这么想,我以为你够开通的。

            他不该瞎操心。如今的年轻人,嫁人生小孩是非常私人的事情,父母都不一定敢多干涉,有他什么事?

            他谢绝县里的专车,请了一位朋友当司机。途中,他和曹婷聊了不少话题,得知她父亲做的是办理小国护照的生意,行情挺不错。他说,客户是什么人?她说,不太清楚,总不会是小老百姓吧。小百姓看不上那些国家。余枫说,倒是,到那儿生活,可能是身不由己,或者狡兔三窟,或者充当跳板。

            到了县城,新上任的县委办主任安排他们住红星大道的酒店,约好晚上接他们先参加县里的接风。

            他跟侯远方坐一桌,同桌是县里的要害人物和两个北京来的专家。曹婷坐靠门的那一桌。侯远方敬一圈酒,走到曹婷那桌,曹婷说,侯书记,久仰大名。侯远方回头问,这位美女是哪里来的?余枫走过去,说,我带的硕士生,专攻农村经济。侯远方说,厉害呀,毕业了来我们县,我们养得起。曹婷说,就怕你不收。侯远方说,就怕你不来。

            坐回主桌,侯远方对余枫说,小女孩不简单,不像一般的学生娃娃。余枫说,父母移民国外,父亲做卖护照的生意。侯远方眼睛一闪,说,那不是一般人物。

            余枫心情愉快,比平时应酬多喝了几杯。同北京的专家交流,得知中央非常重视2020年全面脱贫的目标,对农村的支持力度空前之大,并夸他有眼光,长年耕耘,眼下正是稻花香千里的时候。

            回酒店的路上,他的酒意尚浓,身体如在半空漂浮。他半躺着,对县办主任说,离上次来不超过半年,县里面貌气象一新。主任说,是呀,侯书记高屋建瓴,软的一手抓经济,硬的一手抓党风,全县人民无不拍手称快。

            余枫笑起来,说,我远在省城都听过侯书记被称作侯泽东。

            主任说,来自民间,反映民意。

            曹婷没言声,用心听着。她的裙子撩起,露出一截腿。余枫往下一看,眼睛似乎被强光照射。他伸手过去,拍了拍曹婷光滑的膝盖,说,侯书记特意给你敬酒。看得出来吧,是个非常优秀的县委书记,前程远大。

            曹婷没有移开腿。

            县办主任附和道,我们都有类似感觉。侯书记是老革命的后代,眼界高,视野广,完全具备在更大政治舞台发挥的领导能力。他要是更上一层楼,对我们县的帮助更大,手头资源更丰富嘛。

            余枫说,是呀是呀。

            借着路灯光,他想搞清楚曹婷的面部表情,脸红了吗?生气了吗?他的酒劲正足,他的性欲上升。他很想放纵一下,今晚,他很想跟曹婷放纵一下。

            灯光太弱,他无法辨清她的面容。

            县办主任说,余教授,侯书记对您非常欣赏,说您是难得的专家,专业又接地气,没有浮夸之气,学术界的清流。

            余枫说,哪里,我做的是份内的事。别的本事没有。

            曹婷转头看他,好像是嘴角微翘,好像是似笑非笑。他的手举起,想拍她的膝盖,她身子一偏,让他的手落空。

            县办主任说,我们又不希望侯书记离开,不说现在各方面工作正在展开,每时每刻需要他亲自把舵指挥。担心的是,下一任书记是个未知数。最近十多年,我们县的书记配得不理想,好像市组织部找不到一个理想的人选,好的不愿来,平庸的不如不来。

            县城不大,车转眼就开到酒店。县办主任跑下车,打开余枫一侧的门。余枫想说,真不懂规矩,应该先开女士的门嘛。

            他跨步下车,顺手抹了抹头发。曹婷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手紧捏着小提包。县办主任说,我陪您上楼吧?

            余枫说,不用,已经不早了,你的老婆孩子在等。

            县办主任说,那您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接你。

            他礼貌地站着,望着小车掉头,望着小车远去。曹婷站边上,相隔半米,身体的热量传来,他是这么感觉的。

            他们走进大堂。大堂大堂,好大的一个堂,标准陈设如细流归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台设在远处的一个角落,对角的一个角落摆了一组沙发。

            他和曹婷分住两间房间,他住六楼,她住五楼。他没有理由追随她进房间。当然,最终她得进他的房间。之前,他必须营造氛围,让一切来得水到渠成。

            他建议道,这里大,空气流畅,先坐一下吧?

            曹婷面有难色,嗯嗯支吾着。

            他自顾自一摇一晃地朝前走。她无言地跟过来。他们同一边坐下,他说,小曹,晚上还有什么事儿吗?

            她说,没有哇。

            他瘫坐着,右手拍着沙发扶手,酒店这么大,什么都没有,不善经营。你找找,有没有喝茶的地方?

            曹婷说,老板,喝得还不够?

            余枫头一甩,说,那是喝酒,拼身体。我说的是喝茶,讲情调。

            曹婷说,你是老板,我是学生,喝茶怎么喝得出情调?

            他说,怎么不?好几十年前,民国的时候,师生之间非常讲情调,鲁迅哪,傅抱石哪,不是一般的情调。

            她的嘴角再度翘起。明晃晃的灯光下,脸上的红晕在扩散。

            他扭动身躯,就要向她凑近,放在上衣内兜的手机震动。他摆正身体,抽出手机,有些不满地查看号码。

            是马贝菲的号码。他觉得被一只蜜蜂蛰了一下,尽管他们不是夫妻,相互间不存在任何义务。

            他似乎抱歉地说,小曹,我先接个电话。

            她迅速站立。他说,没关系,你先坐着。

            她对他一笑。她朝电梯大步走去。

           马贝菲开口就向他道歉,说自从上次请他喝加州带来的新版葡萄酒,两人再没机会见面,现在有空。

      他说,我在外地。

      她说,哦,不巧。什么时候回城?

      他说,过几天。

      他的脑袋基本清醒。他说,我们到时再说,你忙得很,还是那些事吧?

      她说,可不。对了,有一件事,跟你有关系,有意思。你看我,连这个都忘了。

      他望着远处早已关闭的电梯。曹婷跑了。马贝菲的谈兴正浓,碰在别的时候,他愿意从头到尾奉陪,今晚,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说,怎么,连我也被扯进去了?

      她说,三天前,几个女生来店里,开始还挺安静,讲话挺小声,后来嗓门变大。她们好像是你们大学的学生,议论你们教授,说哪个教授爱占女学生的便宜,哪个教授作案的指数最高。

      余枫的身体下倾,耳朵贴近手机,深怕漏掉一个字。他说,她们提到我的名字?

      她说,Yes, Sir。

      他抬起头,远处的电梯已然模糊一团。他说,可别信她们乱喷。

      她说,恭喜你。一个女生说,你的作案指数最低,接近等于零。你当老板,她们最安心。她们还商量建立互助会,架起大炉子,让那些坏教授往里跳,证据到手,直接捅到网上。

       他听清楚每一句话,好像听不懂每一个字。

       她说,她们请我这个美女老板娘合影留念,我存了几张,忘记转给你。我现在传,看看是不是有你的学生。

      马贝菲站中间,靠外站的女生是曹婷。她打出V形手势,嘴巴大张,眉头高挑,全不像一个文静的读书女生。都是酒的错。

      他心底感谢曹婷。在学生面前,他迄今金身不倒。

      他答道,有一个,那个表情最夸张的。

      她说,学生的评价不低呀,名符其实吧?

      他结巴着说,没有半点水分。

      她吃吃笑起来,说,别太紧张,现在的学生也不简单,不都是教授的错。

      余枫的父亲属虎,也是教授,才貌双全,异性仰慕者众。记得母亲讲过一个逸闻:父亲的一位仰慕者从广州回来探亲,表示要参加同学聚会,希望能见到父亲。父亲本来兴致勃勃要参加,缴了费用,一听她来,坚决不去。母亲开通,劝说,都这把年纪,我不在意,你怕个啥?父亲就是不去,说,当教授,为人师表,时时处处得管好自己。

他的学问,比不上父亲;他的为人,比不上父亲。他已经有红颜知己,借着酒劲,居然想染指学生,贪哪!他愧对已作古的老父。

他说,那些学生虽说年轻,最出色的还是你。

她得意起来,说,恭维话,我听太多了,听不够,讲,讲,不要停。现在的男孩退化,粘着我们这些个大姐大嫂,恭维话一箩筐一箩筐。我有个想法,把它们记录下来,挂在墙上,一日一读,不怕变老,有滋有味再活二十年。

他说,岂止二十年。

他坐在沙发上,坐的时间太久,几个酒店的工作人员已在窃窃私语。

回到房间,他拨了曹婷的电话。

他说,打搅你了。

她说,不会。

他面冲着墙,斟字酌句,天马行空般地说,你们这一代比我们聪明,我尊重你们的智慧。好好睡个觉,明天认真干活,啊?

没等她说什么,他挂掉电话。听筒没放好,电磁声一声接一声,他好容易反应过来。

            常务副县长林本润的壁垒被逐渐攻破,门下的十几员干将先后落马,结局各异。挨过侯远方话筒训的国土局长被连降三级,下到一个偏远乡当供销社门市部副主任。据说,打击之下,他动了自我了断之心,老婆和至亲倒班,日夜不离左右。再据说,他发誓,今后有机会,他要某人的脑袋。

            双规之初,人人嘴硬,经过几番说服,加上晓以利害,一个接一个供认不讳。态度最好的是林本润本家的村委会林主任,他抖出的猛料远远超出调查人员的期望。当夜,纪委朱书记向侯远方汇报。侯远方听完,久久沉默。

            朱书记耐心地等,最后说,明天再向你汇报吧。

            侯远方说,六毒俱全,哪里有半点共产党员的样子,还不如普通百姓。他们记不记得当年对着党旗的宣誓?他们把权力当成私有,为所欲为,什么党纪国法,去他娘的!九泉之下的先烈有知,情何以堪哪!

            朱书记小心地说,我建议调查告一段落,等材料汇齐,证据反复核对后,向市纪委详细汇报林县长的情况,由市委定夺。

            侯远方说,大约需要等多长时间?

            朱书记略一思忖,说,一个月之内。

            侯远方巴不得明天就办,免得夜长梦多。他自认为忍了很久,甚至被欺负。他从心底里瞧不起林本润,瞧不起他那卑微的出身,瞧不起他那张扬的个性,瞧不起他那双唇永远紧闭的相貌。作为老革命的后代,父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无-论-如-何不能交到这种败类,这种人渣手中。只要他侯远方一日主政,林本润之流别做白日梦。

            他打起官腔,说,当然要按规矩办,走正常程序。但是,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务必要强调他们腐败的严重性,强调他们对党的威信造成的危害性,务必从严从重从快处理。

            朱书记说,我明白

            放下电话,侯远方瘫倒在沙发上,双目紧闭,握拳轻捶额头。扳倒林本润,全面清除他的势力,是最近几任县委书记想办而办不成的事。自己痛下决心,慧眼识朱主任,两人同心同力,把一件貌似不可能的事办成了。千秋功罪,县志上必大书一笔。

给自己打分,多少合适呢?至少过九十吧?拿不到满分的原因,恐怕是打击面过广,下手过恨了点。那又怎么样呢?人无完人,圣人难免,何况我?如果还有隐患的话,就是下台的人多数比自己年轻,罪行不足以判死刑。一旦他们出来,一旦他们有机会东山再起,一旦自己退位下台,他们对自己会如何呢?那个国土局长的狠话不就是说给他听的吗?

他睁开眼,坐直身体,凝视着书桌前的一副字:宁静致远。

这是一句陈词滥调般的励志真言,他愿意挂起来,愿意偶尔面对而反省,恰恰是凡人难以做到宁静,难以达到致远的境界。

他没有理由紧张。他相信党的事业经年不衰,他更愿意相信,党洞察自己的成就和能力,会以某种方式加以肯定。自己的进步越显著,最后的位置越高,自己就越安全。

可是,凡事都有可能。如果在县里干满一届,上级再让他干第二届,到时自己的年龄就是巨大的缺陷。从长远计,林本润不在了,李本润会不会冒出来,杨本润会不会冒出来,从而构成新的对抗集团呢?眼前的歌舞升平,谁能保证明天不出现万木萧疏?

他把县里的衮衮诸公在脑海里过一遍,好像没有,再过一遍,朱书记的名字蹦地跳出来。

朱书记比自己年轻三岁,资历学历差不多,接手纪检委,他的能力有目共睹,声名鹊起,谁说他只能当纪委书记呢?要提拔他,自己放在什么地方呢?

他烦躁起来。

妻子敲门进来,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以为你睡着了。

他说,才几点,哪里会睡着。

妻子说,那好,给你尝一样新饮料。

过一会儿,她给他一瓶饮料,说,有机冰糖燕窝,美国产的,好喝又安全。

他小呡了一口,味道柔和滑腻,说,别迷信美国。美国的东西一定安全?

妻子和悦的面色一改,嗔怪道,你也真是,什么都怀疑,连老婆都不信?

他加快喝饮料,几下见底,说,乱说什么。这不,哪里不相信你?

妻子收起空瓶,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问,什么事?

她说,前几天,宋总来家里坐,聊到我们女儿的事,问怎么不送到省城的外国语学校读初中,县里的谁谁谁早就送了。我说,想是想过,不过……

他打断她,别说了,让他少操那份心。

她说,我还没说完呢。

他说,还用猜吗?我给你说过多少次,这种老板躲远一些,你不能为了点小钱给我添麻烦。

她抗辩道,我说的是女儿,你的女儿,怎么又扯到你身上?

他不耐烦地说,好了,今天不说了,我想休息。

妻子的大眼睛蹬着他,好像有些红润。她默默地收起空瓶,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他在办公室审阅文件,坐在外间的秘书不敲门,直接推门进来,他正要发火,看到秘书身后站着林本润。

他不想起立,转念想,林本润的常务副县长一职还挂着。他跨步上前,热情地伸出一只手,林本润像见到救命稻草样,小跑着靠近。

他对秘书说,快点冲茶。秘书看到他眼神中的愠怒,默默地带门出去。他无视林本润的双手,指指门边的双人沙发,说,坐,老林。

林本润的眼睛带着血丝,半边屁股侧坐着,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放置。他一时起怜悯之心,想说几句软话。他没说,回到大办公桌后面,静坐在座椅上。他们离得不算远,但彼此的心理距离只怕在十万八千里。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端坐于法院的高堂,面对的是一个犯人。

林本润清清嗓子,说,侯书记,我想跟你谈谈,主要是汇报思想。

他打起官腔,说,工作上的事,我们常委会上谈吧。

林本润说,不是工作,是我个人的事。

他说,个人的事?

林本润点头,紧张地望着门。秘书推门进来,托盘里放了一对茶杯,一只茶壶。秘书没想到两人没坐在一起。他犹豫片刻,先给侯远方冲茶,然后走向林本润。林本润欠起身,双手接过杯子。

秘书带着托盘出去,一时半会儿肯定不敢再进来。

林本润没喝一口茶,眼睛定定地望着侯远方。侯远方深知此人,知道此人内心的屈辱和痛苦,知道此人一旦翻身,将会以百倍的力度施以报复。

林本润低下头,说,侯书记,我向你检讨。最近一些日子,忙于事务性工作,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没有认真学习领会县委的精神,没有全力维护以你为核心的县委领导班子。我是老共产党人,我一直相信,党对自己的同志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愿意为工作中的错误负全部责任。

侯远方冷冷以对,相信党,相信组织。

林本润将茶杯放在脚边,身体前倾,眼睛似烈火燃烧,说,侯书记,我愿意辞去所有的本兼职,回老家种地耕田。

侯远方微微摇头,说,一个共产党人,怎么可以这么讲话?我们共产党人,一切听党安排,听组织安排,工作面前,没有小我。

林本润眼中的火熄灭,转而变得激愤。他猛地站起,冲到侯远方边上,双膝嗵地落地,说,侯书记,只有你可以救我。

他大为震惊,万万没料到林本润来这么一招。他想拉林本润起来,又想秘书怎么半天没动静?他希望秘书进来,进来不就可以解围?他不希望秘书进来,眼前的一幕势如野火,迅速传遍县城。

他一动不动。

林本润说,你是老革命的后代,你是红二代,我羡慕你,我崇拜你。你觉得自己吃过苦,受过委屈,算什么呢?对你们,是体验生活,一旦发达就自夸怎么怎么懂百姓疾苦。作为农民的儿子,我们一步一个脚印,一天一个月的奋斗,走到今天,不容易啊,你永远无法想像。你说你吃过苦,你抓过计划生育吗?你抓过征地挨石头吗?为党为国,你到底吃过什么苦?我承认,我完了,不是我个人的失败,是我家人,是我的乡亲,是许许多多人的失败,我担不起这个重负。侯书记,求你放我一马!

侯远方厌恶地起身,后退几步,说,看看你,看看你,哪里像一个共产党员的样子?你犯了错误,组织不能处理?处理了,会伤害许许多多别人?你无法无天的时候,反省过自己没有?收敛过没有?没有吧。你太高看自己,认识上的盲点巨大,走到今天,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腰身臃肿的林本润艰难地爬起,喘了几口气,低头低语道,你不想帮我。我算求错人了。我送你一句心里话,做人不要做绝。今天你在上,正义在手,自比侯泽东,好哇,我服。明天呢,你能保证还在上?你知我知,你经不起查,你自己。哪一天,正义到了别人手中,你什么都不是,你会跟我一样想。别给我上党课,讲党纪,讲规矩,你每条对对看,自己到底做到了几条?我不相信空话,我相信时间。除非我死于非命,我等着。

侯远方答一句,出去。

林本润推门出去。

秘书等了几分钟再进来。他躲开侯远方的眼睛,默默地收拾好他的茶杯,走到门前,回头问,侯书记,还要交代什么工作吗?

他的手平摊在椅子扶手,眼睛一片空洞,说,没有。

林本润不久被双规。

市委组织部找侯远方谈话,立刻上路。

他带上司机,压抑住满心的激动,阻断任何想象的思路,一路沉默,一路向北。

组织部徐副部长告诉他,市委经过研究,决定调他进城,担任市政府扶贫和移民办公室常务副主任,主持工作,正县处级,下届人大追认为主任。

他自认官场滚打多年,基本修到波澜不惊的境界,听到新任命,他无法掩饰失望和惊讶,心里说,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笑话。

他高瞻远瞩,四面出手,政通人和,年龄正好,不指望提拔重用,调入市里,新职至少和县委书记的权力相当,比如公安局长,比如财政局长,再不济,担任省垂直管理机构的一把手,权力尚可,油水足旺。

徐部长说,你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勤奋努力,政绩有目共睹。扶贫和移民办是被重视的部门,可惜配备的干部不得力,工作多年不见起色,需要像你一样具有开拓精神的干部,迅速打开局面,根本改善贫困地区人民的生活。

他心里说,整人,整我,一派胡言。

徐部长等他当场表态,他想说,听从组织安排。他说不出口。

徐部长说,如果你没有意见,市里马上任命接任书记,希望你跟新书记尽快办交接手续。你有个女儿是吧?听说马上读初中,正好,你们赶快搬来,赶得上秋季开学,市里的几所中学都不错。

他问,新书记是谁?

徐部长说出一个名字。他知道这个人,比自己年轻,是新市委书记倚重的的马仔之一。新市委书记是位女性,从北京某各部委空降,已经进省委常委。最近,他参加市委的一次会议,感觉新书记的气场强大,在坐的省里干部对她恭敬得不正常。在坐的都心知肚明,这里不是她的归宿,是她官场履历的一个必经的驿站。

他说,好,我尽快办理交接和报到手续。

徐部长送他出门,拍着他的肩膀说,党的工作,都是重要工作。有的干部缺乏修养,不懂政治,不服从大局,跟组织讨价还价,过分一点的,低估组织的力量,做出与党员干部身份不符的事。

徐部长停下来,观察他的反应。他面不改色,心里翻江倒海。

徐部长说,现在有一种说法,说我们的干部,一抓一个准。这种说法,夸张,恶意,

不值一驳。当然,就是犯过错误,属于认识性的,属于枝节性的,党的一贯做法是,爱护为主,保护为主,尽量控制在可控范围,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干部。要不,作为执政党,我们怎么领导人民建设强国,圆中国梦?

            拍在肩的明明是手,怎么他觉得是赤红的烙铁?

            侯远方进了小车。司机问,还去吗?

            他想了想,想起司机说的是什么。每次进市办事,离开之前,他喜欢在当地最出名的小吃店过把口瘾,还给妻子捎带几盒卤味。现在,正值午饭时间,他一点不饿。他不愿意去,怕自己一旦坐下,思绪万千,想走迈不起步子。

            他说,县里有急事,下次吧。

            按标准官场套路,他的车一出城,他被调离的消息将传遍县城,等他的车驶入县委大楼的停车场,等他提着小黑包下车,他已不再是令人敬畏的书记,晚上必定出现一桌连一桌的庆贺饭局。

            万难熬到晚上,他把自己关进书房。他拨了省里王处长的手机。

            王处长同样感到震惊,脱口而出,这么快?

            王处长为他抱不平。侯远方扫清了施政的障碍,实施着经济起飞的计划,给接替他的新书记奉送莫大的礼物。不公平哪!打个比方,侯远方以鲜血与生命拿下难啃至极的无名高地,冲上顶峰,插上红旗,戴上军功章的却是新书记。侯远方占据的位置,不再是能人躲闪不及的位置,是漂亮的政绩近在眼前的位置。这个位置,当然要留给自己人。

            最令人不安的是,作为侯远方贵人的那位省领导,外放西南省份,最终没有幸运软着陆,据确切消息,已被带到异地,接受调查。

            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没必要,带有风险。

            外间传来女儿练钢琴的声音。据妻子说,女儿具有很高的音乐天赋,不仅仅是她作为妈妈的看法,不仅仅是钢琴老师的看法,还是好几位艺术圈人士的共同看法。女儿的钢琴老师毕业于省师大,在县城收学生,行情很好,一般不到家教学,侯家是例外。妻子并不满意目前的老师,鼓捣他想办法送女儿进省城读民办,有机会接受更好音乐教育,也是理由之一。

            他现在不想把自己调离的事情告诉妻子,不是好消息,可以说是坏消息。妻子可能高兴一时,进了城,中学和音乐教育不正好更上一层楼?等到她再听听,到外面感受肯定是天壤之别的态度,她会回头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他拉开书房门,静静听着。他不太懂音乐,没有一次陪女儿听音乐会,陪女儿听一段好音乐。他忙嘛,妻子和女儿理解,从未邀请过。他不怎么爱妻子,对女儿,好像也谈不上爱。听同辈人讲子女的事,忘情者甚至让人感动,他无言以对。他承认,他从政多年,心变冷,很多感情不用费神控制,自然稀薄。

            高处不胜寒。向上攀爬的人,心不能不冷。

            他关上门,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拨了余枫教授的手机。

他们聊了一通,主要是几个项目的进展。他似乎无意地问, 上次听你说,一个学生的父亲做外国护照的生意,知道怎么联系吗?我的一个朋友,做绿色食品生意的,想了解怎么个操作法。

余教授说,我先去问一下,等下回你电话。

侯远方没有挂手机,将话题引到上次北京来的专家,详细打听他们的来路和研究方向。

过了半小时,余教授打回来,告诉他,学生的父亲正在上海,准备住两个月。他们家在上海有房产。

一星期后,侯远方住进上海静安寺附近的一家快捷旅店,旅店的地段好,不引人注意。

安顿后,他出门找了家路边小店,点了两碗上海小混沌。结帐时,操外地口音的小老板娘见他点钞票,提醒说,微信付也行。他苦笑着。他不懂微信支付那一套。他当官太久,与百姓渐行渐远。

返回旅店,保安打开门等他进去,他的手机震动。他朝保安扬手抱歉,退回到人行道上。是阳春打来的。她说,听说你调了工作,高升还是踏步不前,该恭喜还是……?

这么一问,压抑几天的情感遇到排泄口,他的眼睛差不多要红起来。

他答非所问,说,我人在上海。

一出口,他感到后悔。说这个干什么?在这么特殊的时候。

她说,哎呀,我前几天还在上海,找一个闺蜜玩。她是上海人,武大的学妹。我讲过你的故事,她对你崇拜得嘞。要不要叫她过来请你吃饭,陪你玩玩?

他一口回绝,不用不用,我只呆一天,办完事就走。阳春,我正好有事,以后找机会再聊吧。

回到房间,他和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电视机遥控,乱按一气。离他和学生父亲的见面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真的慢如蜗爬。

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一把按掉。一会儿,一个短信进来:我是聂圆,阳春的朋友,请接我的电话。

他接了。

聂园说,阳春让我代表她,请你吃顿饭。

他说,不用客气,我刚吃过。

她说,这样啊,那我过来拜访一下?

他说,谢谢。时间不早了,不用客气。

她说,阳春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给她办到。

她那边笑起来。他答应,告诉她旅店的方位。

            他们在楼下的商务会所见面。说是会所,不过是单辟的休息厅,开放式,一台悬挂的电视,两台苹果电脑,几组沙发。一位敦实的中年男人挺立一旁,随时准备服务的架势。

            聂圆三十出头,小个子,一头短发。他问,你是上海人吗?

            她说,是的。

            他说,一点儿听不出口音。

            她说,我们在家已经很少讲上海话。父母讲,我们用普通话答,习惯了。

他问,在哪里上班工作?

            她答,就在静安区,美国佬的公司。

            他一时无话。她说,问完了?出去走走吧?

            她笑起来,笑出两颗浅浅的酒窝。他被感染到,爽快地说,出去,咱们走走。

            出了门,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武大,聊她们两个的交情。聂圆也是武大辨论队的成员,口才好,讲话有声有色,大大减轻侯远方消极等待的焦虑。阳春善解人意,做的安排果然管用。

经过一个小社区,她指着一块大霓虹灯招牌,问,要不要做足疗?

足疗?跟一个才认识不到半小时的女性?他仰头张望,发现霓虹灯的设计不错,它那暧昧的色彩令人却步。他说,我没走多少路,不用。

聂圆拉住他,劝道,试试吧。你们当领导的天天为国为民操劳,最辛苦的是一双脚。你不吃不玩,我一毛不拔,阳春又要骂我们上海人抠门哪。

他说,换一个玩法,这种地方……

她说,这种地方,正当服务,老板是沈阳人,全国几百家店。我来过,阳春来过,都满意。

他们被请进雅间。不一会儿,两个女性工人进场。他一言不发,聂圆跟两个工人闲聊。房间配了电视,他无聊地鼓捣频道,每调一个,两个工人附和,都说好看。最后,他选了“一人一首成名曲”,他们就说,老歌老歌,特喜欢听。

听了几首,聂圆说,真的,至少二十年前的歌。

他问,二十年前?你在做什么?

她说,我?二十年前? 小学生。你呢?

他答,大学生。

一位工人说,老歌好听,歌词写得好。男歌手一点不娘炮。

另一个说,就是,现在都唱什么呀?Baby Baby连唱一百遍,烦得人想吃老鼠药。

下一首曲是《让我欢喜让我忧》,这是他初识阳春,两人合唱过的曲子。他百感交集。人面桃花俱往矣。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聂圆,通过她,向阳春致意。

他不敢跟着唱,他怕自己失态。他对聂园说,谢谢你请我来。

聂圆说,不客气,请得起。

曲罢,一个工人说,老板,你长得像一个人。

聂园问,像谁呀?

她说,某某某,那个笑星,不过,听说最近被逮起来了。

另一个说,乱说,一点不像。真是,说客人像哪个,找一个好点的,怎么找一个被抓起来的人哪?

四个人都笑起来。

送走聂圆,他没有上楼,坐在旅店会所的苹果电脑前,读了一些门户网站提供的新闻。他点开县里的官网。有关他的报道还挂着,他前些天发的小文还留着。不知道,这些还能保留多久。当下,县里的干部都在打听新书记,探听他的来历和喜好吧。

学生的父亲非常守时,十一点准时到。他掏出一个老式的黄皮信封,推到他面前,努努嘴,说,都在里面。

他摸了摸信封,说,好。谢谢。

学生父亲说,等你安定了,飞去加拿大玩玩,找我,我带你游冰川。

他说,好的。

他们避免对视,避免多言。他们心里有数,这或许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回到县城,他无视对他温度急剧下降的态度,安稳地准备交接工作。同时,那位老领导的圈子又被双规了几个。明显地,一张巨大的网在收,被网住的人还有谁呢?省委省政府的气氛日益紧张诡异。

几天后,云南边境某地。他和带路人会合。跨出国境线的最后一刻,他回首祖国。

记不清哪一年,他随便问老父亲,上山打游击怕不怕?他准备听到一个高大上的说法。父亲说,第一次上山,腿软得不行,怕呀,怕被森林吞了,怕被野狼叼了。但是,不进去也是死。

父亲路见不平,能够揭竿而起,因为手里握有刀枪。他自己,明明遭遇不平,未来可能是灭顶之灾,手无寸铁,他又能做什么呢?就算他握有刀枪,振臂一呼,说不定被老百姓扭送公安机关。下台的官的等同于坏人,接近真理。他不愿意被动挨打,他不愿意像林县长那样,一代枭雄居然下跪求饶。

踏出国境线的刹那间,他闭上双眼,向曾被百姓称作“侯老虎”的父亲致歉:我对不起你。

他迅速没入莽莽丛林。

===完===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侯犬子的离国有些令人不解,不至于呀,他怕被双规吗?他贪了很多钱吗?他到缅甸当毒贩子吗?他一个小官吏,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出国能干啥?不可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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