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梦魇

童年梦魇

《纽约客》刊了一篇Adam Gildwitz的文章:“怎样才叫一本好童书?”作者引用了一位权威儿童心理学家的说法:一本好的童书,必须能推动孩子在人生中寻找意义,必须激发他的想象力,必须帮助他发展智力、梳理情感,必须契合他的焦虑和野心,必须充分认可他面对的难题,与此同时还要给困扰他的问题暗伏解答。如此杂多苛刻的标准,难道有什么书能统统满足?Adam Gidwitz本人也是童书作家,他说,他最先想到的一本最合格的童书,是莫里斯·桑达克的《野兽国》。

桑达克,美国人,他的名字做童书的人个个知道,关心过童书的人肯定也会早早耳闻。《野兽国》是他1963年创作出版的绘本,文字简单,画风独特。大陆早就引进了它,它太有名,你在任何一个大书店的童书货架上都能找到(否则就是书店开得太业余了),还会摆在最醒目的位置。

不过,“野兽国”三个字是翻译过来的,有误导性,英文原名“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是个问句,能勾引读者的好奇心;而wild thing,中译作“野兽”,会让人想起豺狼虎豹之类。于是产生了一个问题:封面上那只长着两只牛角、坐在地上、闭着眼睛诡异微笑的怪物,给孩子挑书的大人是完全看不懂的:为什么叫“野兽”呢?莫名其妙。

即使是认真读过它的父母,感到困惑的依然大有人在。书中没有甜美的色彩,可爱的小动物,没有惩恶扬善的故事也没有比较欢乐的结局。桑达克的画风是比较暗的,喜欢用密集的线条打出阴影,而色彩总是灰蒙蒙的。书中的主人公,一个叫麦克斯的小男孩,某个晚上穿上一身狼皮衣在家里胡闹,挥着小叉子追打小狗,妈妈训斥说:“你是个wild thing”,不给饭吃,将他关进房间睡觉。麦克斯在房间里站着,气呼呼的,穿着狼皮衣、竖着两只耳朵的样子一点都不萌,还有点邪恶。

在晚上,他的房间变成了一片陌生的森林,四周的墙壁都消失了,月亮摆脱了窗框的限制。他来到海边,那里停了一艘小帆船,他坐上去,开了很久,抵达了一个奇异的地方,几只头上长角、手脚有尖爪、嘴里有獠牙又长着人的鼻子和表情的wild thing出现了。他们一个个眼睛溜圆,都在微笑,他们要麦克斯做国王,麦克斯答应了,戴上了王冠,拿起了权杖发号施令:现在,我们一起闹吧!

怪物们玩闹了起来,他们硕大的身体填满了页面,瘦小的麦克斯骑在怪物的脖子上。玩了一阵后,麦克斯让他们别吃饭,睡觉去。怪物们就睡了。麦克斯忽然觉得十分寂寞,便挂冠而去,回到家里,屋子里仍是空空的只有他一人,但桌上已经摆上了晚饭,还是热的。故事结束。

也许孩子们喜欢看小孩征服野蛮人的故事;也许孩子们只是喜欢桑达克笔下wild things的样子,就像他们喜欢芝麻街里的那些大嘴巴小人一样。然而,怪物们的獠牙、尖爪、似乎不怀好意的眼神绝对无法让大人心安。此外,怪物们在挽留麦克斯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我们需要你!我们还要吃掉你!”读到这几个字,我想很多父母就直接把书合上了。为什么要给孩子看这样的故事?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问世后即畅销,确立了莫里斯·桑达克的绘本和插画大师的地位。孩子们何以如此接受这本书,如此认可在大人看来阴郁的、荒唐的、难以解释的想象画面,是个费人捉摸的问题。儿童的心理复杂而含混,比成人世界有过之无不及,但我们可以确认的是桑达克灵感的来源。他于1928年生于美国,父母都是来自波兰的犹太移民。

严肃地读经,崇尚俭朴的生活,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社区里,只接受一个上帝——一个世纪前,东欧犹太人的这种生活常态并不能阻挡怪力乱神进入他们的想象世界。住在村里的基本都是穷人,深度接触自然界,恐惧森林和野生动物。在他们的民间传说中,恶鬼被神职人员袚除后,它的同伴会来寻仇,纠缠仇人和他的亲属后代。东欧的犹太孩子都听过房间变成森林的故事,在波兰出生的犹太作家艾·巴·辛格的一篇小说里,一个女人觉得他的未婚夫是野兽,结婚以后,她所见到的所有人都是野兽或妖精,要来摧毁她的身体和精神。

怪力乱神的想象与信仰的关系不大,主要还是源于现实中的不安全感,尤其是女性、孩子、老人这些弱势群体。桑达克说过一句有名的话:“我拒绝对孩子撒谎”,意思是他画下的画面都来自他个人的真实体验,画面里的灰暗是他所体验的童年的颜色。虽然他生在美国,但经济状况没比生在波兰好多少,父母亲拼凑起一个简陋的家庭。桑达克后来连中学都没有毕业,是在打工挣钱的期间,利用美国发达的社区图书馆完成的自我教育。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一书中的wild thing后来成了绘本里的经典形象,还被制成了布偶,但是,头上的角、獠牙、爪子都是邪恶的象征,桑达克的确想画令人恐惧的鬼怪,可它们并没有欺负麦克斯,反而一见到他就尊他为王,在麦克斯走时它们一边笑一边嚷嚷着“我们要吃掉你”,这种奇怪的表达又是什么意思?

桑达克后来解释了,这些怪物的原型是他家的亲戚。那是在1930年代,那帮穷亲戚是在希特勒大迫害到来之际陆续逃到美国来的,当他们来到布鲁克林,看望桑达克一家时,他们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来的。一方面,他们不会说英语,跟桑达克的母亲一样没什么文化,看到早早移民的桑达克一家,他们既羡慕又嫉妒;另一方面,他们在老家的家园都毁了,留在那里的人后来也死光了,他们见到小桑达克时,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他的脸蛋,一直捏到两腮发红。

所以书里怪物们的诡异微笑,正是刻在桑达克记忆之中的亲戚们的表情。他害怕他们,觉得他们都笑得恶狠狠的,像是要扑过来吃掉自己;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头去拧他的脸蛋。桑达克后来讲,这些亲戚都长着“疯子的脸,野性的眼”。

因此,《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里的怪物,结合了波兰犹太穷人的恶鬼传说与桑达克记忆中亲戚们的模样。这些犹太人都是走投无路的流亡者,语言不通,在美国生存的前途也无法预测,在看到莫里斯·桑达克,这个一出生就是美国人的犹太人时,他们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想抱他,亲他,因为他们好不容易见到老乡,急切地想感知同胞的亲密,于是发力拧他,追求这种深度的身体接触。

对这种恶狠狠的爱,这种可以理解的对亲密性的索取,桑达克只知道害怕。Wild表明他们缺乏修养,但这也是身世和环境压力下的产物。画面里的怪物们,成年人一看就觉得很可怕,可他们的行为、动作和表情中又透着几分神秘的可爱。有许多绘本让野兽和天真无邪的孩子做朋友,这是很蹩脚的,扭曲人的自然情感去迎合什么“教育意义”,用桑达克的话说就是“对孩子撒谎”。桑达克的“野兽”不是臆想出来的东西,它们是真正的人类,给一个孩子带来了困扰。如果有机会的话,那些亲戚会捏他任何可以捏到的部位,连隐私部位都不放过。

不管多么畅销,始终有人在操心这本书是否会给小读者施加什么不利的影响,担心那里面模样古怪的“野兽”会吓坏一些小读者。桑达克相信自己必须描绘真实的东西,可是绘本一旦“真实”过了头,就会引来一些人担惊受怕的讨伐。他的另一个畅销绘本,叫《厨房之夜狂想曲》,写一个小男孩深夜在厨房里的冒险故事,就一直在禁书榜单上有名。1993年,明尼苏达州有几所小学联名投诉《厨房之夜狂想曲》,说读这本书“给未来写色情文学奠定了基础”。更早的时候,路易斯安那有个图书馆馆员,给原书中光着身子的小男孩仔仔细细地画上了尿布。

 

(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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