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十八) —— 糟心的一九六一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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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一岁时,舅舅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因为是长子,他和舅妈既兴奋又紧张,两大人弄一小人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向外婆求助。

母亲一想到舅舅有了自己的儿子,心里十分高兴,就对外婆说:“我的娃娃山快翻完了,他才刚刚开始,您就去帮他吧。”

外婆已经把哥仨照料大了,只有我还小,刘妈自告奋勇地要照顾我。把我交给刘妈,母亲太放心了,她和舅舅就是刘妈看护大的。我有刘妈照看,外婆自然乐意,高高兴兴地带着西仁去了舅舅家。

外婆和西仁走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人住到学校里去了。大哥二哥在上学,三哥也快上学了,哥仨住在学校里上学也方便。母亲在上课前把我送到刘妈家,下课后再把我接回来。

这年月日子过得太艰难了,我出生的第二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所带来的大好形势急转直下,全国上下粮食空前短缺,造成城市和农村大饥荒。大跃进运动是“左”倾冒进的产物,全国人民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是新中国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时期(1959-1961年),在三年间,因饥饿或疾病而非正常死亡达数千万人。

造成这场大饥荒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1958年大炼钢铁把农村劳动力和铁器劳动工具占用;其次,人民公社占有了农民一切原有财产,极大的打击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耕多种少一个样;再次,大食堂开办初期严重的浪费现象,导致本来就不多的粮食急剧减少;还有,1959年的大干旱,粮食颗粒无收,自然灾害后随之而来的是严重蝗灾,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母亲为我们兄妹四人能填饱肚子愁得焦头烂额,一个月的口粮上半个月就吃光了,下半个月东拼西凑也熬不到月底。她想用省下来的工资去粮站买点粮食补充,可粮站除了定量口粮,根本就无粮可卖,街面上更是见不到一粒粮食。后来她就把口粮的大米去农民家里换些豌胡豆,一斤大米能换3-4斤豌胡豆,这样勉强一家人的三餐不至于断顿。

父亲知道后有些埋怨她:“大米比豌胡豆有营养啊。”

她瞪了他一眼:“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有没有营养也得肚里先有货才行啊!”

他觉得她说得对,然后笑着对她说:“我带了一些大米回来给你们吃,那是我省下来的饭票,找食堂师傅换的。”

她有些惊讶地问他:“你省下饭票换大米,你不吃饭啊?”

他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都行,不能让孩子们饿着。”

她感激他挂念着我们,也有些忧虑地对他说:“你的口粮也有限,再说远水不解近渴啊!”

父亲想了想后跟母亲商量:“宇大该上初中了,我带他去铁佛场跟我过,减轻一点你的负担,他就在我的学校上学,你看怎么样?”

母亲舍不得大哥离开她,可是一想到他正是吃长饭的半大孩子,饭量大,吃得多,如果他走了,家里的粮食不足可以得以缓解。最终她还是同意了父亲把大哥带走。

尽管父亲带走了大哥,家里还有四张嘴要吃饭。清晨母亲早早起床,用野菜加几粒大米熬一锅菜粥,一人一碗喝了就去上课。中午她用红苕掺一些大米混在一起,半干半稀,配一点酸菜或豆腐乳,这一餐是吃得最实在的一顿。晚上她就用干炒的胡豆吸水,再加一点大米和豌豆一起煮,我们叫这是“吸水胡豆稀饭”,带一点糊味、很香,我们都爱吃。不过,每人只有一碗,还想吃也只有等明天了。

母亲千方百计地为我们每日能有食物下肚而绞尽脑汁,尽管做出了一日三餐,其实就一餐半,这已经是她能给我们最好的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和舅舅小的时候,没有外公,跟着外婆住在老外公老外婆家的蔡宅里,那真是神仙孩子过的日子。我们有父有母,却不能肚腹周全,饥饿不饱。母亲唉声叹气,愁啊!

有时她把我们兄妹仨紧紧地抱在怀里,害怕我们没了似的。她常听到有人说:学校隔壁曾家的二娃饿死了,茶馆对面王家的幺女干瘪得快不行了,昨天上街又倒下了一个要饭的乞丐,前天下街又埋了一个老婆,... 每当她听到这些,惶惶不安,心惊胆颤。这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心悬如丝。很多人既是没有被饿死,也因营养不良而全身浮肿。在母亲的呵护下,我们没有患肿病,可她落下慢性胃痛的毛病,一直困扰着她。

 

在一次周会后,郭孃对母亲说:“今天去我那里,捡点红苕回来给孩子们吃。”

郭孃在乡村团结大队小学,粮食不如城镇紧张,至少红苕是管够的。学校有三位老师,只有郭孃和祝一姐住在学校里,其他两位老师周末回家去了。在学校的后山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有大小不等十几个大队的红苕地窖。社员知道这母女俩吃不了多少,就告诉她俩如果肚子饿了,就去地窖捡红苕回来煮着吃。

母亲马上说:“不行不行,你们娘儿俩可以去地窖捡红苕,我不能去捡呀。”

郭孃接着说:“你看看孩子们,个个饥肠辘辘,多可怜啊。”

母亲一想到每次我们看着锅底朝天那失望的眼神,就心如刀绞,难以忍受。她想了想: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法子了,就随郭孃去了乡下。

等到夜深人静时,淡淡的月光洒满了竹林,郭孃拿了一个绣花枕头套子,带着母亲悄悄地溜了进去。她们找到了一个地窖,郭孃蹲在地窖边,母亲接过枕头套子,跳进了地窖,发现半地窖全是红苕,黑灯瞎火地摸着红苕往枕头套子里装,一会功夫就装了满满一袋红苕。郭孃在上面拉,母亲在下面顶,她俩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也没有把这一袋红苕弄出地窖。没办法,母亲只有倒出一半红苕,然后又是拽又是推才把半袋红苕拖出了地窖。她俩正抬着红苕往回走时,突然看见“亮胡子”(一种带长把、烧煤油、冒黑烟的灯)的亮光晃了一下,吓得她俩立刻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两眼紧闭,大气憋着。

晚上竹林里偶尔有社员巡夜,就是提着亮胡子东照照,西看看,没见什么动静就走了。几分钟后,竹林又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了灯光,她俩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往回走,终于把半袋红苕抬回到郭孃家。那晚她俩一夜都没有合眼,两颗心“咚、咚、咚”猛跳,害怕大队社员追上门来。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那一夜祝一姐睡得正香,没有看见两位为人师表的老师做贼的狼狈相。

她俩眼巴巴地盼到了天明,母亲匆匆地告别郭孃和祝一姐,背着半袋红苕回到了家。这是母亲第一次偷东西,也是最后一次,后来她跟父亲说起这事,还心有余悸。

 

因为买不到粮食,张爷的面馆开不下去了,公社安排他去粮站守夜,防止仅有的一点公粮(大米、花生、玉米等)被偷窃。他很愿意做这个差事,因为有时他能带一些凹米子花生回来给刘妈和我吃。后来我无论走到哪里,一生都爱吃花生,可能与那时吃凹米子花生充饥有关系。他们夫妇待我很好,常省下自己的口粮给我吃,绝不让我饿着。他们把我当宝贝宠爱,就像从前在蔡宅疼爱小时候的母亲和舅舅一样。

本来母亲把我放在刘妈那里,有空就抱我回来,没空就把我留给她。可是,我弱小的身体不争气,常闹病,不是发烧,就是拉肚子。我一生病,刘妈很紧张,一刻也不敢怠慢,只有抱着我去学校找母亲。

母亲带我去金带场医院看病,医生开了一大堆药,好不容易把这些药喂给我吃下去,也不见退烧,也止不住拉肚子。没过多久我就瘦得跟小猴子似的,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小屁股溜尖了”。她抱着我坐在床边掉眼泪,担心我的小命不保。

有位同事阿姨告诉她板栗桠有一位魏医生,专治小儿的发烧拉肚子。她信了,一早跟校长请了假,背着我就出了门。从金带场到板栗桠有十五里,她着急走得快,不到一小时就到了。真是名不虚传,这里已经排着长队了。母亲等了半小时,才见到魏医生。他仔细检查我后,只开了三天药,药量很小,很容易喂我。说来也怪,我吃了魏医生的药,烧也退了,肚子也好了,胃口渐渐好转,也开始吃东西了。

后来我一生病,母亲就带我去板栗桠找魏医生。去的次数多了,魏医生记住我们了,他知道母亲是老师,要赶回去上课,就告诉那些排队的老乡,他要优先为我看病、开药。每次带我去板栗桠看病,她也不用请假,只需把她的一二节课跟三四节课的老师换一下,天不见亮就背着我出门,看完病回到学校正好赶到上课。 

可能是我出生一年后就遇上了三年大饥荒,长期营养不足,体质虚弱,三天两头闹病发蔫,直到过了饥荒年后身体才开始好起来,小脸也红润了,小胳膊小腿也有劲了,母亲焦灼不安的情绪徐徐平息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对刘妈说:“看来这闺女能养活了。”

刘妈笑着说:“当然能啊,有苗不愁长,树大自然直。”

 

一天母亲突然接到舅舅送来的急信说外婆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她立刻把二哥、三哥交给刘妈帮忙照看,然后背起我就往鱼溪镇乡下小学舅舅家赶。她刚跨进学校大门,就听见哭声,三步并做两步从大门走过两侧的教室,到了后面舅舅的住房,只见舅舅、舅妈、西仁和小敏(舅舅的儿子)围在外婆的床边哭成一团。

外婆刚刚断气,连一句话都没有跟母亲说就与世长辞了,享年六十三岁,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母亲把我从背上放下来交给舅妈,走在外婆的身边,双膝跪在她的床前,双手握着她的手,两眼看着她的脸。呆如木鸡地过了一会儿,母亲的眼泪犹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静静地哭着,...

不知哭了多久,舅舅扶她起来坐在外婆的床旁。她想不通:外婆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大问题,怎么就一病不起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

(待续)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对啊,先是去借嘛(东拼西凑),后来懂了就去农民那里换嘛,怎么不符逻辑?
“在三年间,因饥饿或疾病而非正常死亡达数千万人”,其实是3500-4000 万人,这个数据也许不正确。我国从古到今对任何灾难的统计数据五花八门。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没有发言权。我只是在我读到的统计数据中取了一个中值。谢谢读我写的家史。
黑猫-警长 发表评论于
一个月的口粮上半个月就吃光了,...。 后来她就把口粮的大米去农民家里换些豌胡豆,...

不符逻辑。 既然口粮已经吃光,哪里来的“大米”? “在三年间,因饥饿或疾病而非正常死亡达数千万人”也是人云亦云了。 你并没有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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