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四个兄弟,同父同母,相隔十六岁,跨越了中国现代史上最动荡的年代。时代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使得他们成为了身份完全不同的人。然而,他们都完整无伤地存活了下来,并且还都高寿。即使不算奇迹,却也十分难得。
我见得最多、想得最多的,是幺老妈的幼弟,我的幺舅爹。不知他的尊讳,也从未想过要问。我唱样板戏“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时想起他:不到三岁死了娘,多病体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高度近视眼,长得象个账房先生,可是却是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箩筐的农民。到处受欺辱,真的是“吐不尽的满腹苦水”。没有解放、没有合作化的话,只怕要饿死。我读《阿Q正传》时想起他:但他又不是。他不如阿Q想得开,也不会向小D那样与人厮打。他一张嘴就诉苦,真的是“道不完的一腔怨仇”,似乎谁都欺负他,包括自己的老婆孩子。从未听他提过一件这些人帮过他的事。除了每次离开我家时的客套话外,从未听到他感谢过任何人。批判封建礼教,又想起他:他在自己家里不痛快时常来我家住,有时一住就长达半年。弟弟妹妹年纪小,受孔孟毒害浅,说话不够礼貌。他会教训说:“没大没小!所有的亲戚里头舅舅最大。我是哪个?是你爷的舅爷!”妹妹拿筷子夹菜时翘兰花指,屡教不改。幺舅爹一筷子打上去,疼得她尖叫跳脚!倒也还真的治住了她这毛病。读到诗句“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时又想到他:他来家里,常跟幺老妈对坐着,就是这样子。年岁已高的老姐姐,再也无力帮他,只能陪之与泪水。他一辈子带着老婆孩子追随姐姐姐夫四处奔走。当年在汉口,强壮的姐夫带着全家返乡,他想也不想,也带着自己一家子跟了回来。如果留在城市,他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些。我曾多次思考,当姐姐的母爱是不是太多,反而害了他?如果小时候对他少些呵护,多让他干点儿活儿,他的身体是不是反而会更壮实些?历史不可能重来,但是有一点:我们的所做所为,影响自己,也改变别人。
印象最模糊的是大舅爹。那时候我年纪小,他的面孔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一幕却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斗笠、蓑衣、草鞋、药箱,一个七旬老人拄着棍子冒着雨从泥泞的田埂里走来。为的是一件小事:挨家挨户、一村又一村敦促农民漱口刷牙。不知到底对提高人们健康水平有没有起作用,或许当时医院领导嫌他烦而随口派给他的活儿,但是他的确这么认真地做了。当年他在渡口的那个诊所,地处交通要道,离沔阳城十几里路,简直就是常熟城外春来茶馆的位置,所以他不当地下党都难。只是不幸后来沔阳城被毁,他就成了一枚遗子。这大概就是所谓历史的必然与偶然吧!
曾经让我感到神秘的是二舅爹。“国民党宪兵少校,杀人不眨眼?”“黄埔五期,才混得个少校,不怎么样嘛!”不同的历史时期,我有过不同的想象。1985年元月,我利用一次出差机会,终于到南京拜见了老人。听说他有风湿,专门准备了一瓶人参酒带去。没想到一拿出来,他第一句话就吓了我一跳:“我不喝酒。家里虽然开酒厂,但是从进黄埔第一天开始,就滴酒未沾。”这是多么有毅力,多么意志坚强的一个人!第二天,他带我步行遊南京。先上中华门,出来后上雨花台,然后返回城里顺着秦淮河一直走到贡院、泮池、夫子庙,接着到新街口看雪松、梧桐,再一路走回他家。老人整整长我一花甲,那时我二十出头,他八十出头。我走累了,问他怎么样?他说,今天比他平时运动量略大些,出了点儿汗!令人不得不佩服。
如果家里不破落,他肯定会继续读书考大学。没有了钱,只有上师范或警校。但是受进步同学影响,决定结伴去广州。临行前,患中耳炎,回家修养了两个多月。等他再独自赶到广州时,已是中山舰事件之后,气氛大变了。他入了第五期,选择了明哲保身,断了跟原先一起行动先到的第四期湖北老乡们的联系,也就没有加入共产党。五期生没有毕业就一起出发,参加了北伐。他一路上没有放过一枪,行军到了南京。一停下来,就被任命为见习排长,带兵在中华门站岗。十年间升到少校宪兵营长,蒋委员长发表庐山谈话时,他参加了“美庐”的外围警戒,到达他军旅生涯的最高阶段。抗战期间,被派到绥远监军。晋察冀有湖北老乡带信联系,他们串联了四个人,一起去投八路,结果过封锁线时想到老婆孩子,一犹豫,掉头回来了。两个过去了的人从此再无音讯,还有一个跟他一样回了头的,后来在政协开会时还常见面。所以生死就在一念间。解放的时候随部队撤到广州后隐姓埋名,躲过了镇反,1954年向政府投诚,坐了五年牢,出来后从事文史工作。1970年下放回老家,1972年落实政策返回南京。八十年代还担任过江苏省政协委员。
几回生死转折,老人家平静的几句话带过。生命的强者,在于准确的判断,和果断的决伐。他是他们兄弟中唯一见过二十一世纪的人,过了九十九周岁后才潇洒而去的。一路上,他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一生。可惜,那时我还只是个以自己为中心的愤青,历史感太差,连个像样儿的问题都提不出。
三舅爹是最让我后悔没有在他生前作更多请益的人。老人家写得一手极漂亮的行楷,早年曾跟着哥哥在部队里当文书。不喜欢军旅生活,退伍回老家当了一名小学国文教师,曾经在洪湖到京山一带多所小学任过教。解放后,四周许多县区领导都是他过去的学生。他一辈子爱读书,也特别爱跟人家讨论书,讲书。由于这些因素,五十年代他是那几个县教育部门领导们的座上客。这样,他也看到了一些领导上不想让群众知道的事儿。每当这时,他倚老卖老,引经据典,常把一些芝麻大的事跟亡党亡国联系起来,招人烦。因此顺理成章地在1957年戴上了右派的顶子。从此,大家渐渐忘记了他王志强的名号,叫他“老右”。1959年被摘了帽子,但是大家的称呼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是“摘帽老右”,1973(或是1975?记不清了)年被平反,他十分高兴,“就说是搞错了嘛!”大家称他“平反右派”,到了1979年大家都平反时,也给他发了封信,他成了“改正右派”,他不高兴了,“我跟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是不一样的!”
我小时候他常到家里来,我也常在他的外孙们家里见到他。那时候,大人们都躲着他,怕被他缠上,说起来没完没了。他的外孙们捉弄他,把他的书藏起来,急得他团团转。我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过这样的恶作剧,但是在一旁笑,也是帮凶之一。我自以为聪明,“一个写得一手好字的小学教师,是孔乙己吧!”1979年夏,我跟他讲了一件我在北京城听到的事:北京复兴门外大街上,有一个复兴饭店。据说发生了一起老外亵渎女服务员的事儿。老外强词夺理,说是“Fuxing Hotel”这个名字让他想歪了。北京市领导因此把“复兴饭店”更名为“燕京饭店”。我当时是个小愤青,觉得这个名字改得窝囊,一口黑锅甩给了毛爷爷倡导的文字改革和汉语拼音。他对我说,给汉字注音,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康熙字典里用反切,一个“土”字,注成“他鲁切”。不识“土”字的人,多半不识“他”或“鲁”,显然不合适。早期留学生里去日本的多,回来后搞了注音符号,后来留欧美的回来,搞了汉语拼音。第一版汉语拼音出现在“五四”时期,一直悬而未决。不管怎么搞,总是有缺陷的,总得有个结论。一些洋人刁钻奸猾,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不用管他们。一席话,这个孔乙己在我心里高大了起来。是啊,想入非非,开开玩笑是正常的。我们家徐志摩先生听见人家道再见,也幻想出个沙扬拉娜小姐,写了首诗。但是用来作为耍流氓的借口,就未免太川普了吧!中国人为此改名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如果硬要往歪了想,Fuxing,就当是向他们伸出的中指吧!
1981年夏,我送他到黄石上船,他给我讲了两个多小时,就讲四个字:“痛定思痛”,让我受益匪浅。这次见面,是我跟他的永别。如果那时有博客,老人家一定欢喜得很,会留下很多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