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8、下馆子

个人史,家史,或许就是一个民族历史的缩影。如实地记录下来,是一个挑战。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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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完酱,奶奶带我下馆子。

峰口镇,我不熟。小时候去过几回,多是去医院打针,还有就是到照相馆照相。一般不下馆子,多数时候是买个“麻雀”就走,这里有几样食品映像很深:冲担锅盔、鸡冠饺子、枕头包子和麻雀。这第一次下馆子略有一点儿记忆。

麻雀,是峰口特有的,别的地方我没有见过。用的大约就是炸甜麻花的料,捏成一个麻雀模样,烤出来的。焦黄发亮,又甜又香,是我的至爱。每一个到我家的客人都会给我带一个。我会花一整天的时间,将它慢慢蚕食掉。后来我每次学到“凌迟”、“肢解”一类的词儿时,都会想念起我那些心爱的麻雀。

峰口的锅盔,叫“冲担锅盔”。冲担, 是两头尖中间是木制的扁担,挑稻草捆用的。峰口的锅盔可能比别处的更尖些?我不知道。奶奶和妈妈都喜欢它。我不爱吃,但是我喜欢这个名字。

枕头包子,是甜津津的馒头,前文介绍过,不再赘叙。鸡冠饺子,是用香干、肉丁、粉丝、胡萝卜丝和碎米粒等炒成的馅儿,用米粉皮成一个大饺子形状,边儿捏成齿状,油炸后像鸡冠而得名。我通常不吃油炸食品,主要是洗手麻烦,那时候肥皂都要票供应,而乡下是没有票的。所以,我们吃完油货,要找淘米水洗手。邻居小朋友告诉我,可以往头发上抹,大人擦头油还要买。我试过一回,后悔死了,那个味道折腾了我好多天。

奶奶答应我,带一只麻雀回家。但是过早要吃一样咸的,替我选了鸡冠饺子。为了说服我,她讲了个古话:从前有个皇上,把白案厨师和红案厨师找来,问:是糖重要,还是盐重要?白案师傅做点心,说糖重要;红案师傅管炒菜,说盐重要。皇上让太监取来盐和糖,尝了一下,就把说盐重要的师傅杀了,从此天天吃糖,不吃盐。久而久之,皇上身体虚胖,全身无力,很快就死了。因为早上起床刚用盐水漱过口,那是王郎中交待的:“春天用盐水漱口可以预防脑膜炎”,所以我得到了“盐是药”的结论。这会儿,我又明白了“盐是补药”的道理。

墙上有绿纸标语“饭前便后要洗手”,我就嚷嚷着要洗手。奶奶从门口一只白色的印有毛主席手书“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桶里,打来一碗温开水,叫我把手伸出来,把水淋在我手上洗手。后面响起了像唱歌一样的洪湖话:“冷水要人挑呃,热水要人烧啊!这个朗嘎枪这依糟蹋茶,是个耸xuea法咧?”洪湖话,乐感极强。基本上没有普通话里脆硬的第四声字音,全部都用平声代替。几个平声字放在一起说的时候,为了辨别方便,就用转音。这样音乐就自然出来了。譬如你唱“洪湖水呀……”的时候,就是这个效果。“洪”字发阴平声,“湖”就要转几下。“朗嘎”是老人家的意思。“这个”,说的时候要像马长礼老先生唱“这个女人不寻常”那样发音。“这依”是这样的意思。“这”要发阴平声,而“依”就要转音,像唱“洪湖水”那样。“耸”是“什么”的意思。而故意把“说”字转成“xuea”的音,是表示强烈不满的态度。洪湖人讲话,讲究礼貌。前面从《名贤集》里找两句圣贤话,表示是圣人在教训你,我只是个传话的。

我转过身,见一个婶子在说话。没等奶奶开口,我指着墙上的标语,对她说“nna们叫我们洗手的呗!”她如同见了鬼一样,“你认得这些字?”“认得。nna们这里的标语都认得。”于是,她不再管我们,跟她的同事们去讨论我们了。

那个白开水桶,据说是当年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摆在门口,不光餐馆客人可以喝,过往的路人也可以喝。为人民服务,不收钱。餐馆洗手,虽然1967年就有标语了,可是直到2007年我才再没有为此事受困,1997年回国时还为这事尴尬过。正当我要为祖国点赞时,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前几年到苏州出差,早上起来跑步,忘了带钱包。不知不觉中跑了太远,回程已是火辣辣的满天太阳。结果一路店铺行人,他却无法讨到一瓶水!现在没有人为人民服务了。

餐桌上,奶奶又讲开了沔阳城。沔阳的规矩,是炸油货的不进门。他们是在外面搭棚子,炸好后,由小孩子们用篮子提着满街叫卖的,所以是餐饮行业里最低档的。把炸油货的除开,峰口的这个馆子只是一个茶馆的开打。比起一个茶馆,它又缺三样基本要件。没有茶,只有开水;没有烧饼,还缺个斟茶的。这个斟茶的很有讲究,不是提壶续水那么简单。他需要应付三教九流,跟什么样的人都接得上话。其学问之大,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所以有好的斟茶的,被人称作“茶博士”。随着,讲了个穷酸秀才和茶博士的古话:

从前有个穷秀才,每天只有一个烧饼钱。到了茶馆,茶博士安排坐下,送上他的烧饼。秀才吃完烧饼,眼睛盯着桌上掉的芝麻。于是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乘机把手指上沾到的芝麻放进嘴里。发现还有几颗芝麻落在桌缝里了,秀才开始吟诗:“众里寻她千百度,……”,狠狠地把桌子一拍,桌缝里的芝麻跳了上来。“募……”茶博士在前面接道:“不用回首,也能体谅您秀才的苦!”

过去的读书人酸,现在的洋学生们没“哈数”,是幺老妈和二爹的共同观点。什么是“哈数”?奶奶说,这个起源于沔阳人请家法、背家伙。那是一个私刑的过程。动手打人的是父亲,周围观看的是族人。所以行刑的人要有分寸,知道轻重,需要打几下。其实是打几下的“下”数。而挨打的儿子,要通过受刑的过程而找到“下”数,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怎样改正错误。

怎么没哈数?奶奶又讲了个洋学生的古话:有位乡下老太爷,把儿子送到武昌城里洋学堂读书。儿子写封信回来:Father,Mother敬秉者:儿在校中读book,各门功课都good,唯有English不懂得。老师罚我stand, 我骂老师是pig。老太爷拿着信,到处跟人讲:“我那个没哈数的儿啊,打封信回来满是洋码字。未必看他封信,我还要飘洋过海,到外国去请个通司?”老太爷虽然怪儿子没“哈数”,可是却到处招摇,炫耀他这个读洋书的儿子。

显然,奶奶谈到我爸妈没“哈数”时,也跟老太爷谈儿子一样。母亲送我到洪湖前,想必已经多次到过这里。可是送我来时,专门去买了一只小铝锅,说为了奶奶和我热饭菜方便,全然无视这里只有柴火灶的事实。所以奶奶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什么事儿都看不见”。这只锅子,被奶奶用来盛酱。不多久就漏了,成了我打仗专用的“钢盔”。在峰口教小学的大爷告诉我们说,是被盐腐蚀了。我问奶奶:“盐不是补药吗?”奶奶回答:“是药三分毒唦!”

这就是我的奶奶,没有难得倒她的问题!我很为奶奶自豪。奶奶教的这几个英文单词,后来我跟英语广播讲座对照,都不需要大修改。我长大后曾经笑奶奶教的食盐知识,是《本草》里头“寡妇床头,尘土一撮”的民科。去年体检,大夫对我说:血压、血脂等指标都偏高,要注意少食盐啊。忽然间,奶奶“是药三分毒”的话又浮现出来。似乎奶奶在问我“孩子,你是一个有哈数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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