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跟奶奶上街卖酱时,就在家里跟二爹学做乡下人。
早上起来,门口屋檐下刷牙的地方,幺老妈说叫“街沿”,因为临街;而二爹说叫“干沿”,因为那里淋不着雨。虽然用洪湖话讲,二者差别不大,但是二爹说,干的就是干的,湿的就是湿的,乡下人不能像城里人那样縢着舌头说话。
据说二爹一辈子只有两次讲话被舌头挺了。1968年二爹喂了一头大肥猪,人见人爱:“爹爹,nna喂了头好猪子?”“是的咧,准备给儿媳妇坐月子用的!”按照老家继祧的规矩,我是幺房的孙子,所以我出生在哪里,二爹不会管。可是下一个男孩子,就是二房的孙子,所以必须生在他家里。这年夏天,妈妈遵照老人指示,回到老家生产。上帝却跟二爹开了个玩笑,巳时出世的是妹妹,而不是弟弟。于是二爹那头“儿媳妇坐月子用的”猪于当日午时便被二爹卖给了区供销社。村里的人们笑话二爹,说他“挺了舌头”。他放出狠话“老子反正谁也靠不上,将来死了自己爬进土里去!”这是他第二句挺舌头的话 – 1969年去世时,自己爬进土里的功夫没有练成,是村里人帮忙安葬的。老人享年73岁,是他四兄弟中最长寿的一个。在他的追思会上,全村人公认,没有一家没受过他的帮助,一辈子他只有这两句没有兑现的话。可是这乡下人的“哈数”常常让我有些后怕:妹妹出生时八斤半,万一有个什么不顺利,两条人命就要交给乡下的接生婆!
二爹每天早上天刚刚麻亮时起床,到外面路边去拾粪。过去多年是跟木匠神保的老地主父亲作伴的。可是老地主不久前去世了,所以二爹现在只好自己拾粪。跟老地主每次都要把筐里的粪带回自家的粪坑不同,二爹每次都是倒到队里的粪坑里。这倒不是因为二爹觉悟高,一是因为二爹对大田的兴趣更大些,二来也是因为家里菜园的菜吃不完。峰口没有工业,所以买菜的人不多,菜价便宜得很。二爹上过两次街,第一次大多数菜都挑回来了,第二次干脆把卖不掉的菜都送掉了。把自己的产品价值凸现出来,是二爹一辈子都没有解决的难题,他只会送,或者帮人家。老地主恰恰相反,不光会换钱,还会攒钱,关键时刻出手,用“市价”从急需用钱的人手里买下田产。两人血缘上是出了五服的叔侄,年纪只相差几岁,都是全村公认的最好的庄稼把式。可是一个是地主,另一个是贫农。
二爹年轻时受到沔阳县知名财主蔡三爷赏识,将其二侄女下嫁给二爹,成了我的二老妈。两人本是天造的一对男耕女织的天仙配,可是世道却让二老妈哭瞎了眼睛。蔡三爷名叫蔡德申,是全沔阳县闻名的慈善家,很多人将他的名字写成“蔡德绅”,在洪湖、沔阳地方志上应该留有一笔的人物。1931年阴历八月,蔡三爷惨死,导致了洪湖赤卫队一次大瓦解。蔡家也从此死伤败亡。本已是赤卫队员和妇救会干部的幺爹幺老妈,因为有亲戚关系,逃了回来,准备盘缠跑路。二爹找老地主借钱。老地主说,“钱,我有,但是不借。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们是已经出了五服的叔侄。我出钱买你们家的那17亩3分地。”洪湖地区,低洼水田多,高坡旱地少。这17亩3分高坡地,是二爹的心肝。可是别无他法,只得卖掉,救兄弟一命。第二天,幺爹幺老妈带着卖地的钱开始了他们自己长达18年的“南征北战”。二爹依旧每天早上跟老地主一起拾粪。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几年,戊寅己卯年日军进攻武汉。一个平常的日子,二爹在田里做活,二老妈在家里做饭,一对儿女在禾场上戏耍,一架路过的飞机朝着两个孩子扫了罪恶的一梭子。二老妈哭干了眼泪,哭瞎了一只眼睛。听说过去严重时躺在床上往蚊帐上扔大便。
十年的日子熬过去了。1949年春天,“洪湖的人民见了太阳”。两兄弟再次见面,诉说衷肠。哥哥拿出新印的家谱。这个家谱本是1937年确定修的,可是付印却在1940年。短短三年,已是物是人非。大哥家只剩下老祖母和未成年的孙子;二哥只剩夫妇二人,未同弟弟商量,就把最大的一儿一女列入二房名下继祧。弟弟说,在外奔波十八年,北到老河口,南到南昌府,西至万县,东至南京,只为一件事,躲兵荒,逃战乱。可是没有躲过病菌,八个子女只剩三人。女儿一家一个没有问题,可是儿子不行。达成兼祧两家的口头协议。
土改,我们全村除了一家地主外,全部贫下中农。二爹觉得这个贫农成份是对他农业技术的否定而不服。找工作组扯皮:“你们十里八乡访一访,我吕家老二哪一样农活输人?凭什么我是贫农?”工作组跟他讲政策:如果只是你们夫妇,可以评为富裕中农;甚至还可以把嫂子一家和弟弟一家算成你的雇工而评为富农。但是这都不符合事实。你们是平等的兄弟三户九口,平均一下是三家贫农。二爹无法,只好接受这个事实。私底下常叹:不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兄弟拖累,我也是个富裕中农哩!贫农,就要夺回被地主剥削的土地。于是那17亩3分地被人民政府重新分给了幺爹。合作化成立高级社烧地契,有传言说二爹用四个鸡蛋贿落小办事员,收起了一份。二爹说:“瞎讲!”
解放后,二老妈病情略有好转。从我记事起没见过她犯病,但是只见过她一回笑脸,那是弟弟出生的时刻。东厢房也是以中间为界一分为二:后头是二爹二老妈的卧室,前头是二老妈纺线的地方,他们的厨房是在房子前面东边搭的偏舍。二老妈做的饭,完全是农家特色。每日两餐。米煮得差不多时用锅铲往前一推,饭熟后前面干的二爹吃,后头稀的二老妈吃。两人牙齿都过早脱落,所以平时一般不炒菜,只煨汤。冬天萝卜汤、白菜汤,夏天冬瓜汤、南瓜汤,秋天有藕汤。一个单耳汤罐,放进菜和水,切上两小片腊肉,盖好盖子,用灶耙子钩住罐耳朵送进灶膛里。饭好汤熟,上午吃新鲜的,晚上吃剩的。效益很高。
有时候二老妈也要为我这个“特权阶级”服务。要给我加一个早餐,通常是鸡蛋花加熘粑。午饭也要加炒菜。我爱吃的有韭菜煮青豆,红苋菜,糊南瓜等等。有时还可以吃到小麦粑。二老妈的糊南瓜是所有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的美食。二老妈的小麦粑,是农村版的枕头包子。用酵发的面,比馒头面稀很多,摊在南瓜叶上,贴在锅周围,中间煮饭,盖上盖子,饭好粑熟。可惜那时候我们村不许种麦子,说好的跟邻村用米换麦子的“计划经济”,因为公社领导换了人又变成了求人的事儿。所以,二老妈的小麦粑也是亲戚们团聚时才有的稀罕。
二老妈除了偶尔带着佛珠到河边走走外,所有时间都在纺纱。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是摸黑纺,她用的“灯”,就是一调羹油放一根棉捻子。纺好的纱,她要拿出去亲手织成布,别人织的都不好。她拿回来的布,只有一种花色 -- 蓝底宝瓶花。我十岁时,老人家亲手为我缝了件花褂子,扣子都盘成花样。放在今天,是绝漂亮的艺术品。可是,十岁的我,却觉得这东西是如此之土,根本穿不出门。妈妈无奈之下,把它染成深蓝色,改成了我演李玉和的戏服。焚琴煮鹤的事,许多人怪年代,骂政党,辱领袖。但是我们自己的思想深处,不该反省吗?当我看到油画《我的前夫》时,我的问题是,我们这一代人,为什么没有人用同样的标题画一个老外呢?
二爹去世后,二老妈跟我们一起到“城”里住。不习惯,又跑回乡下。听人家议论儿女不孝,又跑回来。几经折腾,中间甚至有段时间回去跟个“齋供婆婆”(被迫还俗的尼姑)住在一起。直到1973年才最终放弃挣扎,到我们家“坐牢”,“吃点儿挨霉食”。二老妈1981年春去世,享年81岁。去世前有一口上了锁的小黑箱子,指明钥匙要交给我。我打开后,里面有一张盖有洪湖县峰口区人民政府大红印的土地所有权证明,是那17亩3分地的代用地契。不知道这东西现在还管不管用,真想退休后回去在那里起上一幢比胡家爹爹更威武的青砖大瓦房,铺上老红军都没有用过的地毯。可是,洪湖的故事,还有人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