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岁月
乞丐进家宅
当时三岁的我对于父亲只有概念没有印象,天天跟着妈妈念叨希望爸爸早回来,希望妈妈不再流泪。
1942年五月的一个漆黑的夜晚,似乎没有月亮,我们正准备睡觉,突然有轻轻的敲门声。我们住进来后,晚上从没敲门声,没有人晚上来我家。好动的我带着极大的好奇心,赶忙向大门走去,住在大门旁边的赵老太抱着妹妹去开门,后面紧跟着外婆,我远远的站在二门口望着大门。
门开一个小缝只见一个极脏的要饭的站在门口,门外还站着一个洋车夫和他的车。保姆迅速关上门。
只听外面这个要饭的说:娘,是我。
外婆赶快边开门边喊妈妈,告诉她爸爸回来了。外婆付了车钱说了谢谢就关上大门。妈跑出来,我跟在后面,想一个很重要的人来了。
这人如此之脏,如此之弱,大长发,大长胡子,已是春末,还穿着大长棉袄,大破脏棉鞋。这个家里不可能有这样又脏又怪的人。看到妈妈竟如此的高兴,小脚的外婆走路也显得轻快了不少,保姆也很高兴。
妈妈搀扶着这人向南屋走去,我远远的跟着,不想回到我的东屋去睡觉,非常好奇的想知道这个脏人是谁。
进屋之后这个脏人突然转过身喊:老大、老二你们不认识爸爸了?
妈妈接着对我们说:叫爸爸。
我这才明白他就是我日夜想念的爸爸,他就是让妈妈成天愁眉不展流泪不止的人。他就是每周妈妈为他去送东西在监狱的那个人。我似乎明白日本监狱是一个会把人变成不象人的地方。我应当按妈妈说的做,但我喊不出来。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穿着奇怪的脏人。爸爸妈妈没有勉强我,就说天不早了回屋睡觉去。
后来几天我都没有见到爸爸,妈妈说他病的厉害,要卧床休息。每天早上妈妈向往常一样用自行车推着姐姐和我去艺文幼儿园,下午接我们回家。她的脸上有了一点笑容,但家中没有收入,祖父偶尔寄一点钱,怎样算计也不够。她不时的卖掉她的首饰和外祖父离开她们时留给她们的嫁妆和家具。
一天放学回家见爸爸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这时我才相信他是我的爸爸。从这天开始他和我们一起吃饭,晚上帮助妈妈给我们清洗,哄我们去睡觉。为了节省开支,每晚的剩米饭由爸爸做成饭团。第二天早上切片,放在平底锅上煎一下,放点盐就是一顿极美的早餐,不需配其它吃食了。他想教我们英文,每天给一两个单词。在厕所时教我们“肥皂”,在餐桌上教我们“汤”。我们没表现出兴趣,妈妈也总打退堂鼓,没多久就停了。等我工作后想学英文时真后悔,当时如果好好学至少会口语或发音会比较正确。
告别与送行
爸爸身体很弱,在家里呆了半年多没出去过,偶尔有人来看他,有的是告别到延安,有的是告别去成都燕京。妈妈硕士论文导师董鲁安教授是满族人,日寇逼他到满洲国去做官,他来告别“到最光明的地方去”。妈妈听后很激动,也很想去,但儿女情长,没去。后来说起这事还感遗憾。
有一天来了一个又瘦又矮的容伯伯,开始没引起我们三人的注意,但听他说话很困难,总先说几个“点、点、点”才能往下说,我们就笑他,并且学他。他走后我们仍然开玩笑来学他。这次让我们认识到学话年龄孩子千万别学口吃的人说话。
容伯伯是文字学家容庚教授。 1927年到1941年燕京沦陷前是容伯伯最高产之年,主要是发表了九本书。其中“金文编”、“商周彝器通考”是举世闻名的巨著。他的前半生奉献给了金文和商周铜器研究。可惜抗日胜利后回到广东,不能继续利用故宫博物院作研究。后半生在岭南改变原研究方向,致力于古代书画篆刻的研究。
爸爸可以出门了。有一天早上我们刚梳好头穿好衣服,爸爸说我们全家去一个人家送行。因怕他们走的早,我们先去送行,然后回家吃早饭。
这个房子很小,很矮,一个小院子。我们进去就觉得太拥挤了,由于马上离开,已经没任何家具。他们全家正席地而坐,开始吃早饭。
我们都站在墙边,早饭很简单:一大锅稠粥,和一碟咸菜。这时不到两岁最小的女儿三三,突然要上厕所。她自己站起来,还走不稳,一步就把粥锅撞倒,粥撒到她的小腿和脚上。她大哭,她妈妈不去看她是否烫伤,而是打她,骂她不看道,把走前最后一顿饭踢翻,大家没吃的了。我看后吓坏了。妈妈劝她别打三三,赶快找点吃的上路。爸爸和他们的爸爸说着送行的话。并说实在对不起,来的不是时候。说完我们就走了。
回来的路上我问爸爸他们是谁,要上哪去。爸爸说他们是我们的远房亲戚,从辈份他们的爸爸占元和我们姐妹同辈,但他比我爸爸大7岁左右。他们在这里没法生活,要去成都工作。妈妈接着说,她们的妈妈梦玉很勇敢,坚决带着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三三哥、三三姐和三三一块走。可能要走几个月才能到,一路上会是非常艰苦。
妈妈说如果爸爸能离开这里,她也害怕要带着我们一起走。肯定先把我们托付给外婆,她们自已先走。
看了她们家让我知道日本人来了不仅把爸爸这些人捉走,而且把普通人的生活打乱,要去逃难,多么可恨。另外也看到因为有外婆,我们少受很多苦。我们有大房子住,有保姆照料。吃的比过去差太多,杂和面里有许多沙子,但还有钱可以买到,还没缺过顿等等。真是应该感谢外婆的照顾。
决不为白米、白面折腰
日本的统治,生活的艰难,没有工作。在爸爸出狱前有“好心人”来我家做说客,可以帮妈妈在伪大学教书,有白面吃。妈妈坚决回拒,宁可饿肚子、吃混合面,也决不为日本工作。妈妈说不能折腰。
爸爸出狱时日本人不许他离开北平,但希望他为伪政府,或伪政府办的学校工作。他和妈妈说虽然已是亡国奴,但一定不能失去自己是中国人的尊严,决不为他们干活。
日本投降后爸爸曾对他的学生说过这个煎熬的岁月。他幽默的说“沦陷那几年,把沙发都吃掉了“。的确如此,妈妈卖掉她结婚嫁妆,首饰,连外婆也卖掉她的首饰和家具,来接济我们。祖父也不时的从南方寄钱来。
爸爸的情绪非常不好,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很严肃。只是偶尔会唱几句美国歌曲,甚至在钢琴上弹几句,有时会把妈妈抱起来转一圈。这时是全家最高兴的时候。爸爸晚上写他的‘狱中杂记’,白天买菜,帮助妈妈照顾我们。
他的情绪总不好,妈妈同意他到朋友家去打桥牌,一去就是两天左右,回来后很睏,但比较高兴,他总会讲朋友的太太做了什么好吃食,有哪些人一起打的。他们聊了许多情况,这使他情绪有点好转。睡够了脸上有点笑容。
夏天的黄昏有时他把我们放到他的男车上,和妈妈一起带我们到中南海乘凉、散步。周末妈妈带上吃的,全家到中南海或中山公园去野餐。
我喜欢出去玩,但不喜欢妈妈给的吃食。最受不了的是每人要吃一个煮的很老的鸡蛋。那个极干的蛋黄,就给一点水,又没有其它东西可吃,干噎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没吃完。妈妈催我:好好吃完,这是营养,必须吃完才会给其它吃的。而且没有凳子,坐在石头或土地上,不舒服。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不喜欢野餐,即使是在美国人家的院子里。
妈妈不会作饭,也不想学,有一天听说有什么流行病,据说吃洋葱会有帮助。妈妈买了一些,就用水炖一个个完整的洋葱,让我们每人必须吃完才能吃其它。我吃第一口就觉得太不好吃,越吃越恶心,真想吐,一个晚上只好慢慢吃,没有吃其它的东西。我看大家都不喜欢,谁也不说就是了,而且以后再也没这样吃过。
我长大后才明白切洋葱眼睛极难受,最简单就是妈妈的做法。其实洋葱做好了是很好吃的,有许多做法并不复杂,只是妈妈只讲营养,不讲味道,怎样简单就怎样做,这就是我的妈妈。
数学家和钢琴老师喜结良缘
有一天,爸爸妈妈告诉我们,姐姐的钢琴老师韩德常姑姑要结婚了。让姐姐去提花篮,让我当个小男孩端戒指。
姐姐喜欢天蓝色,就给她做了一件白色兰边丝绸上衣和天蓝色丝绸裙子的连衣裙,非常漂亮,我好羡慕。
我的是一件白色小男孩的衬衫,和黑色小男孩短裤,还有一个黑色的小领结。我一点也不喜欢。
那天,我们在家里梳妆打扮,姐姐由妈妈管。我由爸爸管,这一次真让我感到了父亲的温暖。爸爸先给我穿好衣服,戴好领结。然后认真的给我梳小分头。先在左侧分一个缝,由于我头上有个旋总也梳不好,最后就用了一点水才把头发梳好。他脸上流出满意的微笑,并没有让我照镜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样。
在婚礼上我看到极漂亮的新娘,和个子极高又瘦的头发稀疏的新郎徐献瑜叔叔。姐姐极其自信的提着漂亮的小花篮走在他们之后。我走在姐姐后面,双手捧着放在漂亮盒子上的戒指。我胡里胡涂,似乎不会走路了。只听有人叫我跟上。
当我走在礼堂中间的地毯上时,只听人们在说那小女孩是谁家的,并猜那男孩是那家的?就听有人说他也是这家的。又有人说他们家没男孩,有人接着说他是女扮男装。议论的人多起来,说我还挺像男孩的。这给我很大的鼓励,感谢爸爸把我打扮成一个像样的小男孩。使我自信、神气的走完这条长长的路,把新娘新郎送到牧师面前。婚礼后我和姐姐受到了新娘、新郎的感谢,妈妈爸爸也高兴的说真不错。
这位新郎是刚从美国完成数学专业的博士,后来成为我国计算数学的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