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她在他的墓前。她用指尖轻抚碑上他的名字,像轻抚他的脸。那是块崭新的墓碑,大理石做的。他的名字是黑色楷书,一笔一划都透着刚劲,如他的人。地上躺着一束勿忘我,和一兜山核桃。他生前最爱吃核桃。她就一言不发守着他的坟墓,已有四个钟点。第七天。
从他出事起,她没掉过一滴泪,一滴都没有。他们共同的朋友握着她的手,哭得稀里哗啦,好像他们才是当事人。她就任他们拉着她,对她说安慰的话,说着说着给她一个拥抱。她就任他们说,任他们抱,不掉一滴泪,也不说一句话。
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着呀!他们拍她的背。她静静望着地板,不发一言。
他们忧虑地离开。
从他离开起,她就不再感到饿。她失去了全部食欲和味觉。头脑中残存的意识像冬夜里一点模糊的光,照亮她的本能。她会在身体摇摇欲坠时本能地啃一片菜叶子,嚼几粒花生米,甚至给自己煎个蛋,打蛋时蛋壳掉进去也无所谓,咯嘣咯嘣,和蛋一起吃。她迅速地消瘦。本来就大的眼睛现在占了半张脸,眼神远而空。
她请了长假,一个人去所有和他同游过的旧地。她似乎还能找到他的足迹。正是春暖花开时节,野蜂飞舞,草长莺飞,鸟鸣声清凉似水。携着花香的风吹过,绿叶轻摇,她仿佛看到他的笑颜,就闪烁在层层迭迭的绿叶间。他的声音就荡漾在风里。他无所不在。抬起眼眸,遍地是他。她常会有种幻觉,觉得,他会再一次从哪儿冒出来,笑吟吟站在她面前,对她说声嗨,然后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让她再一次听到他奔放的心跳,闻到他身上青草的气息。
在他们定情的小湖边,她呆了一天。她先是绕着湖走,不停走,最后走累了,在他对她表白心迹的木椅上坐下来。头上一枝桂花在开,香气逼人。湖面银光闪闪,像他灵魂的倒影。天地间一派生机,却越发加剧了死亡对她的包围。她前所未有地感到,在生死之间,存在着一道比金库门更为坚硬的壁垒,刀枪尚不能突破,何况血肉之躯。她幻想他就站在那道门背后,无限哀伤地望着她,却无能为力。有时她会想,他会不会一直在这门后看着她呢?看她历世间一切沧桑,经百千劫,看她红颜老去,终于迟暮,衰颓,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她也走进这道门,而他恰好在这里。
她想得出神,慢慢会感到魂飞魄散。以前她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他走了以后,她懂了。灵魂真的可以一片片飞走,像空中的云,一点一点,被风吹散,丝丝缕缕消失在蓝天深处。有时她会觉得死的不是他,而是自己。或两个人都死了,但去了不同的世界。她在大地上飘着,像个孤苦伶仃的游魂。空气清鲜,而她却像置身北京最重的霾里,难于呼吸。当她夜半醒来,一团黑暗将她包围,想到不再有他的人间,她会像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喘气。那一刻她会感到自己已被尘世活埋。
他走以后,世上最懂她,最疼她的人就去了。他走以后,她才意识到曾经的一切有多刻骨铭心。世上再无人像他,善良,宽厚,清澈,高远,给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建造和温暖。他不是为了儿女情长而来,他是为了她最根本的福祉而来。为了让她走出阴霾,进入阳光。为了让她摆脱身体的疾苦,变得刚强。为了让她脱离世俗的捆绑,进入自由的高天,放射生命中一切自性的美。他总说,你现在是块璞玉,虽然外表丑陋,但其中包藏着大美,我希望能让你里面的美都绽放出来。他几乎从不夸她,一味只是批评她,在她气得跳脚时轻描淡写来一句:只有真爱你的人才会随时指出你的不好,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好!于是她果然一天天更好起来,一天天有了他的样子:清澈,高远,自在。
但是他死了,死在一场车祸里,距他们的婚礼两个月前。
她没去太平间看他最后一眼。她不愿让他血肉模糊的样子覆盖她心里那张鲜活的笑颜。她在太平间门外转来转去,一直转到深夜,也没跨过那道坎。于是他在她心里,始终是活的,就像这个春天里一切的澎湃。
曾经她最不喜欢墓地。每当开车经过墓地,她就会嫌晦气,恨不能闭眼经过。他总说她分别心太重,说生和死,都是自然生生灭灭的一部分,没有高低美丑之分。现在她接受了这个观点,因为他在死亡的那一边了。而他是美好的,就算死了也依然美好,永远美好。所以她不再惧怕坟墓。一连七天,她天天来到他的墓前,一呆就是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她陪着他。她怕他孤单。她被无数墓碑包围却心中安然。她知道,他一定就近在咫尺地守护着她,像他生前一样。他们之间,隔着那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默默相依。
你在那边,还好吗?她会轻声问,对着他的碑。冷吗?饿吗?寂寞吗?有豺狼虎豹吗?有伙伴吗?想我吗?……
她知道,他已穿越一条传说中的黑暗隧道,进入一团大光之中。也许见到了上帝,也许见到了佛祖,也许什么都没有,但却是一片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美若伊甸园。
她自己也在穿越一条黑暗隧道,她分明感到了这一点。一连多日,她感到空气的压强越来越大,从身体到灵魂都在被大力挤压。她常感到如死的窒息,为和他的永世隔绝。
直到这一天,她第七天在他的墓前。她感到周身有个罩子,或硬壳,越勒越紧,越勒越紧,紧到她马上就要破裂了。她感觉自己像溺水之人,在绝望的深渊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马上就要淹死了,忽然就触了底,在死亡的边缘被一种反作用力弹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猛地浮出水面,呼吸到人间的空气,如此清甜。
啊——她撕心裂肺又酣畅淋漓地大叫一声。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起。她感到周身的硬壳在一瞬间破碎。她像石猴出世,一去千里,自由无极。
她在痛苦的极地浴火重生,有了新的灵魂。
她带着种虚脱般的疲惫望望周遭,望望他的碑。一切如故,一切却又已不同。
她已放下一切依赖和软弱,顶天立地。她知道,门那边的他会为她开心。
她默默转身,带着一颗清明透亮和自由的心,向生活走去。
(见6月2日的《世界日报》小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