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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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元宝

原创:舞龙

文字编辑:璇璇

 

“我的新铅笔盒哪里去了?这可是刚买的,里面有两支崭新的红色铅笔和散发着香甜味的新橡皮啊!掉哪里了?怎么办啊!”在放学的路上,我来来回回的找啊找啊,天越来越黑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急得我哭了出来…….

“起来了!老大老二!趁着今天天气暖和,赶快把菜窖挖好。快点啊,别再睡过去了!”父亲的喊声让我从梦中惊醒,竟然出了一身子的汗。好奇怪的一个梦,最近我也没买新铅笔盒,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母亲根本没那闲钱。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个深秋的早晨,我和大哥就这么被父亲叫醒,睡眼惺忪地来到院子里,一人操起一把铁锨,走向前两天就己经开挖的菜窖。那年我十岁,大哥十二,我们住在华北平原渤海之滨的一个小村庄里。华北的冬季,漫长而又寒冷,在那个物资极端匮乏的年代,大白菜是整个季节的唯一疏菜,如果胡萝卜不算菜的话。所以,在农村家家户户在秋未都要在户外挖个大菜窖,贮够一冬的大白菜。菜窖是一个宽二米半长五米深两米多的大坑,用粗木棍和玉米杆搭一个顶,上面铺上一层厚土,中间留个小天窗用来通气和进出。挖菜窖的活不算重,大人一般不干,尤其有半大小子的家庭。

那天早上的天气确实不错,虽然不算暖和,但与深秋时节的寒凉相比,还是带给人们些许暖意。清晨的太阳刚刚跃出邻居家低矮的墙头,远处的朝霞还没有完全褪去,望一眼就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兄弟二人一下子就跳进一米来深的菜窖,一头一个,这样干起活来两把铁锨才不会打架。我们学着大人挖坑的样子,锨头往地上一戳,右脚使劲一蹬,整个锨头就插入土中,双手一上一下握住锨把,身子略往后用力一撅,一大块土就分离出来,再顺势往上一扬,土块“嗖”的一声弧线飞出,又“啪”的一声落地,应声而碎。兄弟两个就这么一蹬一撅一扬,一前一后动作流畅,起伏有致,在朝霞中谱写着一首劳动少年的晨曲!

挖着挖着我发现土块的颜色有了些许变化。华北平原尤其是渤海之滨,是黄河冲积形成。耕作层以下的土壤以淡黄色为主,土质比较均匀,有一定硬度,但没有石块等杂物。所以,不论挖坑还是掘井,都很容易挖得很深。浅黄的土色突然变成浅灰色,还加杂着一些黑色的斑块。再往下,颜色加深变成了深灰色。我正纳着闷儿,“咔嚓”一声,一脚竞然没蹬下去。由于用力过猛,锨头转了半个圈,我差点被惯性带趴在地上。显然,下面有块很硬的东西。到了这个深度,不应该是石头砖瓦之类的了。我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用手刨开周围的土壤。起初,露出了一个圆形的边角。再刨,一个圆型、深褐色的小瓷罐儿就完全露了出来。大约十公分的直径,三十多公分高,上粗下细,做工细致讲究。盖子边上已经被我铲掉了一小块,露出了崭新的缺口。大哥注意到了我这边的异样,回过头来看到了我刚刚挖出的小罐儿。小孩儿毕竟是小孩儿,我们同时被这个深埋在地下的不速之客吓住了,心里发慌全身发毛。罐子本身到没有什么奇怪或令人害怕的地方,而是它埋得太深了。其一,在这么深的地方发现这样的一个小罐子,八辈子也不会想到,如同在地球上突然见到了外星人的那种突兀,特别令人惊悚。其二,在这个深度埋一个罐子,肯定是有意而为之,里面一定藏着某种秘密。这一秘密是福也可能是祸,很可能一打开盖子就大祸临头。我抬头看看大哥,指望他动手打开瞧瞧。不知是没懂我的暗示还是比我还害怕,他眨了眨眼晴站在原地儿没动。我只好壮着胆儿大义凛然地掀开盖子往里瞅:一层腐碎了的似纸又像布的东西,盖着一些有棱有角的玩意儿,几乎塞满了整个罐子,虽然里面看着潮湿,但没有明显的水迹。两人相互瞅瞅,再也不敢往下深究,感觉有必要把大人叫出来了。于是,大哥去叫父亲,我把罐子从坑里搬出来。

父亲来后看着开着口的瓷罐儿,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个底朝天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倾倒了出来。父亲眼晴一亮,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元宝!”形状上一目了然:胖嘟嘟的身躯,上大下略小,上面鼓着圆圆的肚皮,两边斜上翘着翅膀,跟年画上金光闪闪的大元宝形状一模一样。母亲每年春节都会做一些元宝形状的面食,图个吉利。所以,我们也不陌生,眼睛一亮,这一刻确定了是福不是祸,两人满脸的惊恐瞬间变成了惊喜。从颜色上看,应该是银元宝,虽然表面灰蒙蒙而不是闪亮的银色。这时母亲和其他家人也来了,母亲拿起一个元宝在地上用力磳了磳,这才露出了闪亮的银白色,表面都能映出人影。元宝的底部依稀刻着两三个字,弯弯曲曲的,对于还在上小学的我们来说,这是课本上从未见过的字。大家立刻兴奋了起来,满脸的喜悦中还参杂着惊谔。除了八个元宝外,还有几块大小不等的碎银子,明显是从元宝上切下来的。

 

 

元宝拿进屋里后,父母还是不放心。虽然形状、颜色、碎银子,完全符合古典故事中的情节,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真家伙。父亲便让大哥去请村里最年长的长者,听说他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不一会儿,老人家急急火火地来了,进门儿什么也没说就直奔元宝的桌子。“没错,是元宝,跟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他摇头晃脑地咂着嘴说,“你家要发财了!不得了,不得了啊,好大的福气!谁挖出来的?”母亲便详细地把过程讲述了一遍。

按老人的说法,在那银子当货币的年代,有钱人家往往把暂时多余的银子埋在地下,以防被盗,相当于存入没有利息的“地下银行”。也有可能由于兵荒马乱或什么突发事件,人们临时把银子埋入土中,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机会取出来,就遗留到了今天。在埋银子的过程中,土里要混入一些锅灰。一方面锅灰防潮,另一方面便于寻找,挖到变了色的土,也就找到了小罐儿。那些碎银子,就是零钱,就象古代小说里说的那样,如果交易不足一锭银子,那就切块。老人家越说越激动,好象银子是他家挖出来的一样,但没待多久就急匆匆地走了。老人家给进一步确定了白银的身份后,全家就彻底的放心了,虽然不知道这罐元宝到底能带来多少钞票,但肯定是一笔小财了。母亲一声令下:开饭!

早饭还没吃一半,只见一个邻居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人还在院子里叫声先到了屋里。“元宝呢?元宝呢?让我看看!”“那不,在桌子上呢!”母亲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用手往桌子上的小罐儿一指。还没等来人端详完,院子外面又传来了蹬蹬的脚步声。这时母亲才意识到,老人家急急离开是“通风报信儿”去了。“赶快吃饭,一会来不急了!”母亲悄悄地嘱咐我们。

昨天母亲去赶了一个集,买了猪肉和韭菜,准备今天中午蒸包子,正好派上了用场,来庆贺一番。见于形势,早饭过后母亲吩咐全家人,不用去干农活了,都在家包包子休息休息。一上午陆续有人来看元宝,可是没有预计的那么多,我们庆幸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近中午的时候,两锅大肉包子蒸好了,全家人正兴高彩烈地吃包子,第一批三四个人闯了进来。没过几分钟,第二批更多的人也进来了。原来,中午人们从庄稼地里回来吃饭,听到了元宝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大一会就传遍了全村。回家吃饭的学生,抱着孙子的老奶奶,手里拿着羊鞭子的老爷爷,卷着裤腿满身泥巴的壮汉,年轻的姑娘小伙,成群结队,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涌向我们家小院。估计其中大多数还没来得及回家吃饭,听到消息就直接奔过来的。一村子的男女老幼,在我家的小院里拥挤着,大声的议论着,脸上都是惊喜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进屋的门口形成了两条人流,一边往里挤,一边往外拥。一开始人们还是挤到桌前看一看摸一摸元宝,沾点喜气。后来,不知谁开始把元宝在人群中传了出去,这到省了往里挤的麻烦。一个传出去了,又一个传出去了,最后都传到院子里了,桌子上一个不剩。要说那时真是民风淳朴,如果有人趁乱藏起一个,也是可能的。我们也没往那方面想,放任八个元宝在大人小孩儿中间传来传去。尤其是母亲,这时只管满脸笑容地招呼人们吃包子。

“刘奶奶,快来尝尝包子,韭菜猪肉馅的,刚出锅!”

“不了不了,刚吃过饭。”

“真吃过了?来,给小孙子一个,小孩儿没饱儿。”

说着,母亲就拿起一个包子,隔着几个人递了过去。刘奶奶刚想开口说不,怀中抱着的小孙子,身子一歪一伸手就把包子抓了过来。就这么热热闹闹,出出进进,说笑着议论着,一村人在小院里乱了将近三个小时,才渐渐散去。母亲一清点,不多不少正好赔进去了一大锅包子!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一锅包子就成了母亲关于这一事件的说茬。每当有人提起元宝的故事,母亲总是以“赔了一大锅韭菜猪肉馅的大包子”作结语,但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可惜,却充满着自豪、兴奋、和快乐。当天下午,又陆续有人前来参观,有些人还是第二次第三次来。傍晚时分,大概全村一千来口人都来过了,小院儿才彻底恢复了平静。未挖完的菜窖在姣白的月光下,张着大口静静躺在那里,波澜不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消息以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的方式,很快传到了邻村和邻村的邻村,我家熟悉的和不那么熟悉的外村人,也登门造访“元宝博物馆”了。父母本来就热情好客,客人又为元宝而来,便尽自己所能好茶好烟好招待。有些好奇心重的人,与我家没有一点关系,远道而来,登门便是客,父母也一视同仁。更有趣的是,穿我们村而过的公路,是山东半岛去京津的必由之路,有些从青岛烟台等地过路的司机,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把车往路边一停,一路询问着摸到我们家门口,就是为了亲自看上一眼这银质元宝,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在一个多月后我们把银子都卖了,仍然有不少外地的人前来参观。

热闹过后,如何处理这一罐儿元宝,便是首要问题。那个年代,国家急需金银等贵重金属,个人是不允许拥有的。因土地属于国家,据说从地下挖掘出来的任何金银财宝,国家要无偿没收。也不知是真是假。大舅在五十里外的一个地市级城里工作,父母询问他如何是好。大舅有个发小在市里的中国银行给行长开车,托这层关系,元宝没有被没收,而是被银行收购了。在那个年代,很少有走后门的,没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又是牵扯到国家严控的贵重金属,由“没收”转为“收购”,何其难,一个支行行长的司机有这大面子?所以,我怀疑是不是真有“没收”这一说。不管怎么说,最后八个元宝及全部碎银子,一共三斤半,以每斤三十六元的价格,全部卖给了中国银行。虽然总共只卖了一百二十多元人民币,对一个农村家庭,也算是一大笔钱了。当时肥猪肉(那时的人们争抢的好肉)也只有七八毛钱一斤,鸡蛋五分钱一个。城里一个月能挣一斤白银的工作,就是现在的高级白领。用这笔钱,再添上一点儿,我们家盖了一座新房,邻居们羡慕不已。当然,父母对大舅的发小也是感激不尽,这是母亲每每谈及元宝的事,必要提及的第二点:“多亏了人家小蔡,要不然,有挖元宝的命儿,没有享受的福”,一脸的真诚。

就这样,一罐儿元宝儿,来也匆匇,去也匆匆。元宝于我家,就像一个乘火车旅行的人于一座偏远的山区小站,彼此短暂相遇,片刻后又不得不相离。元宝进入中国银行系统后的命运,我们就无从可知了。对于我们,这不期的外财,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实惠,更重要的是带给许多人惊喜与快乐,远出我们的想象。有多少人有机会能亲眼看到亲手摸过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古物”?在那万马齐喑缺乏兴奋点和新鲜事的社会,这件事如一道闪电划过长天,刺激着人们的猎奇心和想象力。有例为证:前面讲到兄弟二人,刚看到罐子的时候,心里都有点害怕,最后是我硬着头皮揭开了盖子。这一桥段,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想象和添油加醋,最后演义成了“英雄”对“懦夫”的故事。我成了那胆大勇敢临危不拒的“英雄”,而大哥成了吓的浑身发抖,口不能言腿不能动的“懦夫”。最后结论是,老二事事运气极好,能挖出这一大罐儿元宝,那是有原因的!当八零年代我成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后,当年挖出元宝的事又被联系上了。“看,我没说错吧!”有人这么宣布。

要说这件喜事有什么遗憾,现在想来最大没过于当时没有偷偷留下一俩个元宝作为纪念。这批元宝在文物和收藏上的价值,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比其作为银子的价值高很多。元宝产于何年,在地下睡了多久,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迷。如果当初留下一两个,以现在的技术手段,完全可以弄清楚。小罐儿的背后,可能是一段悲欢离合的无比凄惨的故事,亦或是一首泣鬼神惊天地的情爱赞歌,结果令人更加惊喜万分,远胜于我们当初发现它们的轰动效应。

多少年来,记忆犹新更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那个奇怪的梦。明明是丢了一个崭新的铅笔盒和里面带着香甜味的新橡皮,却得了一罐儿元宝。这其中的联系,难到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梦与现实是反着的?亦或两者根本就没有关联,纯粹是巧合,只是人类自做多情。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相逢是缘分,分开是必然。人是如此,物也一样。万事命中注定,任何的假设,都是无病的呻吟。事已至此,套用女儿的一句口头禅“who cares!”

皇家格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舞龙' 的评论 : 你要多写点儿。格格喜欢看。
舞龙 发表评论于
真事
皇家格格 发表评论于
是真事儿还是故事呀?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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