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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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在天堂河的劳动很快结束了,我们又回到了海淀分局学习班。依旧是乏味的饭食、肮脏的马桶、拥挤的睡铺------我已经在这里度日如年地过了两个月零二十九天,明天是三月八号,到明天就整整三个月了,我掐指计算着。这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为什么,这天特别想家,想妈妈。想起小时侯家里虽然很困难,但每当晚上,和妈妈、哥哥、弟弟躺在床上,聊天、唱歌、讲故事的时候,是多么幸福欢乐啊。这美好的时光能否重现呢?我知道,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哥哥去了陕北,我能否回去还很难说,家里就只剩妈妈和弟弟了。咳,其实就算我和哥哥都回家,也未必能像以前那么欢快。自文革以来,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再也听不到她的欢声笑语了。人生真难,我们并没有奢求什么,只求全家能在一起说说笑笑、逢年过节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就行了,可现在这竟变成了一种奢望。爸爸当初为什么不去参加共产党呢?就算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也好啊。在这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株连九族的社会里,爸爸的责任太重要了。怪不得文革初期三姐和家里脱离关系呢,真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唉,甭瞎想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认命吧------

过了许久,我昏昏睡去。

 

“沈猛,收拾东西,你妈来接你了,沈猛,听见没有?你妈接你来啦!”我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还没睡醒。当警察提拉着我的耳朵再一次地喊叫时,我才相信这是真的。

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前院,一出小门,就看到妈妈正站在那里看着我笑呢。

“妈!——”我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拼命地吮吸着我十分熟悉、日思夜想的气息,这气息曾一直伴我长大。

“妈妈,你好吗?”我看着妈妈苍白消瘦的脸,心疼地问她。

“孩子,妈妈这不是很好嘛,只是很想你。走,跟妈妈回家吧。”她笑着对我说。我搀着妈妈,欢欢喜喜地和她向家中走去。

今天是一九七一年三月八号。天上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散落在妈妈的头上。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一路上只顾跟我说话。我听着妈妈亲切的话语,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雪水。

“你这次能回家,是因为我同意让你去插队,才能接你出来。你就在北京郊区插队,已经很不错了。老抗什么错误都没犯,不是也去插队了吗?而且一去延安就是两年多,也没回过家,你要好好向他学学。人,尤其是男人,年轻时吃点儿苦不算什么,多锻炼锻炼,对你们有好处。你知道老抗走的这两年我一直揪着心,倒不是怕他吃不了苦,是怕他的命没了。当年红军长征刚到陕北时,你爸爸在那里和红军打过仗。你想,这事儿一旦被当地人发现,老抗能活着回来吗?可我又不敢对他讲,因为讲了也不能阻止他去,反而会加重他的负担。直到他来信说他在那里干得很好,我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我也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这件事你不许对任何人讲,否则会招来灾祸的。”

“妈,您甭叮嘱我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这点儿事,我懂。”我晃着妈妈的胳膊说。

“唉,文革以来,咱家的这些孩子里,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其实你心地很善良,为人忠厚,也很好强。但不够自信,又过于单纯。看你个子挺高,身体也挺壮,好像比同龄人大得多,实际上你很幼稚,你是那种太爱幻想、永远长不大的男人。性子又倔犟,跟你爸爸一样,为人直率、锋芒毕露,太张扬了。你别看他南征北战、戎马一生,是文武全才的大将军。但在世俗的接人待物上,在复杂的社会交往中,他近乎白痴。他总以为,只要心底无私就行,以为谁都和他一样,直到死的时候他都没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得如此悲惨的境地。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也是我觉得最对不起你爸爸的地方,就是我没能帮助他改掉这些,哪怕能让他收敛一点儿也好。像他这样的男人需要一个女人来约束,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这跟我的性格有关系,因为我也有和他相同的地方,我喜欢这样的男人。解放后,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也是我心里存有幻想,认为毛主席、共产党是一时犯糊涂,会明白过来的。是我放纵了你爸爸,不然他不会那么早就走的------哎,也难说,就是那时躲过去了,也很难逃过文革这一关。文革前我还没在意,因为那时候社会基本是正常的。可现在我非常担心,我怕你破罐子破摔、一条道儿走到黑啊!”

“妈,您放心吧。这回我一定会在那儿安下心来,好好劳动的。我不会像我爸似地跟谁都说心里话,最后被人家给整死。我可没那么傻。”我为了让妈妈放心,就极力地说着她喜欢听的。这前半句是实话,我很珍惜这次能够回到正常人生活中的机会,虽然是插队,我也很高兴。但这后半句纯粹是为了安慰她,因为到现在,我的脾气秉性一点也没改。正应了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们到家后,弟弟还没放学回来,趁着妈妈去做饭,我跑到自己的小屋,想看看我藏的钱和手表。一看都在,我想:怎么处理这些呢?扔掉是不可能的,交给公安局?那是自掘坟墓。花掉它?可这么多钱,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花,一时半会儿又花不掉。明天就要去插队了,农村里更用不着钱了。我想来想去,把它又藏了回去。

“小猛,你回来啦?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是弟弟回来了。

“那天早上我刚要去上学,刘大妈就告诉我,说夜里来了好多警察,把你哥抓走了。说这回够你呛的,可能得进监狱。吓得我做了好几回梦,都是梦见你在监狱里挨打呢,一下子就把我吓醒了。我喊妈,妈不在,才想起妈上班去了,我知道这是在做梦,可再也睡不着了。”弟弟说着,眼圈有些红了。

“听她瞎说呢,我这不回来了嘛。我不在,有人欺负你了吗?”我们刚搬家到这时,常常有人欺负弟弟。每次我都会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从此记住:这是我的弟弟,欺负他是要付出加倍代价的。

“现在没人敢打我了,都知道我哥是沈猛,还老跟我套瓷呢。不过就是有,我也不用你管了,我不想你再被警察抓走。”他真诚地说。

“没事儿。没人欺负你就好。可要是有人打你,你就跟我说,我照打不误。明儿我就插队去了,我不能老往回跑,有什么事儿你就给我写信,听见没有?”我摸着他的脑袋说。他点了点头。

“小猛、小沉,吃饭啦!”妈妈做好了饭,叫着我们。我俩一起走过去吃饭。好久没吃妈妈做的饭了,真香,我一连吃了两大碗。

“你的被褥、衣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如果家里没有,咱买去。”

 

“行了,没什么需要的。今儿晚上您上班吗?要是上,您吃完饭就睡会儿,我来收拾。”我对妈妈说。

“班肯定得上。你明天早上九点到学校报到,正好我下班,能送你去。”

“不用,您到家就睡吧。我就在郊区插队,我姐她们和老抗走那么远,您都没送出过院门儿,我您就更不用送了。”我不想让她干了一夜活还去送我。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妈妈就回来了。看我俩还没起床,她又出去买了油饼豆浆回来。吃完早饭弟弟上学去了。我让妈妈睡觉,她怎么也不肯,非要送我,我只好同意了。我将被包背在肩上,把脸盆、牙具放在网兜里,用右手提拉着,左手搀着妈妈,向学校走去。

到了学校后,我没看见一个拿行李的同学,进了工宣队,贺大头正等着我们。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所有的喜悦之情消失了:“还真来了啊?我以为又跑了呢。”

妈妈为了我,强作笑颜说:“不会的,他这回能去插队,很高兴,跟我说要在农村好好干呢。还不快叫贺师傅。”妈妈拽了拽我的衣角,催促着我。

“贺师傅。”我不情愿地叫了一声。

“行了,走吧。”贺大头冲我说,又对妈妈讲,“你回去吧,我送他去插队那儿。”

“怎么,就他一个人插队吗?”妈妈惊讶地问贺大头。

“人家都去了一个多月了,他这是后补的。要不我也用不着单为他跑一趟了,你以为我愿意受这趟累啊?”贺大头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

“哦,那谢谢您了!再见。”妈妈恐怕惹贺大头生气后拿我撒气,便不再多问,冲我摆了摆手,走了。

“妈!再见,您慢点儿走!”我在妈妈身后喊着。

贺大头带着我坐331路公共汽车到中关村,又换332路到颐和园,最后坐46路到了温泉。下车后他让我在路边等着,说十二点有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来接。

终于,手扶拖拉机来了,开车的是个小伙子。他问我们是不是来插队的,贺大头说是,他就让我们上了车。小伙子车开得飞快,从温泉向北去不远又向东转,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车子颠簸得非常厉害,小伙子减慢了速度,又开了十来分钟,最后停在了一个土打的围墙大院中。到了,这就是我插队的地方:北京市海淀区苏家坨公社,苏一二大队六小队。

队部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中等个,瘦瘦的,左眼瞳仁是一团白,可能是小时候被树枝扎的。他用一只眼上下打量我,说:“这就是那个从学习班儿来的吗?”

“就是他。沈猛,这是六小队的指导员,以后就由他来管你们了。你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认真改造资产阶级思想。”贺大头说。

我没说话,我什么也不想说。

“小五群儿!”指导员大声地冲外喊着。

“来啦——”随着一声应答,跑进来一个一米来高的人。他剃了光头,圆脑袋、圆眼睛、圆鼻子,处处都给人圆的感觉。听他的声音、看他的动作,好像年纪已经不小了,可看他的个头和神态还像个孩子,我觉得他很奇怪。

“你带这个新来的知青去他们住的屋。”指导员对小五群说。

“跟我走吧。”小五群仰着脸对我说。我跟着小五群,来到了我住的地方。

我住的地方在村东头,是一个塌了一半土围墙、有内外院的西屋。内院和外院隔着一道土墙,里面住着一家老乡。土墙中间用秫秸扎成了一个门,外院没有门。西屋又矮又黑,里塌外斜,一进屋右首还有一个门,通向里间。里间堆满了秫秸稻草等杂物,是用来堆放东西的。外间两间相通,贴着南墙有一个大土炕,几乎和屋子一样大,挨着土炕有一个柴灶,这种结构是为了省柴,烧饭时顺便也把炕烧热了。土炕东墙,也就是和门相连的那面墙上有两扇用纸糊的窗户,窗纸有一半都破了,耷拉着,随风跳舞。

这就是我的家,我以后就要在这里安家落户。

小五群等我把行李放在炕上,说:“这屋里有四个人,他们出工了还没回来。快了,等老爷儿(太阳)落了就收工了,现在天儿短,老爷儿落得早。我走啦。”

我数着炕上胡乱卷起的被褥,果然有四套。今后我就要和这四个人一起生活了,对,先收拾一下屋子吧。我找了半天,竟然没有笤帚。我只得把所有的被褥叠放整齐,就算是收拾完了屋子。我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忙向外看去。

他们收工回来了,看上去疲惫不堪,将镐头放在墙角窗下后,双脚拖地耷拉着脑袋向屋里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大眼睛高鼻梁,长得很漂亮的瘦小伙子。他一眼看见了我,稍微一愣,眼里马上露出友善的目光,惊喜地叫道:“嘿,沈猛!我们早就知道你要来,怎么今儿才到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说我昨天刚出来,太难为情。说别的,那不是骗人吗。我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我叫刘驰,这是李金林,这是廖雷,他叫侯和平,是69届的,分东北军垦时有病没去,就跟咱们70届的一起插队了。”听着刘驰一一地介绍着,我笑着冲他们点着头。

李金林中等个,眼睛不大很有神,两个胖嘟嘟的脸蛋嘟噜在腮前,显得脸下半部明显地宽过上半部。廖雷瘦小得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除了眼睛很大,什么地方都小。他的嘴总是微张着,这使得他看上去似乎总想问点什么,仿佛时时在探索着人生的秘密。侯和平个子不高,黑黑的,很壮实。举止很稳重成熟,说话时总是先笑一笑,给人的感觉很忠厚。

“今天咱们吃什么?沈猛刚来,咱别吃贴饼子了。”李金林说。

“行,那咱就吃烙饼吧。”侯和平说着就去洗手,转过头来又说:“你们谁烧火去?我和面。”

“我去。”刘驰应声到里屋去抱柴禾。

“就吃贴饼子吧。我喜欢吃农村的饭。”我对他们说。

“咳,今后有的是贴饼子让你吃。我们一礼拜才吃一回白面,天天吃贴饼子,吃得让你吐酸水,等你吃腻了就知道了。”廖雷挤眉弄眼地说。

“不是有分配到工厂和服务行业的吗?你们怎么也来插队啦?来多久了?”我一下子把心里想问的都问了出来。

“我们都来了快三个月了,分工厂?咱没那命。我爸是军事测绘学院的大叛徒,说是去苏联学习时就叛变成苏修了。李金林他爸是国民党特务,年轻时就参加了三青团。刘驰他爸是走资派兼臭老九。70届的绝大部分都分在了工厂和服务业,只有百分之五的插队,不让我们这样儿的来让谁来呀?咱这儿要不是有个69届的侯和平根儿正苗儿红,整个儿就是一个狗崽子窝了。”廖雷阴阳怪气、内含酸楚地说。

“什么根儿正苗儿红?我爸不过是个淘大粪的。一辈子老老实实,这回还给划到石传祥那边儿去了。我是不响应毛主席号召,没去北大荒,罚我来插队的。”侯和平擀着烙饼,苦笑着说。

我听了他们的诉说,心想自己的出身就甭提了,是这里最坏的,而且又是青少年犯罪学习班出来的,能来插队还算不错呢。

“你呢,你爸是学校大喇叭里说的什么国民党大官儿吗?”李金林问我。

我脸“腾”地一下红了,怕他再问我什么。可不回答又好像不信任他们,便勉强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你想,70届插队的,哪儿有出身好的?咱们这是臭味相投,这就叫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他俩大脸蛋往上一耸,自我解嘲地笑着说。

“饼熟了,沈猛你先吃。呦,怎么没弄菜?”侯和平摊着两只沾满面的手说。

“我刚才就想去洗菜,可一看什么都没有,就没说话,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呢。”李金林对侯和平说。

“吃了没有啊?是不是又都躺那儿不动了?”随着话音走进来一位中年农妇。她左手拿着一棵大白菜,右手端着的碗里有俩水疙瘩,身后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

“二婶儿!”他们几个同时叫道。

“早上我过来叫你们起床,就看到你们什么菜也没了,想好了下午给拿过来,让这孩子一吵给忘了。正好你们还没吃呢,快熬锅白菜汤,老不吃菜可不行。”她说着把菜塞到了李金林手里。

“嗬,这是谁呀?”她看到来了陌生人,便问道。

“他是新来的,叫沈猛。这是二婶儿,对咱们可好了。经常给咱们送些吃的、用的来。”李金林对我说。

“咳,还不是拿点儿咸菜、窝头、针头儿线脑儿的。看着你们这点儿岁数就离开父母受这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谁不心疼啊?哟,这孩子个儿真高,也壮实。多大啦?”她笑着问我,让人感觉很亲切。

“十七了。二婶儿,您好。”我回答她。

“嗯,一看就是个厚道孩子。家里都有什么人呢?父母都好吧?”她跟我拉起了家常。

“二婶儿,您坐炕上。”李金林让二婶坐下后,就洗菜去了。

当二婶听我说父亲很早去世、哥哥姐姐都分到外地、家中只剩下妈妈和弟弟后叹了口气,说:“唉,家家儿都有本难念的经啊。你妈妈不容易,长大后你可得好好地孝敬你妈妈。”

听着二婶的话,感到她是善良、厚道又有同情心的人,我不断地点头说是。

“好啦,你们吃饭吧,早点儿睡,明儿好有劲儿干活儿。”二婶走了。

我们几个吃起饭来。吃饭的时候他们谁都顾不上说话,一个个狼吞虎咽。看他们大口吞烙饼、扬起脖子喝白菜汤,我想象到他们来这儿后所过的生活。

晚上躺在床上,还没说几句话,他们都已经睡着了,李金林的呼噜还打得山响。我也许是在学习班天天睡觉都睡足了吧,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插队的生活从今天就开始了,不管今后多么艰难,我也要坚持下去。我决定,没有什么要紧事绝不回城里,虽然离得很近,但我必须克制自己。接触什么人学什么,环境是能够影响和改变一个人的。同屋的几个人很好,目前的环境不错,我要好好利用。尤其是在劳动上,我要不怕脏和累,努力锻炼自己。毛主席不是说“劳动创造一切”吗?我就不信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孩子不能劳动,我也要用劳动创造一切。

 

老秃笔 发表评论于
啊! 你的母亲果然名门闺秀。气质卓群,五官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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