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瑞士洛桑。不知为什么,就在现在,在窗外浮起一片夏花烟雨,大地终于摆脱了挣扎的景象,而空中的白云仿若花朵垂落在巧克力和湖水的故乡,当我卸下行装,应该放松心情的时候,我却兴奋异常,好似依然在路上。
洛桑,这座位于日内瓦湖畔的小城,是我1993年离开中国后居住的第一个城市,它如初恋一般珍藏在我的心底。那年七月,我过完三十岁生日,便留下一岁半的孩子,告别了父母,一个人到洛桑大学留学。当火车缓缓驶进站台,我看见悬挂着洛桑 (LAUSANNA)两字的站牌时,内心一阵狂喜和兴奋。三毛在“梦里梦外”描述过洛桑车站,我忍不住寻觅她的足迹,仿佛她那如云一般自由变幻和飘流,舒展成随心所欲的形象,依然活在她的文字里,活在一代青年的心中。
火车靠上站台,我走下来,迎面是先生张开的双臂。男人的怀抱是女人的港湾也是沙滩,不经意间,我理想的帆船骤然搁浅。站在古老得有些颓废的月台,当先生撩开飘在我眼前的一缕头发,彼此四目相视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涌上我的心头,那是一种从现实走进梦中的回归,是一种思想上的退步。那一刻,我内心贴着标语口号的狂热和信仰,我以往的志高存远,都烟消云散,似乎突然间我的前半生,从此一切归零。
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早晨迎着朝阳,我走过还有些陌生的街区去学校,傍晚沐着夕阳的余辉与天边的晚霞,顺着早晨走过的路回家。我每天有大段的时间读书,喝咖啡吃巧克力,周末跟房东学法语,和她上街溜达。节假日,公派到苏黎士工作的先生来洛桑与我相聚,我们漫步于日内瓦湖畔,看太阳冉冉升起,直到万丈阳光扩散成一片碧蓝的湖水。在那些日子里,我以往躁动不安的心,完全平静下来,这颗仿佛一直飘浮在空中,从未与我的身一起停留在我曾居住过的地方的心,终于放下来,和我一起安居在洛桑。
机缘巧合,九五年仲夏,我和先生离开瑞士来到美国。在美国,我放弃了学了十几年的化学,转入商学院,五年后获得金融博士学位,从此开启了新的职业生涯。两个月前,我收到我的化学博导的邀请,来洛桑参加他七月二日的Retirement Party。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四十五岁,化学界名人,风度翩翩的导师,如今年届七十,到了退休的年纪。记得我刚到学校时,我和组里的人去导师阿尔卑斯山的度假屋,他做烧烤款待我们。组里的成员除了我,分别来自法国,瑞士日内瓦,德国和瑞典 ,导师是瑞典人,他分别用英法德瑞典语同我们聊天,谈笑风声中,他在四种语言间随意切换。
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导师优雅迷人的法国妻子,她告诉我她将满55岁,长导师十岁,他们十九年前相遇在巴黎,当时导师刚刚博士毕业。他们结婚十八年,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这是她的第二段婚姻,她说导师周末基本不工作应酬,而是陪伴她和女儿。她的话彻底颠覆了我以往对学者的印象,夏天,导师带我们到日内瓦湖帆船,白色的风帆下,他浅褐色的卷发在夏风中飞扬,他朝我们挥手大笑时,那双湛蓝的眼睛如湖水一般清澈透明,冬天去阿尔卑斯山滑雪,他身着红色的滑雪服,驰骋在雪山上,他那红色的身影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如一把火炬绵延起伏。
红尘滚滚,一别多年。今天,火车的车轮再次将我载到洛桑车站。月台上人来人往,望着流水的旅客,不变的月台,我的眼前浮现出三毛的背影,和她留在洛桑车站的足迹。洛桑,我的心曾停留过的地方,我带着对你的情怀,走遍万水千山,如今归来。我回到曾住了两年的地方,门牌号还在,仍然是过去的样子,仿佛不曾有过岁月的沧桑。我重走一遍过去走过的路,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情形,熟悉的街景,干净的人行道,古老的崎岖小路,掩映在古树中的哥德式大教堂,虽然一切朴素平常,但我却走千遍万遍也不会厌倦,只因那曾是一条青春路线。
人生若只如初见,最美的相思,便是我跨越时光回来,你依旧等在那里,如我的梦中情人,时光不老,它只是见证了你的生机和魅力。当我失望于曾深爱过的城市,它的街景和独特的建筑不复存在,如今都变得如同国际机场一般,失去了原有的风格印象;当我迷失在千篇一律的现代化高楼大厦中,再也找不到惊艳的感觉,亦如看着无数个网红脸,美则美矣,却激不起情愫时,洛桑独特的美,那青色的石砖路,延伸到天边的日内瓦湖,还有窗外大地上散落的花朵,再一次抚慰了我。
人生途程,走过千万里,洛桑永远是我重要的启站。
周末愉快!谢谢!
1994年, 在日内瓦湖畔
通往化学楼的天主教堂东侧的台阶,1994年
周末洛桑街头几乎没有路人,1994年
洛桑的商店,周末都关门了。 1994年
今天的洛桑火车站依旧二十几年前的样子
洛桑的老城区以FLON为基础,通往洛桑街区的大桥
当年日日走过的十字街头,今天依旧
曾经住了两年的公寓,二十三年后/今天的样子
通往化学楼的台阶, 当年日日走过,崎岖小道上排列的古老建筑
昔日的化学楼, 如今迁到依雷梦湖主校区
今天的日内瓦湖,魅力更胜当年
从导师的度假屋鸟瞰日内瓦湖一角
度假酒店周围的风景
上周日傍晚只有这家餐馆开门,我和师姐是唯一的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