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系列十九:敬宗乱政之二:韦处厚劝谏唐敬宗与大文豪韩愈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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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庆四年即公元824八月初一(丁丑,《旧唐书》误作丁酉)夜里,出现火星犯土星的天象。也在这天,安南奏章抵达朝廷,说黄洞蛮人再次入寇。


八月初七(癸未),出现火星犯东井的天象。次日(甲申,《旧唐书》误作甲寅,八月无甲寅),唐敬宗下诏,在关内和关东根据地区折籴或和籴(即折价或高价购买)谷粟一百五十万石。陈、许、蔡、郓、曹、濮等州闹水灾,严重伤害了庄稼收成。八月十一(丁亥),火星进入东井(《新唐书》说太白昼见,即金星出现在白天)。


八月十三(己丑),唐敬宗李湛为了表彰忠臣,任命李憕孙子李宏为河南府兵曹参军,蒋清孙子蒋禺为伊阳令。李憕和蒋清都是当时留守东都时被安禄山杀害的大臣。当夜,出现金星侵犯轩辕右角的天象。


八月十六(壬辰),江王府长史段钊上言说,前任龙州刺史说龙州城外不远有座牛心山,山上有仙人李龙迁的祠堂,颇为灵验。唐玄宗临幸蜀郡时,还特地建立了祠庙。唐敬宗派高品官员张士谦前往龙州检定,结果他回奏说在牛心山发现有掘断的地方。群臣都建议要予以修复(通鉴的说法有异:龙州刺史尉迟锐上言说:“牛心山平时被认为有神异。发现山里有掘断之处,臣请求加补塞。”),唐敬宗答应了。当时天气寒冷,施工的地方又艰险卓绝,结果朝廷为这一工程投入了数万民工,搞得剑南东川十分疲弊,东川节度使李绛还上表诉苦。


八月十八(甲午,《旧唐书》误作甲子,八月无甲子),唐敬宗任命太常卿赵宗儒为太子少师。


八月二十一(《旧唐书》虽说也作丁酉,却说是朔,显然为误。新唐书也作《丁酉》),妖贼马文忠与高品宦官季文德等一千四百人图谋不轨,都被打了一百棍杖处死。


八月二十九(乙巳),宣武军节度韩充去世。韩充是名臣韩弘的弟弟,早年依靠舅舅刘玄佐,历任河阳和昭义牙将。当韩弘成为宣武节度使后,他召韩充到他的治所汴州掌管亲兵,并奏请他任御史大夫。韩弘用法颇为残酷,属下人人无法自保,而韩充却谦恭执礼,不敢稍微懈怠,因此很得军心。然而他因为是韩弘的至亲,权力又大,所以经常很不自安。元和六年(811),他趁着到洛阳近郊打猎,只带着少数人回归东都。当时朝廷正处处姑息韩弘,也知道韩充没有野心,便提拔他为右金吾卫将军。同年十二月,他转为大将军,兼任少府监。元和十五年,他取代侄子韩公武出任鄜坊节度使兼检校工部尚书。


长庆二年(822),幽、镇、魏三道重新反叛。朝廷因为义成节度使王承元有数千士兵在滑州,担心藩镇会互相勾结,便再次进行劝诱。唐穆宗命令韩充和王承元更换藩镇,提升他为检校左仆射。同年,汴州(宣武)节度使李愿被三军驱逐,宣武军立都将李翙为留后。朝廷觉得韩充曾长久在汴州任职,颇得军心,便任命他为宣武节度使,兼统义成的王师前往讨伐李翙。刚好李翙脑袋生疽,只好将兵马交给纲纪李质。李质用计策诛杀了叛乱的匪首,将李翙押送到京师。韩充因此不战而进入大梁。当时陈许节度使李光颜也奉诏讨伐李翙,在尉氏驻军。他也想率先攻取汴州,好纵兵大肆抢掠。汴州监军使姚文寿也想招引许州的军队前来。韩充当时人在中牟,得知他们的阴谋后,率众径直来到大梁城下。汴州民众历来怀念韩充,因此纷纷踊跃相贺,不再怀有二心。唐穆宗于是下诏加他为检校司空,并下诏割让汴州的颍州,改隶滑州。韩充安定了军民之后,便秘密调查部伍,找到依附李翙叛乱的千余人。然后在一天内下令,让他们和父母妻儿马上离开汴州,胆敢在境内逗留梭巡的立斩不赦!此后军政得到大治,汴州百姓无不爱戴他。长庆四年八月,他加授司徒。可惜诏书尚未抵达大梁,韩充便暴病去世,终年五十五岁。唐敬宗追赠他为司徒,谥号肃。韩充虽然出身将门,却历来不追求豪华奢侈,常以简朴节约自持。他临机决策,从不遗憾或后悔,所以得到善于带兵的将领们的称道。


九月初二(丁未),波斯国大商人李苏沙进献修建亭子的沉香木材。左拾遗李汉上言说:“用沉香木料盖亭子,这跟盖瑶台琼室有什么两样!”唐敬宗虽然很生气,但还是下优诏宽容了他。李汉是李道明的六世孙。


九月初五(庚戌),唐敬宗任命河南尹令狐楚为检校礼部尚书、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宋、汴、亳观察等使。


负责知匦柜投书的谏议大夫李渤上奏,请求设置胥吏和增添俸料。九月初十(乙卯),唐敬宗在听取他的建议同时,取消了理匦使。九月十三(戊午),他加授幽州节度使朱克融为检校司空;并下诏让浙西织造可以制作长幅和丝带的缭绫一千匹。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上表劝谏,不肯奉诏。唐敬宗也就取消了诏令。次日(己未,《旧唐书》作己巳,疑有误),唐敬宗任命兵部侍郎王起为河南尹。九月十九(甲子),吐蕃派使者来请求得到《五台山图》。九月二十四(己巳),浙西和淮南各进献诏书要求的银妆奁三具。


冬十月初一(丙子),宗正寺选拔了有资格娶县主〈即皇家近亲女儿〉的元亮等二十五人,各赐钱三十万,让他们预备吉礼(即聘礼)。十月初六(辛巳),唐敬宗任命吏部侍郎崔从为太常卿。


十月二十三(戊戍),翰林学士韦处厚在唐敬宗宴游时劝谏他说:“先帝因为沉湎于酒色而导致疾病损寿。臣当时没有以死相谏的原因,是因为当时陛下(作为太子)年已十五了。如今皇子才一岁,臣怎敢因为怕死而不以死规谏!”唐敬宗被他感动,于是赐给他锦彩一百匹和银器四件。


十月二十五(庚子),岭南节度使郑权去世。郑权是荥阳开封人,进士及第,刚出仕时任泾原从事。节度使刘昌符病重时,请求入宫觐见,因担心军队会出事,而郑权为人宽厚,能够宽容大众,所以让他主持留后事务。当刘昌符上路后,泾原士兵果然发生动乱。郑权挺身而出,在刀光剑影中用言词对乱兵加以劝喻,为他们陈述逆顺的道理,然后趁机杀了为首的数人,三军因此畏服。唐德宗得知后对他十分嘉许。当时天子厌倦了兵戈,因而得到军心的藩镇将吏大多超次被授予官爵。郑权也自试卫佐被提拔为行军司马兼御史中丞。他后来入朝成为仓部郎中,经累迁官至河南尹。元和十一年(816),他取代李逊成为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节度使。元和十二年,他转任华州刺史、潼关防御、镇国军使。元和十三年,他升迁德州刺史兼德棣沧景节度使。


当时朝廷正出兵讨伐淄青的李师道,郑权也率领德、棣的军队兵临平卢的边境。他还奏请在平原和安德二县之间设置归化县,用以召集归降的民众。沧州刺史李宗奭和郑权不和,每件事都要和他唱对台戏,也不肯接受他的节制。郑权将这事奏闻朝廷,唐宪宗于是派中使将李宗奭召回朝廷。李宗奭暗示州兵上表挽留自己,并上言说自己害怕发生动乱,所以不敢离开沧州。朝廷于是任命乌重胤镇为横海(即德棣沧景)节度使,取代郑权,让他回归朝廷。沧州将吏怕了,于是共同驱逐了李宗奭。李宗奭这才逃归京师。唐宪宗下诏,以悖谬怠慢的罪名,将他在独柳树下处斩,并将他弟弟李宗爽长久流放汀州。唐宪宗接着授任郑权为邠宁节度使。刚好天德军使上章为李宗奭喊冤,说他被郑权诬告,朝廷只好将郑权降为原王傅。很快他又升迁右金吾卫大将军,出任左街使。


唐穆宗即位后,改任他为左散骑常侍,出任入回鹘告哀使。他害怕出远门,便用脚病为理由辞职,但没有获准,只好让人用肩舆抬着上路。郑权器度不凡,身材魁伟,还能言善辩。到了胡虏廷院后,他和回鹘可汗争论曲直,言辞激烈豪壮,深得可汗的敬佩和惊异。长庆元年(821)他出使回来后出任河南尹,不久入朝官拜工部侍郎,又升迁本曹尚书。因为家里人口很多,俸禄不足,他便请求出任藩镇。十天半月后,唐穆宗就任命他为检校右仆射、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当初,郑权出藩镇时,得到宦官的资助。南海有很多奇珍异宝,郑权也积聚了不少送给宦官,因此受到朝臣的极大嗤笑。这月他在任上病故。


十月二十六(辛丑),吐蕃进贡犛牛,以及银铸的犀牛、羊、鹿各一头。次日,唐敬宗任命鄂岳观察使兼检校兵部尚书崔植为检校吏部尚书,兼广州刺史、御史大夫,出任岭南节度观察经略使。他还任命户部侍郎韦顗为御史中丞兼户部侍郎;御史中丞郑覃暂领工部侍郎;刑部侍郎韦弘景为吏部侍郎;他还让暂领礼部侍郎的李宗闵暂领兵部侍郎;任命工部侍郎于敖为刑部侍郎。


十一月十三(戊申,《旧唐书》作十天前的戊申,但以通鉴和《新唐书》为准),安南都护李元喜上奏说:黄洞蛮人贼寇与环王国合势攻陷陆州,杀害了刺史葛维。同时苏、常、湖、岳、吉、潭、郴等七州发生水灾,伤害庄稼收成。


十一月十五(庚申),朝廷将已故皇帝李恒安葬在光陵;庙号穆宗。在此之前,群臣为唐穆宗上谥号为睿圣文惠孝皇帝。十一月二十六(辛未),唐敬宗让皇太子暂且负责军国政事。


十二月初九(癸未),回纥、吐蕃、奚、契丹都派使者前来朝贡。同时,襄州刺史柳公绰、沧州刺史李全略、晋州刺史李寰、滑州刺史高承简都从尚书加授检校右仆射。


淮南节度使王播厚贿朝廷和内宫的权要(通鉴说他花钱十万缗贿赂宦官王守澄),请求再次兼领盐铁使。也在这天,谏议大夫独孤朗和张仲方、起居郎孔敏行、柳公权、宋申锡、补阙韦仁实和刘敦儒、拾遗李景让和薛廷老等人跪在延英门外上疏极力反对。唐敬宗问道:“前些日子在殿上磕头谏诤的人也在你们中间吗(指三月十九在龙墀前磕头谏诤的刘栖楚)?”当天即十二月初九,他便升迁前起居舍人刘栖楚为谏议大夫。李景让是李憕的曾孙;薛廷老是河中人。


十二月十四(戊子)夜里,月亮掩盖了东井。


十二月十六(庚寅),唐敬宗加天平节度使乌重胤为同平章事。十二月二十一(乙未),徐泗观察使王智兴因为唐敬宗的生日,上奏请求在泗州设置戒坛,要剃度僧侣尼姑为唐敬宗求福。唐敬宗准奏。自元和(806)以来,朝廷下敕禁止这一做法。王智兴想要聚敛财富,在元和后首次请求设置戒坛,于是全国各地都兴起这事,江、淮一带尤其严重。王智兴的家产也因此高达巨万,而他的行径遭到时议的谴责。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上言说:“陛下如不赶快制止,到生日那天才停的话,估计两浙和福建将因此损失六十万民丁。”他奏折抵达的当天,唐敬宗就下诏取消了这一做法。


十二月二十三(丁酉),宰相牛僧孺进封奇章郡公,李程进封彭原郡公,窦易直进封晋阳郡公,全都有食邑三千户。同一天,吏部侍郎韩愈病逝。


韩愈字退之,是昌黎人,他父亲韩仲卿没有名位。韩愈三岁时就成了孤儿,是他堂兄抚养了他。韩愈因为自己是孤儿,所以从小就刻苦学习儒学,不用任何奖励。大历和贞元之间,文学作品大多崇尚古学,仿效杨雄和董仲舒的论述,而独孤及和梁肃算学者中知识最渊博深奥的人,也最受儒林学者的推重。韩愈作为徒弟跟从他们出游,锐意钻研学问,想在自己这代人中出名。自从决定参加进士考试时,他就将自己的文章送给公卿们。已故宰相郑馀庆颇为他延揽名誉,因此他在当时十分知名,很快也就进士及第。宰相董晋出镇大梁时,聘他为巡官。节度使府撤除后,徐州刺史张建封又请担任自己的宾佐。韩愈说话直率,无所畏惧或避讳,操行坚正,拙于世俗事务。接着他调授四门博士,转任监察御史。唐德宗晚年,政出多门,宰相不专管朝政枢密。宫市的弊病,谏官提出多次他都不听。韩愈曾上呈数千言的表章极力指出它的弊病,但唐德宗不但不听,还在盛怒之下将他贬为连州山阳令,后来酌量就近迁移到江陵府任掾曹。


元和初年(806),唐宪宗召他为国子博士,他接着升迁都官员外郎。当时华州刺史阎济美因公事暂停了华阴令柳涧的县务,让他摄理掾曹。几个月后,阎济美被罢免了职务,出居公馆。柳涧便指使百姓拦道向他索取前年军队驻扎在华州的费用。后来新任刺史赵昌调查到柳涧的罪行,奏闻朝廷,柳涧因此被贬为房州司马。韩愈因为出使外地经过华州,得知这事,便认为前后刺史朋党,上疏为柳涧鸣冤,结果他的奏折被留中不下。后来唐宪宗下诏,让监察御史李宗奭立案调查,结果得到柳涧贪赃的证据,再次将他贬为封溪尉。朝廷因为韩愈妄自为他申辩,又将他贬为国子博士。韩愈自以为才高,却累次被摈弃贬黜,因此作了《进学解》自喻:


“国子先生一早来到太学,召各位学生站立在馆下,教诲他们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如今圣贤相逢,法令得到彰扬。朝廷拔去凶邪,崇敬俊良。做一点好事的都会被记录,懂一门学艺的都不会被埋没。朝廷广泛搜罗人才,认真挑剔选拔,刮去尘垢而磨出光泽。只要有幸获选,谁说人多了就得不到弘扬?你们诸生只用担心自己的学业不精,用不着担心有司部门不能明察;只用担心自己的功业不成,用不着担心有司部门不够公平!’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在队列里笑着说:‘先生觉得我们好欺骗呀!弟子事奉先生,至今已有些年头了。先生口不绝吟诵六艺的文章,手不停披阅百家的学说;记事时必定提其要领,撰述时必定钩其玄奥。先生务求知识广博,不论大小都不捐弃;总是点燃膏油日以继夜,经常终年勤奋不懈。先生对于学业,可算是足够勤勉。先生还摈排异端邪说,攘斥佛教老庄;弥补理论的缺陷,张扬难解的奥秘。先生在茫茫学海中寻找失散的头绪,独自广泛搜集而远承古人;先生在百川横流中阻拦逆向的流水,孤军力挽狂澜而坚持东流。先生对于儒家,可算是颇有功劳。先生沉浸在浓香厚郁之中,细嚼书中的精华;写作文章时书籍满堂。先生上规姚姒(即虞舜和夏禹),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迨《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即杨雄和司马相如),同工异曲。先生对于文章,可算是内涵宏大而形式豪放。先生少年时就开始治学,敢做敢为;年长后精通万方,左右咸宜。先生作为个人,可算很有成就。然而先生于公却得不到朝廷的信任,于私也得不到朋友的帮助;不论做些什么,总动辄得咎;暂时成为御史,却被流放南夷;三次成为博士,也是冗闲散职。先生命交华盖,多次取败;即使冬天不冷孩儿也哭号天寒,即使年景丰捻妻子也哭啼腹饥;就这样熬到头秃齿稀,终老死去,又有何裨益?先生却不知道挂虑自己,怎么反而去教诲他人!’


“先生说:‘吁,你到前面来!大木料可作屋梁,细木料可作方椽。欂栌侏儒和椳闑扂楔(都是古代房屋结构的专业术语),各得其所。而让它们成为有用的房屋结构,那是通过木匠的努力。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都是中草药),都可以收藏起来。而让它们成为有用的治病药材,那是由于医师的高明。开明公正地选拔人才,灵巧和笨拙混杂使用;谦恭从容的成为俊逸,卓越出色的成为豪杰;比较各人的长短,将他们安排在合适的位置,那是因为宰相的能力。从前,孟轲喜好辩论,阐明孔子的大道,车辙踏遍天下,最终在奔走中老去。荀卿恪守正道,弘扬儒家的学说,为了逃避谗言到了楚国,结果在荒废中死在兰陵。这两位大儒,说出的话成为经典,做出的事成为法则。他们绝非平常人物,可以进入圣人的行列。然而他们在当世的遭遇又怎样呢?今天你们的先生学习虽然勤奋,却未必得到要领;谈论虽然很多,也未必切中要旨;文章虽然奇妙,却未必能够济世;行为虽然修身,也未必出类拔萃。而且还每月领取俸钱,年年消耗廪粟;儿子不懂得耕田,妇人不懂得织布;出门乘马,还有随从;在家安坐,宽心而食;碌碌无为而墨守常规,窥探古书而窃取名言。然而圣主却不加诛罚,宰臣也不予贬斥。这难道不是你们先生的幸运吗!你说动不动就遭到诽谤,其实名声也随之而来。被安排在闲散职位,其实也恰如其分。至于盘算财物的有无,计较官位的高低,那是忘了自己的分量。至于指责前人的瑕疵,那等于是指责木匠没有以杙为楹(用小木棍代柱子)。指责医师用昌阳延年益寿,其实是想兜售他的猪苓而已。”


执政大臣读了此文后对他感到怜惜,又因为他有史学才能,便改任他为比部郎中兼史馆修撰。一年后,韩愈转为考功郎中兼知制诰,拜中书舍人。不久有些不喜欢韩愈的人,兜出他的旧事,说韩愈先前被贬为江陵掾曹时,荆南节度使裴均对他很好,还将他安排在很舒适的馆舍。裴均的儿子裴锷平凡低鄙,而近来裴锷去探望父亲时,韩愈还为他写序文饯行,并直呼他的字。这事在朝臣中引起一片喧哗,韩愈也因此被改任太子右庶子。


元和十二年(817)八月,宰臣裴度出任淮西宣慰处置使兼彰义军节度使。他奏请韩愈为行军司马,朝廷于是赐给他金紫官服。淮、蔡之乱(吴元济)平定后,韩愈在十二月跟随裴度回朝,因功授任刑部侍郎。唐宪宗还下诏让韩愈撰写《平淮西碑》。他在碑文里大多叙述裴度的事迹。当时首先进入蔡州并生擒吴元济的是李愬,所以他应居功第一。李愬因此心中愤愤不平。李愬妻子经常出入禁中,便趁机向唐宪宗诉说碑辞不实。唐宪宗于是下诏,让人磨掉韩愈的碑文。唐宪宗接着命令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写。


凤翔法门寺有座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的指骨一节,还有规定,每三十年开放一次,开放那年将岁丰人泰。元和十四年正月,唐宪宗派中使杜英奇带领宫女三十人,手持香花前往临皋驿站去迎接佛骨,然后从光顺门进入大内,并将佛骨留在禁中三日,接着轮番送给京师各座寺院。王公士庶无不争先恐后地奔走施舍。有的百姓甚至废弃家业或拿出全部家产,也有人烧了头顶或灼伤手臂,为了供养佛骨。韩愈历来讨厌佛教,便上疏谏道:


“臣觉得佛祖不过是夷狄的一个术士而已,后汉时才开始流入中国,上古未曾有过。从前黄帝在位百年,享年一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享年一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享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享年一百零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享年一百一十八岁;帝舜和夏禹都享年百岁。那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享受长寿,而中国从未有过佛祖。后来殷汤也享年百岁,殷汤的孙子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史书没提到他们的寿命,但推算他们的年龄,都不下百岁。周文王享年九十七岁,周武王享年九十三岁,周穆王在位百年。那时佛法也还没来到中国,所以他们并非事奉佛祖才享受长寿。汉明帝时开始有佛法,而汉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而已。其后乱世和败亡相继不断,国运皇祚都不长久。宋、齐、梁、陈、元魏以后,事佛逐渐变得恭谨,而这些朝代尤其短促。只有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舍佛祖;宗庙的祭祀,也不用牲畜太牢,自己一天才吃一餐,也只有蔬菜水果。梁武帝后来竟被侯景所逼,饿死在台城,他的国家也很快灭亡。事佛本是为了求福,结果反而得祸。由此可见,佛不足信,也是可想而知。


“高祖最初接受隋朝的禅让,就考虑要废除佛教。当时群臣没有远见卓识,不能深刻探讨先王之道和古今之宜,也不能明白高祖的圣明,好革除这一弊端,因此废除佛教的事也就不了了之。臣曾为此深感遗憾!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无与伦比。陛下刚即位时,就不许剃度民众成为僧尼或道士,也不许另立寺观。臣当时以为高祖的决心,必定会在陛下手里得到实施。今天即使不能马上实行,岂能反而让佛教恣意扩张,变得更为盛行!今天听说陛下让群僧到凤翔迎接佛骨,还亲自登御城楼观赏,抬进大内,还让各座寺院轮番迎接供养。臣虽然至为愚钝,但也知道陛下并不信佛,作这些崇拜敬奉的事不过是为了祈福求祥罢了;并利用这良好年景和百姓欢乐的机会,满足大家的心愿,为京都的士人庶民搞个奇异的景观、游戏玩乐的道具而已。哪里有像陛下这么圣明的君主,却会相信这等事情!然而百姓愚昧冥顽,容易受到迷惑,却很难加以晓喻。他们如果见到陛下这么做,必将以为陛下真心信佛,因此都会说:天子大圣,还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信佛时岂能舍不得身家性命?所以烧灼头顶和焚燔指头的,百十成群;解开衣裳和散施金钱的,自朝至暮。人们转相仿效,唯恐来得太晚;老幼奔波忙碌,无不放弃产业。陛下如果不立即加以禁止,让佛骨再经历各座寺院,必有断臂割肉用以供养佛骨的人。这些伤风败俗和贻笑四方的行为并非小事一桩。


“佛本是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说先王的法言,身不穿先王的法衣,不知君臣的大义和父子的情谊。假如他人还在,奉他国家的诏命前来京师上朝,陛下容忍着接纳了他,最多不过在宣政殿见次面,设道礼,赐他一袭官服,派禁卫护送他出境,不让他迷惑大众而已。况且他人已死了很久,枯朽的骨头不过是污秽的残余,怎适宜把它弄进宫禁!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古代的诸侯,在自己的国家举行吊唁,还让巫祝(事鬼神的巫师和占卜祭祀的术士)先用桃茢(桃杖和扫帚)驱除不祥,然后才进门凭吊。今天陛下却无缘无故去迎取这腐朽污秽的东西,还亲临观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上言这事的不对,御史也不检举他们的过失。臣着实为此感到耻辱。臣乞求将这朽骨付之水火,永远予以根绝,断了天下的疑心,绝了后代的困惑;使天下之人,知道大圣人的所作所为,不同于寻常的万万倍。那样一来,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降祸作祟,那么所有的灾殃咎处,请全加在臣身上。上天明鉴,臣将无怨无悔。”


奏疏呈上后,唐宪宗非常愤怒。隔了一天,他将韩愈的奏疏给宰臣们看,准备将他处以极刑。裴度和崔群上奏说:“韩愈忤逆陛下的圣听,的确应当获罪。然而要不是因为他内怀忠诚恳切,不避罢黜谴责,岂能做到这一步?还乞求陛下稍赐宽容,用以鼓励未来进谏的朝臣。”唐宪宗说:“韩愈说朕过分信奉佛教,朕还可以宽容他。至于说到东汉奉佛之后,帝王全都早夭短命,他怎能把话说得这么乖僻尖刻?韩愈作为人臣,胆敢如此狂妄,固然不可赦免!”朝臣因此无不惊骇,并为韩愈惋惜。而许多皇亲国戚,也觉得对韩愈量罪太重,纷纷为此上言。唐宪宗最终将他贬为潮州刺史。韩愈到了潮阳,上表说:


“臣今年正月十四日,承蒙皇恩授任潮州刺史,即日就乘坐驿马上路。经过长途跋涉,翻岭过海,历经了万里水陆。臣所治理的潮州,在广州府的极东,离广州府虽说只有二千里,然而两地来往随便都得个把月;还得经过海口,下得恶水,惊涛骇浪,难以预计行程,沿途飓风鳄鱼,到处是不测祸患。潮州的南边境界,海浪连天,毒雾弥漫,日夜发作。臣少年时就一身多病,今年才五十岁,就已头发斑白,牙齿脱落,估计剩下的日子不会很长。加上臣的罪孽至为重大,所处的地方又极为边远恶劣,忧虑惶恐,惭愧心悸,死亡的日子就在前头。臣孑立一身,朝廷上也没有亲近党羽,身居蛮夷之地,与魑魅魍魉为伴。除非陛下因哀怜而念及,谁肯为臣上言?


“臣天性愚昧寡陋,与人交往的事大多不通,唯有酷爱学问和文章,未曾一日荒废,也着实被同辈推许。臣当时写作的文章,其实也没有过人之处。至于论述陛下的功德,倒是与《诗经》和《尚书》互为表里。臣写作的诗歌,曾经用于郊庙的祭祀,记录了泰山的封禅,镂刻在白玉的文牒。臣铺张对上天的赞美,激扬陛下史无前例的丰功伟绩;文字即使编入《诗经》和《尚书》,臣也不觉得惭愧,即使置于天地之间,臣也不觉得亏欠。纵使古人复生,臣也未必肯多有谦让。臣觉得大唐受命而拥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是陛下的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自天宝之后,政治稍有懈怠,文治没有从优,武克缺乏纲纪。罪孽的藩臣和奸佞的奴仆,外面表示顺从而内心悖谬;父死子代,祖祖孙孙;如同古代的诸侯,在藩镇自我擅权,既不上朝也不进贡,长达六七十年。四圣(肃宗、代宗、德宗、顺宗)相传,以至陛下。陛下亲自听取决断,朝廷的干戈所指,藩镇无不顺从。陛下应当制定乐章,祭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使永远万年,钦服我的成就。现在这一时刻,正所谓千载一时不可相逢的嘉会。而臣负罪获谴,将自己拘留在海岛,戚戚嗟嗟,日益接近死神;得不到在从官和宫人之间贡献微薄的技艺,极尽臣毕生的才思和精髓,用以追赎先前的过失。臣痛心疾首,死不闭目!瞻望宸极,魂神飞去。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唐宪宗跟宰相们说:“昨天得到韩愈到潮州后上呈的表章,让朕想起他所进谏有关佛骨的事。他完全是为了爱惜朕,朕岂能不知!然而韩愈作为人臣,不应当说什么人主事佛而折寿这样的话。我所以厌恶他的轻率。”唐宪宗想重新启用韩愈,所以先提起这事,想观察宰相们的反应。而皇甫镈嫉恶韩愈的耿直,怕他得到重用,便率先答道:“韩愈终究是个自大狂妄和做事粗疏的人,暂且可以酌量就近转移一郡。”唐宪宗于是改任他为袁州刺史。


当初,韩愈到了潮阳,开始为政后,当即询问官吏和民众的疾苦。大家都说:“郡西部湫水里有鳄鱼,从卵里生出后,长成数丈长,把牲畜都吃光了,搞得百姓十分贫困。”几天后,韩愈前往视察,然后让判官秦济烤了一只猪和一头羊,投进湫水,祝祷道:


“前代德薄之君,弃楚、越之地,则鳄鱼涵泳于此可也。今天子神圣,四海之外,抚而有之。况扬州之境,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共天地宗庙之祀,鳄鱼岂可与刺史杂处此土哉?刺史受天子命,令守此土,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食民畜熊鹿獐豕,以肥其身,以繁其卵,与刺史争为长。刺史虽驽弱,安肯为鳄鱼低首而下哉!今潮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鳄鱼朝发而夕至。今与鳄鱼约,三日乃至七日,如顽而不徙,须为物害,则刺史选材伎壮夫,操劲弓毒矢,与鳄鱼从事矣!”


祝祷的当天傍晚,湫水沿岸就起了暴风和雷电。几天后,湫水全部干涸,河流改道到旧湫水西面六十里。此后潮州再也没有鳄患。


袁州的习俗,给人家当奴婢的男女,如果逾期没有偿还欠债,则被没入出钱的人家当奴隶。韩愈上任后,设法为这些男女赎身,归还他们的父母,并改革了这一习俗,规定不许把人当作奴隶。


元和十五年,朝廷征他为国子祭酒,他不久转任兵部侍郎。遇上镇州乱兵杀害了田弘正,拥立王庭凑为主,朝廷便让韩愈前往镇州宣旨晓谕。韩愈到那里后,将军民集中起来,用逆顺的道理向他们解释,言辞和情感都很恳切,王庭凑对他既畏惧又敬重。韩愈接着改任吏部侍郎,不久转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因为他上任时朝廷允许他不用台参(即到御史台参拜),结果被御史中丞李绅弹劾。韩愈不服,说自己是根据唐穆宗的敕令才没台参的。李绅和韩愈的性格都很偏执,双方文书往来,纷然不止,唐穆宗于是将李绅贬为浙西观察使,韩愈也被罢免京尹,改任兵部侍郎。当李绅去向唐穆宗当面告辞赴任时,哭着陈诉了他的理由。唐穆宗怜惜他,于是追回成命,改任李绅为兵部侍郎,韩愈重新出任吏部侍郎。这时韩愈病逝,终年五十七岁。唐敬宗追赠他为礼部尚书,谥号文。


韩愈生性宽弘通达,与人交往时,不管对方荣耀还是卑微,都不更易。少时他与洛阳人孟郊和东郡人张籍关系很好,当时他二人名位都不行。韩愈不避寒暑,在公卿之间极力推荐他们,而张籍终于科举及第,得到荣禄。后来他们虽然都成为尊贵,但每次公事之余,他们总会聚在一起谈论饮宴,论文赋诗,就像早期那样。然而他对待权门豪士,却如同奴仆,瞪着双眼,全然不顾。但他颇能勉励后进,有十六七个门生。虽然没什么钱财,早饭都吃不上,但韩愈却怡然自得,毫不介意。他大抵一心都在兴起儒教,弘扬仁义之上。他还帮内外亲戚和朋友的孤女出嫁,共有十人。


韩愈总觉得自从魏、晋以来,多数文人拘泥于诗文的对偶,而古文经典的宗旨不复存在,司马迁和杨雄的豪迈风格也不再振作。所以韩愈写作的文章故意和近代的风格相反;为抒发自己的心意而立言,自成一家新的风格。后来的学者都效法他的模式。当时作者很多,但没人超过他,所以世人称他的风格为“韩文”。然而他有时也仗恃才气肆意妄为,有时也有违孔、孟的宗旨。比如南方人妄将柳宗元当作罗池神,而韩愈竟然撰写碑文证实。李贺父亲名叫李晋,他因此不应进士考试,而韩愈专门为李贺写了《讳辨》,鼓励他参加进士考试。他又写了《毛颖传》,讥笑他不近人情,而这篇文章十分荒谬。当时人们认为韩愈有史学才赋,但当他撰写《顺宗实录》时,却繁简不当,叙事时也拙于取舍,颇为当代非议。唐穆宗和唐文宗都曾下诏让史臣增改,而当时韩愈的女婿李汉和蒋系都身居显要,史臣们感到为难。而韦处厚最终另外撰写了《顺宗实录》三卷。韩愈留有文集四十卷,李汉为它作序。


也在长庆四年这年,回鹘的崇德可汗去世,他弟弟曷萨特勒继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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