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六十二)合营

无言独上西楼 (六十二)合营

 

因为1954年宪法里提到了将资本家所有制逐步改造为全民所有制,范先生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是没想到它来的是如此之快。而且它来到的时候自己依然感到卒不及防。

 

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全国的私营公司就被合营了。报纸和电台里每天都在宣传资本家们是如何欢天喜地地将自己的产业跟国家合营。其他资本家是如何想的,范先生不得而知。对公私合营自己一家三代创下的纱厂,他是没有任何喜悦感的。

 

那一段时间,范先生常常睡不着觉。夜深人静之时,他的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全是自己的纱厂。当年祖父和父亲为之奋斗的艰辛,军阀混战,抗战时期自己维持生产,销售的艰难。作为一个民族资本家,他们祖孙三代经历了洋货的挤压,战争的动乱。纱厂几次几乎停产。是他和厂里的工人,管理人员一起同舟共济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厂里的每一台机器他都熟悉的如同自己的手心手背。如今要把所有这些交出去,自己从今往后失去了对纱厂的拥有权和决策权,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政府已经找他谈过多次,希望他自愿实行公私合营。每次他都以再考虑一下,再与家里的妻子,儿子们商量一下为由搪塞了回去。他也确实跟奎芳,他们的两个儿子商量过。大儿子对纱厂有着特别深的感情。一提公私合营就哭得说不出话。二儿子对此无可无不可。他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以为他花的钞票是树上摘下来的。奎芳只会叹气,拿不出任何意见。范先生自己心里很清楚,搪塞不过是拖延时间,合营是迟早的事。

 

就在1956年还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候,终于有一天,政府工业局派了两位领导来到范先生的纱厂,跟他商定公私合营的具体事宜。范先生明白,躲的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天总算来了。于是,他们坐下来谈了合营的具体事宜以及合同。

 

其实没什么可谈的。政府对公私合营的政策条款是统一的,不会因为范家的纱厂经营的好就网开一面,给些优等待遇。合同规定,自合同生效起,范家将不再拥有纱厂的所有权。政府接管纱厂后,范家每月将得到纱厂该月盈利的5%做为定息。定息以十年有效,也就是说,十年后范家不再从自家的产业里得到任何收入。

 

接下来是对范家人在纱厂里的安置。奎芳两年前听从妹夫冷先生的建议,在纱厂做了一名检验工。她将被编入在册,继续做原来的工作。因为工龄短,奎芳的工资定为初级检验工的级别。范家长子对厂里的机械设备了如指掌,他被安排在机修组。范先生因为对纱厂的运行,进货,销售,账目最了解,他会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几个部门工作,给予来接管的人员业务指导。之后,范先生将被安排在营销部门,专门跑业务。范家二儿子一直游手好闲,没在纱厂工作过几天,合营之后将不考虑给他安排任何工作。如果他对合营后的纱厂工作有兴趣,他将和其他人一样通过申请,考核之后决定是否被录用。

 

过去每月的盈利100%归范家所有。如今只剩下5%,而且只有十年。十年之后,他们将和厂里其他员工一样,只按月领取工资为生。这样的安排显然不能让范家老小满意。但是不满意又能如何?他们有选择吗?他们有跟政府谈判的资格吗?

 

合同当然按照政府相关部门安排的日子由双方签署并开始实行。范家纱厂的牌子被摘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公私合营的新厂名。范先生抱着过去纱厂的牌子回了家。

 

一生自律的范先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喝的酩酊大醉。他怀里抱着自己纱厂的牌子痛哭流涕。他跪拜在祖父,父亲的排位前磕头如捣蒜,口口声声请他们原谅自己的无能,把他们的毕生心血丢掉了。

 

看着丈夫的样子,奎芳吓坏了。她担心范先生会不会伤心过度,气绝身亡。奎芳的长子抱来了被褥铺在地上。他将父亲安置在地铺上。儿子的泪水成串地滴在父亲的身上,脸上。

 

你们他妈的有什么好伤心的?好歹你们今后还都有工资,有进项。看看我,从今往后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了,十年后大概连饭都吃不上了!范家老二高喊着。一项对老二疼爱有加的奎芳上去给了他两个大耳贴子。你这个混账东西。那点定息没你什么事,你甭打算拿它养活你自己。你给我滚出去!有本事你自己出去找自己的饭辙,这家从此没你的饭碗了!

 

老二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吃惊地看着母亲。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失去自家产业对他的直接影响。

 

19564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实现了全国农业合作化,为今后的人民公社打下了基础。1950年分到了土地的农民们才高兴了几年就被剥夺了土地的拥有权。从此,普天之下莫非土,一切归国有。

 

同年年底,全国实现了公私合营,私人公司,工厂从此消失。几十年之后,尽管中国大地依然在几十年前的那个政府和政党手里,但是私有企业又重新出现了。只不过过去那些失去了自己的私营企业的资本家们没有拿回他们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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