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韶和钟凌他们从加州走到蒙大拿州的那段漫漫长路,如果他们当时有钱能搭上火车,行程要容易和简短得多。事实上,1879年美国西部的火车路轨,虽然只有一条主干道,已经能够通达西部很多的州郡。内战晚期,林肯总统批准了西部的铁路路线图,把工程交给三大铁路公司负责。太平洋中央铁路公司的铁路轨从加州开始,从西往东铺,联合铁路公司的铁轨则从爱荷华州起步,从西往东铺。在西线的作业,山高峡险,最苦最险也最廉价,八成的劳力来自华工。在中线作业的,则多是内战后无处可去的爱尔兰人。他们开山劈路,搭桥凿洞,经历了种种不可想像的困难,双方的路轨于1869年在尤他州合拢,从此打通了美国东西两岸的经济动脉,海路陆路的移民从东西南北大批涌入,商机处处,西部大开发的号角响遍整个北美大陆。
麦仔当年,正是中央铁路公司旗下的一个苦力劳工。他痛失父亲后,悲痛逾恆,性情大变。他不想说话,埋头在铁路线上死命工作,收工后倒头便睡,天亮起身出门,接着出力出汗甚至出血,他没感觉,无所渭。唯手脚一停下来,思亲的痛苦无边,却让他泪水难干,无法忍受。
他未满15岁,心想离娶妻还太早,先在外面多飘荡几年再说吧!于是在父亲的骨灰盒里加了个夹层,把那两块金叶子放了进去。过了一段日子,在某个风雨大作无法开工的日子,他实在是闷得慌,于是趁无人看守,到库房里偷拿了好几样工具,冒着风雨,跑到一个无人的废矿穴去。他先把一个榄仁核的两头切开,把揽仁肉挖走,之后拿出一块金叶子,用烛火溶软其八份之一,再用挖耳朵的小勺,小心地把软金一点点压进榄壳里去,中间再通一根红绳子。过不了片刻,金子硬实定型了,他在榄壳的通口两边,再严严实实地用蜡堵严,最后把榄壳表面用光油擦了一遍。大功告成!他把这隐避的金錬挂在脖子上,得意洋洋!外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以为他用红绳绑了颗榄核,挂在脖上当好玩儿。唯他一人才知道,这是他最宝贵的护身符!父亲从此又贴心了,而他内心的痛苦,此刻也好象变轻了。
出得洞来,风暴已过,雨过天青,山外一道彩虹隐现。麦仔心情轻快,跑跳着往库房还工具。不巧却遇到了亨利和他的几个手下,此时正骑着马,迎面而来。山路狭窄,避无可避。亨利停住马,盯着麦仔手上的工具问:“你去哪儿?想偷工具逃跑么?”
麦仔心想:糟了!偷工具可不是小罪!于是陪着笑脸道:“长官,我看到雨停了,闷得慌,就出去拿了些工具,想接着干活呢。”
亨利狐疑地盯了他几眼,决定先不管这小事。“我们几个正要往前面的小路去勘察山崖路况。你人小灵活,正好给我们探路。”于是把他手上的工具都收了,递给他一根长树枝,让他在前面走,一路要戳戳敲敲,如果有地坑,或者山石滑坡,他都是第一个知道,而且要给后面的人马发警告。
麦仔心里窝火,心想老子我现在有钱了,随时都可以走人,再不用受这他妈的窝囊气!刚想撤腿跑路,却瞄到亨利身后面那几个身形魁梧的工头,顿时泄了气:“他们骑马,又是平日里打人最凶的那几个恶鬼,今天看来是跑不了啦,唉!”只好乖乖地转过身,敲打着泥坑路,往小路走去。
一开始路还算好走,慢慢地,石头越来越多,山路也越来越陡。亨利皱起了眉头:山路陡是之前的工程师勘察过的,都在图纸上没有意外。可是那些连绵无边的大石头怎么回事?地图根本没有提及,肯定要大费周章先把路面清好,才能铺铁路轨,看来工程又要拖延,预算又要增加。。。停马四周一看,左手都是山崖,隐隐约约,有个崖洞,不禁心里一动:如果那个洞够深够结实,说不定就可以凿通做隧道?
于是挥手让全体下了马,走到那崖洞前面,跟手下几个人说:“你们进去看看什么情况。”
几个人面面相觑,推搪道:“我们都没带枪,或者里面有猛兽呢?而且天雨刚停,泥土太湿,说不定会有塌方。。。”
亨利不耐烦道:“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空闲时间,能一起出来探路。明天一早又要开工。你们几个,打个火把进去,再拿几根大木头防身,有蛇有狼的话,估计也会被吓出来的。你们也不需要碰洞壁,只要进去看看有多深就行。”
那几个壮汉看躲不过,只好哆嗦着进洞。很不幸,麦仔又是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他一手举着一枝蜡烛,另一手提着木棍,心想如果真的碰到猛兽,他就使出一招大戏里看到的“地打滚”,让那猛兽直扑向后面的肥佬。。。
果然是个深洞,越走越黑,越走越窄,也越走越心惊。这时有人忍不住说:“差不多了吧,咱们出去跟亨利交差,就说有好几百尺长。”
马上有人窃笑道:“几百尺算什么呀,亨利巴不得这洞能有一哩长呢,最好能直接通到对面去,这样把这洞加固扩大,就可以通火车了,他妈的能省他多少事呀!”
说笑间,众人又慢腾腾地走了几百尺,里面的氧气越来越稀薄,火把的光越来越暗,不想再走的念头又起了。
而这洞,好像还无穷无尽的样子。
那几个壮汉互相打了个眼色,开始往回路走。一个人把火把插在壁缝里,另外几个人接着大声说话:“还是再走一段再回去吧,反正也没有什么野兽,火把还能烧好长一阵子呢。。。”“是啊,说不定再走一会就出洞了呢。。。”一面却静悄悄地往回走,只剩麦仔一个人在前面探路。
麦仔走了一阵子,蜡烛的光灭了,心想不好,前面要缺氧了,于是往回走,一边大叫:“不能再走了呀!小心别让火把的火灭了,要多点几根蜡烛!”空洞回音,却哪里还有人声?
他摸索着走到插火把处,鬼影都没一个,顿时明白被那伙坏人给骗了!火光微弱地跳动了几下,没等他反应过来,突地灭了。洞里黑漆一片,被全世界遗弃的恐惧感骤然上心,四处的黑暗,大山一般压迫过来。氧气本来就稀薄,要被活埋的感觉让他顿时呼吸困难,快要昏蹶倒下,双手放在心口想稳住心跳,却碰到了胸前的榄壳,想到父亲,顿然脑间清明,软倒在地,倚着墙慢慢地一口口呼吸,好一阵子才感到洞里还有氧气,感到又重新活了过来。
而泪水,也在此际倾泻而出。
他感谢在天上的父亲,在此险境还照佛着他。他气愤那些人面兽心的工头,把苦力劳工的命完全不当一回事。他想到了洋那边的故乡:那一方宁静的山水,晨光里招摇的仙女塔,乐天知命的小镇乡人。。。
他还不想死,他还没活够呢!
摸了摸身上两边的口袋,顿时松了一口气:上帝还是菩萨保佑,他做藏金项链时用的小物件都还在:打火石,蜡烛头,挖耳勺。。。还有那片金叶子!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黑暗里,他竟无声地笑了。
亨利在洞外等了半天,见到手下们一个接一个地出洞,都说里面很深,可是氧气不够,不能硬闯,要择日带齐工具甚至炸药,才能再往前走。
“那小中国佬呢?”亨利问道:“你们不是一起进去的吗?”
“不知道啊,他还没有出来吗?”那些人答道。“他手里还有根蜡烛呢,等下就会回来的。”
于是又等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人影。那些壮汉们鼓噪着要回营地:“不等了!不就一个小苦力嘛,等下他出来了,自己就会回去的!”
亨利还在犹豫。这时却看到麦仔从洞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大叫大嚷:“啊啊不得了啦!这里面原来是个金矿啊!看我发现了什么!”
亨利几步上前,把他手里的东西夺过来一看:一团黑泥里果然藏着几丝金砂子,成色还特别纯!
他喜形于色,大声跟手下人道:“谁都不许走!把这洞口给我看守起来!”一边分出人马,回去拿各种工具,准备等下自己亲自进洞。
麦仔忍住笑,借口要去小解,溜出人群,往宿舍奔去。他想把父亲的骨灰盒带在身边,从此离开这个魔鬼作怪的工地,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