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许谈情说爱 (3)—— 未婚先孕

方桂花,东南纺织学院大学生,在上学后的第二个月发现自己怀孕了。在那年代道德、舆论、家庭、社会、学校和纪律都不会容忍未婚先孕,都不会保护这样的女孩。 她是怎么怀孕的? 学校将会怎么处理? 命运将把方桂花推向何方?

 

 1.意外的化验结果

 “方桂花, 你的化验单。”

“医生,我的化验结果怎么样?”

试验阳性。”

“阳性是什么意思?”

“阳性表示你怀孕了。”

“真的吗?”

“真的。”

“会不会搞错?”

“不会,你这人怎么那么罗嗦,下一个。”

方桂花被下一个排队取化验单的病人挤出了窗口。她惊惊地站在宁州市人民医院化验室的门口,拿着化验单,双手发抖,头脑发晕,眼前发花,看不清,更不理解这化验单上写的是什么,口张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

方桂花, 22 岁,在东南纺织学院读书。 半年前,她加入了庞大的考生队伍,与300多万热血青年一起参加了77年高考。初试、复试、体检都一步步顺利通过。两个月前,她从一个山村里的知识青年变成了宁州的大学生。   

“这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与他只有过一次,我怎么会怀孕? ” 方桂花虽然心里发慌,嘴里说不出话来,她的脑子还在转,还在思考,还在试图否定眼前的这一切。

这张化验单可能决定她未来的命运。

“不相信,绝对不相信!  方桂花还在一股劲地坚决否定眼前的化验结果, 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后果不堪想像。朋友同学会笑她,家长会骂她,这些都不重要。 被人背后说说,被家里人骂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键是学校知道了有被开除的危险。

“不行,我必须再去找赵医生,弄个明白。但愿这张化验单是错的,但愿我没有怀孕。”

方桂花又鼓足了勇气,直奔内科门诊去找那位半个老乡的赵医生。

看医生必须找熟人,更何况是妇产科的事。那年代做试验,流产,生孩子都必须有结婚证。 没有结婚证,医生根本不给看,什么试验也不给做,孩子也不给生。除非你有熟人, 有了熟人就会峰回路转,绝处逢生,一切都好办。  方桂花的那个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了。 心里不安,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无耐之下,方桂花就去找老同学崔月琴商量。方桂花和崔月琴是高中的老同学, 老乡。 高中毕业后也一直在走动在联系。考大学时两人还一起复习商量,一起上了东南纺织学院。老朋友无话不说。方桂花有困难就先找崔月琴。崔月琴告诉方桂花她的阿姨姓赵,在宁州市医院工作,是个内科医生,可以问问,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帮个忙。 后来崔月琴说,她阿姨还是挺好说话。只要星期六上午让方桂花到市医院内科门诊找她,开张化验单,做个试验就可以了。 今天在医院里折腾了一个上午。 感谢赵医生帮忙,很快做了化验,拿到了结果。 但是这个化验结果是让方桂花无法相信,无法接受的。 这个化验结果会断送了方桂花的前程,甚至要了她的命。必须再找赵医生搞搞清楚。    

方桂花急匆匆地跑到内科门诊,看到赵医生和她的办工桌被一大堆病人厚厚地围着。赵医生和一个病人坐着,其他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都站着,围着,看着,听着,说着,议论着,唧唧喳喳,好不热闹。 方桂花用力拔开那厚厚的人墙,挤到人群中间,把化验单放在赵医生前面。

“阿姨, 我的化验单出来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对的?” 方桂花大声喊着。这声音又急,又高,又响,足以压到一群人。

众人见方桂花声大气粗,还叫赵医生是阿姨, 也只好让她几分。

赵医生停下手中的事,拿起化验单,瞄了一眼。

“你好像是怀孕了。” 赵医生的语气很肯定。

“真的?”

“真的。你的月经有多少时间没来了?”

“两个多月。“

“那你肯定是怀孕了。 如果你实在还有怀疑,我可以介绍你去看妇产科医生。” 赵医生很热心。

“啊,让我再想想。”  方桂花迟疑了一下,一时也不知怎么办。

“那好吧,你有事再来找我。” 赵医生很认真负责。

方桂花拿起化验单,从人群中拼命地挤了出来,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

“怀孕了,要生小孩了,恭喜,恭喜。”  有人在背后这样说。 方桂花也不知道这说话的人是谁,是在真真地祝贺她,还是在嘲笑她,骂她。反正这“恭喜”来得不是时候,来得让人哭笑不得。 这时候她最需要的不是祝贺,而是有人告诉她怎么办。  

方桂花迷迷糊糊地走出市医院大门, 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市医院离东湖不远,只有几条街。4月底是宁州最美的季节。 东湖边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可今天的方桂花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 她觉得这街上实在太乱。汽车喇叭按得太响,太频繁,太刺耳,太恼人。还有大板车,手拉车,自行车。 街上人也太多,太挤。 每走一步都可能与人碰撞,这些人好像是故意在挡她的路,与她过不去。心里烦着那。 你看这汽车不仅吵,还排放出大量的尾气,废气。这些汽车尾气,汽车废气还一股劲地往人的鼻子里钻,闻起来让人恶心,真恶心, 甚至想吐。 再看这天,也与她作对。都4月底了,还天天下雨。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过太阳了。今天照样是冷冻冻的,飘着细雨, 天上一片阴霾。路上也是湿的,还有一个个小水坑,再加地上的垃圾,果壳,果皮,不小心就会跌倒,摔倒,滑倒。 看到这黑乎乎,油腻腻的路,再加那些垃圾果壳,更是令人恶心,想吐。总之,这倒霉的化验单,这天,这地,这雨,这汽车,这人,这空气,这地上的垃圾,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不知怎么办,让人恶心,让人想吐。真的想吐。

方桂花的脑子已经乱了,休克了,除了烦和恶心以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晕晕憧憧地在马路上跟着人流走了一阵,穿过几个红绿灯,淋过一阵小雨。身上的衣服有点湿,但是没有湿透。有点冷,但不太冷。 她糊里糊涂地在街上走着,看到了很多墙上的标语。 有些是新的,有些是旧的。有些是红的,有些是黑的。有些已经残缺不全,有些已经被新的标语所覆盖。 “誓死保卫毛主席!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刘少奇“,“打到走资派” , “打倒四人帮,人民得解放,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扎根农村闹革命“, “年轻人,站出来,让祖国挑选”。这些横写竖贴的标语,今天让你干这个,明天要你做那个。 方桂花也不知到该听哪一条的。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走了多少路,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路边的一个公交车站,这里有很多人在等车。 再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从市区到学校去的车站。 在宁州上学几个月了,这里已经来过好多次。从老家来上学,下了火车,也是从这里坐公交车去学校的。  看来今天人糊涂了,脑子糊涂了,心里糊涂了,脚还没有糊涂,还管用,还是把自己的身体带到了应该来的地方。  

车来了,几十个人,一阵拥挤。方桂花去过农村,虽然有点恶心,有点早孕反应,挤车的力气还是有的。她从车的中门边硬挤上去。在售票员的后面找到一个空位置,赶紧坐下。从市区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如果站她可能会吃不消。 车开了,满满的一车人,有很多人站着。 如果在平时,没有怀孕,没有不舒服,方桂花也许不会这样拼命挤车,抢位置。 她看着这么多站着的人,多数人年纪比她还大,心里有点不好意思。

这几个星期,心里很紧张。尤其是昨天晚上,根本没有睡着。一直在想今天化验会是怎么结果。如果怀孕了怎么办?要不要让他知道? 他知道了会怎么想?他家里人会怎么说?他妈妈会怎么说?  要不要告诉自己的妈妈? 妈妈会怎么想? 会不会骂她? 学校会不会知道?  学校知道了会怎么办?  会怎么处理她? 会不会把她开除出校? 开除了怎么办? 往那里去?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是活下去?还是自杀? 如果自杀用什么办法最好? 跳江?太冷。  卧轨? 太痛。 喝农药?太臭。 割动脉? 太痛。 不!我还不想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我不能像山村里的那个农家女孩一样,动不动就跳河自杀。  一个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 想不完的问题,永远没有满意的回答。 天还没亮就起床了,什么也没有吃,没有喝。就怕吃了喝了会影响检查结果。 这倒好,搞了半天,现在得到的是最坏的检查结果。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心里一阵阵着急。 方桂花坐在车上,眼睛半开半闭,脸色苍白,口唇发干,肚子很饿,有点恶心,头也在晕。 看着看着她只觉得这车在摇,车在晃, 车在转,窗外的树在倒,地在转,天也在转,自己也在天地之间转,在车流里转,在树缝里转。转着转着,她就睡着了。

 

 

2.扎根农村还是上大学

看官,你我都已经跟着方桂花转了半天,急了半天,你一定很想知道这方桂花究竟是谁,来自何方。

咱们趁方桂花瞌睡之机,不妨介绍一下她的身世。

方桂花于出身于海城县郊外一个小镇的一个普通百姓家庭。母亲是纺织工人,父亲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任街道办主任,大小也是个官。虽然这个官比七品芝麻官还要小好几个等级。

方桂花从小就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圆圆的脸,大大的嘴,口唇稍厚。她爱说爱笑,心情开朗,好交朋友,爱读书,脑子吸收得快, 自信性强。这好处中也有不好之处。 她妈妈说她不够文静,不像女孩子,有时候还太自作主张。 方桂花家中父母亲上代都有读书传统,到了方桂花上学的年代,正赶上文化革命,人人都知道读书无用, 读书招罪。 但是方桂花的母亲就是不信邪。 她说小孩子一定要把书读好,有知识总比没知识好。 即使当时家里很穷,这方桂花的母亲还是省吃俭用,把家里的五个孩子都送上了小学和中学。

方桂花脑子好使,初中毕业考上了海城县中学。 这海城县中学教学质量全国有名。解放前出过好几个国内外有名的科学家,教育家。即使当时受文革影响,海城县中学还是重视学生文化课教学。方桂花在高中表现也不错。 读书认真,体育先进,当过班长和运动队长。 用当时的话来说是德智体全面发展。

高中毕业了,广播里天天在动员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天天在要求年轻人响应号召,服从国家利益,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当时方桂花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镇里等分配,找工作。二是上山下乡到农村去。 方桂花在家里排行第二。 她的大姐已经到农村插队落户去了。按照政策,方桂花是可以留城工作的。但是这样一来,她的弟弟老三就要插队落户到农村去了。 方桂花的母亲从来有很重的重男轻女思想。为了保护她的弟弟,不让他将来去当农民,母亲决定让方桂花去插队落户。17岁的方桂花二话不说就接受了母亲的安排做农民去了。  

方桂花是1973年下乡插队的。那时候,大规模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已经接近尾声。新疆云南已经不用去了。据说这是为了体现党和国家对知识青年的关爱,他们只需要在就近插队落户。

方桂花插队的地方离老家有二十多哩地。 那地方当时叫向阳公社五星大队,大跃进前叫树岙村。大跃进公社化时代,把地名都改成革命的了。 那里三面环山,中间一条干枯的大川,有二-三里长,几百米宽, 相对平坦。 据说以前山上有很多树。大跃进时大大小小的树都被砍光了,去大炼钢铁。后来生产队的农民又在山上种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果树。 干枯的大川上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乱石滩上长了一些带刺的野藤和荒草。 大川的边缘,山脚下,有一条小溪从山上下来。 农民在溪边还挖了一个小池塘。村民们要喝水就到那溪里去挑,洗脸刷牙洗澡洗衣服都在这小小的池塘里。  女人们说村里的男人都是“不要脸的”。 夏天傍晚的时候会有不少男人跳到池塘里洗澡,洗完澡,上来了,这些男人就站在岸边,光天化日之下,脱裤子,换裤子。 害得那些在池塘边洗东西的女人们,心跳加快,脸脖发红,不敢抬头。

村口的乱石滩上修了一排简易平房,有七-八间,住了几个知青。最后一间住的是上海女知青,来得最早,已经和当地的农民结了婚, 有两个孩子,算是已经在农村扎根,开花结果了。 只是经常在深更半夜从那屋里传来夫妻吵架声,打骂声和大人小孩混成一片的哭闹声。这排房子的中间住着一个男知青,听说是当地最有名的流氓,大家都怕他三分。   方桂花就住在“流氓” 和上海女知青的房子之间。

方桂花开了门,进了自己的新家。脚下踩的是泥地, 高低不平。房间前后隔开。前面睡人,后面是厨房,有一个烧柴火的灶,边上还有一堆柴和一个粪桶。 前面房间的大小正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床靠墙,桌靠窗。桌子底下有几条破旧的小木凳。 桌子的边上就是进出房间的门。 这门板是用破旧的棺材板拼起来的, (当是农村没有树,国家也没有供应,农民做家具造房子时要用木料,就到山上挖旧坟,偷那里的破棺材板来用)。 门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缝隙。 老鼠爬不进,但是蟑螂和小虫子是可以自由进出的。门外面是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路。 站在门后,可以通过门缝看到门外的行人。 门外的行人,只要把脸贴在门上,也可以窥探屋内的一切。难怪在另一个女知青的门前贴了几个大字,“向前行走,目不斜视,曰为好汉”。

下乡的第一天晚上就来了六个小伙子串门, 非常热情,好像是专门来欢迎她的。有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王八成,说是来关心关心新来的知青,希望她积极劳动,改造思想,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争取早日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其他七个人从来没见过,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些人说起来好像个个都很熟,都说是来为女知青帮忙的。即使这里没有任何忙可以帮,也没有人发出邀请或接到邀请,他们还是不请自到了。 隔壁的“流氓” 李大拳也来了,他当着众人的面说 “我是这里的老大哥,你新来的就是小阿妹。有事情尽管找我,如果有人欺负你,就问他怕不怕李大拳。”

房间里点着一个小小的煤油灯,放在桌上。 这帮小伙子围着一个女知青从晚上六点一直聊到半夜十一点,坐的坐,站的站。 天气这么热,每个人身上都冒着汗,苍蝇大的蚊子在头上飞,脚上转,大家都不在乎。新知青的房间里是标准的贫下中农,没有吃的,连一口水都没有。 聊了几个小时了,小伙子们还是聊得很欢。起先几个站着的,后来干脆就坐到了床沿上,把方桂花逼到了床角。 王八成就坐在方桂花的边上。方桂花起先有点反感,她从来没有与男人坐得这么近。后来王八成身上的气味夹着汗臭一起飞进了方桂花的鼻子。方桂花觉得这男人的气味还挺好闻的,不能说香,但是闻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她再偷偷地看一眼,这团支书王八成大大的鼻子,宽宽的脸颊也蛮好看的。

串门的终于走了,方桂花准备睡觉。她先放下蚊帐,把蚊帐的下端压在草席底下,再拿着手电筒在蚊帐里找蚊子。蚊帐里黑压压的一片,有十几个蚊子。 它们都已经饱餐了一顿,一个个鼓着大大的肚子。 方桂花劈里啪啦地把这些蚊子都用手打死了,两手都是血。想洗个手,可惜房间里没有水,这大半夜的没有胆量到溪里去,算了,就这样睡觉吧。

吹灭了灯,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方桂花突然觉得,王八成的气味还在她的床上飘,在刺激她的神经和她的脑子。 王八成的鼻子和脸也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 陪伴着她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方桂花去生产队的晒谷场, 全队的男男女女都在这里集中,听生产队长分派今天的活, 当地人叫“派生活”。 方桂花先看到的是王八成,他站在晒谷场的入口,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方桂花见到他眼眯眯地笑着, 四目相对,擦肩而过。 因为人很多,方桂花不好意思与他多说,就站到了妇女堆里。

活分好了。 方桂花今天的任务是跟着妇女们去耘田。耘田时要把两个裤脚和袖子卷得高高的,每条腿都站都在两行稻之间,小腿都埋在泥里,两个膝盖几乎在水底下,一行稻在人的胯下过,不要把稻压死。两个手在田里摸啊摸,拉呀拉,把除了稻根以外的野草都拔掉。 人就在稻田的泥水里慢慢往前移。 这是方桂花第一天下田劳动,从来没干过这种活, 也没有一个贫下中农来教她怎么做。 她只好看着别人怎么干她也怎么干。她也不知道这水底有什么。不知道被她从水下拉起来的除了草还会有什么, 有泥鳅?有黄鳝?有蚂蟥?有水蛇? 有瓢虫?有血吸虫? 想起来可怕。 但是没有办法,人家下去了,她也只好跟着下去。 五月份, 天气已经很热了。 大清早人在田里弯着腰,弓着背,缓缓移行。大群大群的青草蚊虫围着她飞,头上脸上背上手上腿上到处都在咬,在痛,在痒。这蚊子也不知怎么的,就知道欺负新来的年轻女孩子,也许是她皮薄,肉香,血鲜。  于是她就用手去打蚊子,左一打, 右一拍,东一巴掌,西一巴掌,手是湿的,泥是黑的。很快她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泥水,活像一个泥人。 在与蚊子搏斗一阵之后,方桂花抬头一看,发现这些当地的农妇们并不怕蚊子,一个个在田里移得很快。等她耘到一半的时候,其他妇女都已经快耘到尽头了。 几十个人,就这么一块田。每个人耘几行稻,耘好了,上午的活就完了。 剩下的事就是坐在田埂上或树阴下聊天,一直聊到十点半收工。所以这些妇女们耘得很快,管它耘得好不好,草有没有拔完,反正是生产队的田,是生产队的稻。 耘到了就完事,还省得蚊子咬,蚂蟥叮。 这些都是农妇们的诀窍,方桂花刚来还不懂,还得慢慢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方桂花好不容易耘完一行田,等她从田埂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满脸是疱,混身是泥。坐在地上的一群妇女都看着方桂花在笑。方桂花走过去也想在地上歇一会。

“方桂花别坐下,你的腿上有很多蚂蟥。 还没等方桂花坐下就有人喊。

方桂花低头一看,自己的两个小腿上横七竖八的挂了七-八条大蚂蟥。每条蚂蟥的肚子都是鼓鼓的,已经吸了不少血。  “啊” 方桂花一阵恐惧,一阵恶心。

“别怕,拉掉就是了。” 几个妇女围过来,七手八脚的就把几条蚂蟥给拉下来了。 还好这蚂蟥咬人吸血不痛不痒,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在皮上吸得很牢,要用很大劲才能拉下来。  

蚂蟥拉掉了,方桂花就坐了下来,继续听农妇们聊天讲故事。 方桂花很快发现在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与高中读书完全不同。 在田头,贫下中农教育她最多的是黄色顺口溜和桃色新闻。 什么“顺风拉纤外加摇,有大有小还有嫖”, “阴凉树下坐,XXXX 摸” 。   男人们在讲, 女人们也在讲。 有时候女人比男人还讲得更热闹,更彻底,更露骨,更扇情, 更嘻嘻哈哈。开始方桂花还有点不习惯,不好意思,还觉得耳根发热,脸皮发烧,全身发烫。 后来多听听也就习惯了。 对农民来说这生儿育女的事就像吃饭拉屎一样,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每个人的家里天天都在做,没有什么羞可以遮, 所以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有一天,村里的一个姑娘因为未婚先孕跳河自杀了。 第二天全村轰动,有关那姑娘的事也成了田间的特大桃色新闻。 说是那女孩才17岁,已经有了男朋友,那时在农村叫相好。 平时两个人也只是说说笑笑谈恋爱。 那天,女孩的父母亲和兄弟姐妹都出去了,晚上家里只有一个人。 这房子又在山沟里,周围是坟地,半夜里经常会传来古怪的声音,不知道是野猫叫,野狗叫还是鬼叫, 听起来挺吓人的。所以那女孩下午就悄悄告诉她的男朋友,晚上要他来做伴,为她壮胆。 说好每人各睡一间。到了晚上,灭了灯,各自上床。 就隔了一道木板。 可是两个人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你想着我,我想着你,心里怦怦跳,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到了半夜,外面的野鬼又叫起来了。那女孩吓得在床上发抖,最后说了一声“我怕”。 那男孩就等她说这一句。“别怕, 我过来陪你。”   男孩赶紧下了床,赤脚就往那女孩的房间里跑,摸黑穿过本来就没有关起来的隔门,爬上了那女孩的床。青春男女,干柴烈火,就在床上烧了起来。这火焰之猛,威力之大,犹如董存瑞手上的炸药包,王成肩上的爆破筒,划破夜空的闪电,震耳欲聋的惊雷,如山洪暴发,似台风来袭。地在震,床在摇, 人在爱的洪流中旋转,迷失了方向。  起先这女孩还有点犹豫,有点不敢,就怕怀孕。这山村里的青年男女,没有解剖知识,没有生理常识,更不知道什么避孕方法。没有人教,没有人说,也没地方去问。山村里只有一个赤脚医生,没有结婚的女孩哪里敢去问什么避孕知识,避孕药物和避孕工具。 万一让人知道了还不成了天大的笑料,还不羞死人,羞死人。 如今已经坠入了爱的旋涡,在龙卷风中, 在台风眼里,身不由己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只能听从男朋友的摆布。 那男孩正好20 岁,他哪里考虑那么多。 他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草原上狂奔,像一只饥饿的野猪在菜田里乱啃,像一个毫无约束的野人在黑暗的深渊里到处瞎撞。 那田埂上讲风流韵事的妇女可没有我说的那么文雅。 她说那女孩有多肥,有多大,有多嫩,有多软,有多暖,有多湿,叫声有多尖。说那男的肌肉有多发达,有多长,有多粗,力气有多大。 这绘声绘色的贫下中农再教育把年轻的方桂花说得是热血沸腾,春心荡漾。

话分两头,方桂花与王八成好像是一见钟情。自从那第一天在方桂花的屋里见面之后王八成几乎是天天来,说是来关心新来的知识青年,帮助进步。王八成贫下中农出身,小学毕业,舅舅是大队支部书记,自己是团支部书记,还是入党的重点培养对象,根正苗红,又红又专。在当地农民的眼里他是前途无量。当时的农民子弟中,小学毕业已经算是有学问了。  如今山村里来了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还是高中毕业,有文化有知识。虽然村里有一大群小伙子都争着来看,抢着想吃天鹅肉,作为团支书的他当然是最有竞争力的。他到方桂花家里来是名正言顺。 他不断地给方桂花带来党的温暖,组织的关怀。他告诉方桂花,只要她努力进步,好好干,听他话,跟他走,他可以帮助培养她入团。开始不很熟悉, 先讲官话。后来熟了,说的都是家常话。 有时王八成还从家里捎来一些蔬菜水果,有桃子、杨梅、西瓜,有新鲜的毛豆、豌豆、青菜、萝卜,还有从他家后门新挖来的竹笋。方桂花是情窦初开,经不住王八成的诱导和蔬菜水果的攻击,她打心里喜欢王八成。 她觉得王八成有思想有前途, 人也长的五官端正,又对她关心得无微不至, 一定是她将来她扎根农村的好伴侣,好依靠。 王八成一家人对她也不错, 有时候王八成的妈妈还烧了菜,让王八成的弟弟妹妹送来。 这更使方桂花心里暖滋滋的。在方桂花的眼里,这山村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有魅力, 那样的有诗意。山是美的,水是甜的,花是香的,人是可爱的。 半年后,方桂花已经成了王八成家里的常客。  王八成也介绍方桂花入了团。

有一次,王八成组织村里的团员青年一起到县城里看电影《朝阳沟》。电影讲的是女主角银环不顾父母亲的阻拦,高中毕业,放弃高考上大学和进剧团做演员的机会,来到大山深处的朝阳沟做农民,最后与当地的一个农民恋爱结婚的故事。  电影的主要目的是要配合当时的政治形势,教育青年到农村去劳动扎根。电影故事情节简单,但当时几乎没有书可读,没有什么电影可看,这样的故事情节足以让年轻的方桂花心潮澎湃,泪流满面。方桂花与王八成坐在一起看电影。方桂花觉得这电影里的故事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故事。 方桂花下定决心,要学电影里的英雄模范,立志农村闹革命,誓在山村绣彩锦。 电影达到了高潮时,黑暗中,方桂花和王八成的肩旁已经靠在一起,手已经握在一起, 心已经连在一起。

电影结束,十几辆自行车组成一个车队,浩浩荡荡,一起回山村。 多数都是男女搭配,男的在前面骑车,女的坐在后面。 方桂花就坐在王八成的车上。 从县城到五星大队有二十里地,要骑一个多小时,还要过几个山坡。那天正是农历七月初七,天上一弯明月, 朗朗星空,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好时光。石子铺成的机耕路,上坡下坡,一路颠簸,为了防止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方桂花紧靠在王八成背上,心里充满了甜蜜。王八成告诉方桂花她可以从后面用双手把他抱住,这样就更牢靠一点。方桂花也就顺从地从后面抱住了王八成。 两颗心在激烈地跳动。后来有人发现王八成和方桂花的自行车掉队了。在自行车队到达五星大队的时候也不见他们的踪影。大家各自回家,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村的,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回村。 有人说那天他们是到鹊桥上相会去了。

光阴如山涧里的水不断流淌,几年过去。1977年10 月高考恢复了。村口的高音喇叭里天天喊着年轻人,站出来,接受国家挑选,去建设四个现代化。 那时候,王八成已经去外地入伍参军两年多了。 方桂花还留在村里,已经是五星大队的团支书。 他们俩早已相爱热烈。方桂花就等王八成复员回来,要在村里爱他一辈子,守他一辈子。电影《朝阳沟》女主角银环的形象早已深深地植入方桂花的脑子,在她的灵魂深处闹了革命,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时的方桂花对上大学,招工都不感兴趣。她每天翘首盼望的就是王八成的来信,她日思夜想地希望王八成早日复员回来,结婚成家。

方桂花的母亲也知道女儿与当地的农民子弟恋爱。母亲是坚决反对。她告诉方桂花你是高中毕业,他是小学毕业,门不当,户不对。现在你们还在热恋,脑子还在发昏。将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天天过平凡的日子,你们就会没有共同语言,就会像隔壁的上海知青一样天天吵架。 最终你是要离开五星大队的,有这么个对象或丈夫以后怎么办? 方桂花哪里听得进母亲的话。她总认为母亲思想封建,意识落后,干扰她恋爱自由,妨碍她婚姻自主。 高考复习开始了,她母亲三番五次让人捎信给方桂花, 要她回家复习,准备考试。 方桂花也是置之不理。 无奈之下,她母亲只好亲自登门来请。 那天下了班, 她母亲晚饭也没吃,步行二十多里地,天黑了才出现在方桂花的小屋里。方桂花对她母亲的突然降临并不欢迎。母女俩在小屋里争了一夜,吵了一宵。  最后,方桂花屈从了她的母亲。 天亮时,方桂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唉声叹气,十二万分不愿意地跟着她母亲,离开了五星大队。    

回到老家,母亲对方桂花敬如上宾。还为她四处奔波,借来了几本书和一些高考复习资料。还特地找来了方桂花的高中老同学崔月琴一起动员,一起做思想工作,劝说方桂花考大学。生活上一日三餐,饭香菜美,母亲和外婆都为方桂花准备齐了。她不用去端饭, 不用洗碗。  一家人就希望她吃得好点,身体好点,考得好点, 能上大学,能从农村的苦海里解脱出来。 方桂花还是不想读书,不想考大学。白天只等母亲出门去上班,她马上就放下书本,躺在床上打打瞌睡,在梦里摇啊摇,飞啊飞, 飞到天涯海角,去见她那海岛上的男朋友,军舰上的心上人。等到母亲下班回家她才勉强端起书,装模作样地看几页。 这一切她老外婆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外婆又不好多嘴,免得她母女俩又为考试的事吵得满屋不宁。

说来也怪,虽然方桂花不想上大学,天天想着要扎根农村,也许是她天资聪敏,也许是她高中的底子打得好, 她初试,复试,体检都顺利通过。祖宗显灵了。 县城里大学录取的红榜上有她的名字。那天早上是她父亲到县城里等着贴红榜。几百个人争着看。 她父亲在人堆里挤啊挤找到了方桂花的名字。 高兴得跳了起来。一口气跑回家,告诉家人。  妈妈高兴了,流泪了。外婆高兴了,流泪了。一家人都高兴了,都流泪了。 就连隔壁的街坊邻居,同学老师都为她高兴,为她祝贺。 她是方家祖祖辈辈的第一个大学生。  那天一家人都欢天喜地,只有方桂花不太兴奋,不太激动。 她是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起先她是不想上大学,考试完全是为了应付她妈妈的压力。现在神使鬼差地考上了。大学生活, 城市生活在向她召唤,新的未来在向她招手。后来崔月琴也来了,说她也考上了东南纺织学院。崔月琴拉着方桂花要她一起去上大学,不要把青春埋在五星大队,不要把她的一生就这样交给了小学毕业的王八成。 方桂花开始动摇了。

方桂花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五星大队, 传到了王八成的家里。 王八成的母亲听到之后很不开心,满脸忧愁。 她是打心里喜欢方桂花。这女孩有知识,懂道理,田里干农活有力气,懂窍门,干家务事也很勤快。这两年儿子当兵去了,这没过门的媳妇还经常来准婆婆家串门,帮她干家务事。 他们家里有事情也经常找方桂花商量。 王八成再过一年要复员回家。做娘的就可以准备帮儿子操办婚事。王八成能娶这么一个聪明能干漂亮的好媳妇也是他祖宗八代修来的福气。 想到这些,王八成母亲的心里总是甜滋滋的。 一门好好的亲事眼看着就要成了。如今倒好,方桂花考上了大学。 这年轻人上了大学,你哪里还管得住她的心,小学毕业的儿子哪里还追得上,还配得上大学生。这门亲事很可能就要吹了。  想到这里他母亲的心里真是着急。 怎么办? 怎么办?   “有了。” 王八成的母亲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王八成的舅舅,他是五星大队的支部书记。 他可能有办法。 也许还可以让支部出面,找个理由把方桂花留住,不让她去上大学。

王八成的娘急匆匆地赶到她自己弟弟的家里,要他想办法找个理由把方桂花留下来。

“不行,这是中央的指示。 青年人考大学,接受祖国挑选,任何人不得阻拦。我这个小小的大队支部书记是留不住她的。”

“能不能在她上大学之前,让他们突击结婚?”

“不太可能,她爹妈肯定不会同意。”

“那怎么办? 你外甥这么好的对象就让她跑了。 你这做舅舅的也不帮个忙?” 王八成的娘对她弟弟的回答很不满意, 心里气乎乎的,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第二天,王八成的舅舅自己跑到了王八成的家里。

“阿姐,八成的事,我倒有一 个办法。”

“什么办法?” 王八成的娘急忙问。

这大队书记把王八成的娘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轻轻地说  “你可以发个电报给八成,说家里有急事,让他向部队请几天的假, 马上回来。等八成到了家, 再把方桂花也叫来, 在家里办几桌酒,说是为她上学送行。酒喝好了就让他们两个呆在一个房里,你们都出去。年轻人两年多不见,一见面一定是干柴烈火, 让八成趁机把生米煮成熟米饭,这样方桂花就是你家的人了。 如果运气好,能怀上一个儿子,这媳妇就更牢靠了。”

“还是你大队书记有办法。” 王八成的娘听了满心喜欢。

“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上方桂花。千万别说这是我出的主意。 ”  大队书记办事小心谨慎。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主意有点损,有点阴。  

 

3.校园里的秘密

“纺织学院到了,赶紧下车,赶紧下车。”

方桂花在梦中被公交车售票员叫醒。她赶紧用手搓了搓眼睛,站起来,跟着其他同学下了车。

从车站到学校大门大约有一里路。先走过一段水泥路,两边是居民区的围墙。再过一条石桥,下面是京杭大运河,流着黑乎乎,臭哄哄的污水, 还有成群的苍蝇。过了桥是一段长长的石子路,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水坑。这条路是进出学校的主要交通要道,除了让学生和教师进出学校以外,每天还有一辆学校最高领导的黑色轿车通过。学校的大门是用铁栏杆做的。铁门的上面是一个弓型的支架,上面挂着“东南纺织学院”六个大字, 大红的。 好像在新生入学前刚油漆过。大门的边上有一个小房间,叫传达室, 里面坐着一个老头, 负责检查每一个进出的行人。 方桂花和其他学生一样,胸前挂着一个校徽,可以自由进出大门。

方桂花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了,雨也停了。 进了学校大门,前面就是运动场,有不少学生在跑步,打排球,踢足球。运动场的左面是一个多功能大厅。四面是斑剥的石灰砖墙,木门和玻璃窗。不少玻璃窗在文革时打破了,还来不及修。大厅的地是用水泥铺的,有不少灰尘和黑黑的厚厚的油腻。大厅的顶是三角架木梁结构,上面挂着几盏日光灯,白天是不开的,大厅内有点灰暗。学生们一天三餐都在这大厅里吃,所以它的第一功能是餐厅。学校里教室不够,有时候一个年级的几百个学生都在这里听课,所以它的第二功能是大教室。偶然周末还放一场电影,所以又是电影院。有趣的是食堂的司务长还在食堂边上养了两头猪,用食堂里的剩饭剩菜喂养。目的是到了节日可以宰了让学生们改善生活。可惜猪没有关好,经常跑出来到多功能大厅溜达,尤其是当学生们在吃饭,听课,或在听校领导作报告时,猪在大厅的角落里,或桌子下发出“嗷,嗷” 的叫声。学生们又把这里称为猪圈。多功能厅最主要用途是开全校大会。 全校师生每星期至少一次坐在这里听学校的最高领导唐书奇做长达三-四小的报告,从国际形势,国内形势,省内形势,市内形势,到校内形势,从阶级斗争到生产斗争,从什么人与什么人在井冈山汇师到十次路线斗争,万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飞夺卢定桥,延安整风,卢沟桥事变,重庆谈判,八年抗战,平型关大捷, 一个八路军用刺刀杀了一百多小鬼子,蒋介石不抗日,桃子该由谁摘,保卫延安,林彪在东北战场上抗命,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三面红旗,人民公社,大炼钢铁,亩产超万斤,三年赶上英国,五年超过美国,反右整风,三年困难,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工农兵上大学,打倒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反击右倾翻案风,打倒四人帮,人民再次得解放,恢复高考制度, …… ……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每当唐书奇讲到恢复高考制度时他总是那样激动,那样兴奋,他再三告诉学生们,是D的伟大光荣正确,恢复了高考制度,你们才有上大学的机会,否则你们还在工厂里做工,在农村劳动,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唐书奇真是了不起,每次开会他都要把 “革命” 历史向同学们讲一遍。 他讲的是那样的投入,那样全神贯注, 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每次讲的都是重复的历史,重复的故事,重复的理论,重复的教义,重复的说词 ,有时候3-4 个小时还不够用,好像这里培养的不是纺织专业的学生,而是政治系学生。学生们听累了,打瞌睡了,开小差了,做小动作了,看闲书了,背唐诗了,记英语单词了,听猪叫了,跟猪玩了,唐书奇还是高高地坐在台上,全然不顾这些,他不累,不瞌睡,不开小差,不做小动作,继续讲,继续讲,继续讲…….   

每次开会,方桂花总是与崔月琴一起坐在后排的角落里,手上拿着10几个英语单词卡,抓紧时间学英语。唐书奇讲的这些东西她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已经听过几十遍甚至几百遍了。但是有一次唐书奇的讲话让方桂花吃了一惊,吓了一跳。

“大学生读书期间不许谈恋爱,不许结婚。 如果谁有爱的苗头,你必须将它当作山间的竹笋,用一块大石头把它压住,不要让它长出来。如果有谁敢在上学期间谈恋爱,学校将给于警告处分。如果谁在读书期间怀孕,学校将毫不姑息,严肃处理,甚至开除出校。”  这倒好,竟然被唐书奇说中了。 自己果真怀孕了。方桂花走到多功能大厅的门口,唐书奇的话音又在她的脑子里回响,好像那唐书奇还在台上作报告。方桂花一阵惊慌,心在发颤,脚在发抖。赶紧离开这里回宿舍。  

回到宿舍,同学们都上课去了。方桂花又累又饿,还没到开饭时间,她就倒在床上睡了。等她在梦中被崔月琴推醒的时候已经快傍晚6点了。

“起来吧,吃晚饭去吧,再不去食堂就要关门了。”  崔月琴站在方桂花的床边,关切地看着方桂花。 她很想知道方桂花的检查结果。 但是宿舍里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在,为了保密,她绝对不敢问。

“好吧,我马上起来,咱们一起吃饭去。”   方桂花当然知道崔月琴的来意。回校的路上方桂花已经考虑过晚上找崔月琴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毕竟是老朋友,关键时刻,崔月琴已经不请自到。方桂花赶紧下了床,跟着崔月琴下了楼。

到了食堂,方桂花要了二量饭,一碗咸菜汤,别的她什么都不想吃,没胃口。 她与崔月琴一起在餐厅的角落里找了个没有人的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化验结果怎么样? 你怀孕了没有?” 崔月琴充满了好奇心。 她伸着长长的脖子,瞪着大大的眼睛,头像长颈鹿一样从桌子的对面伸过来,关切地问。

“哦………” 方桂花吞吞吐吐,压低声音,实在不好意识回答崔月琴的问题。

“哦什么哦,快告诉我化验结果怎么样?”  崔月琴有点急。

“有了。”  方桂花看看四周没有人,很不好意思又很不情愿地说出了两个字。

“有了? 真的有了?” 崔月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化验结果阳性。我把结果给你阿姨看了,她也说我肯定怀孕了。”

“真的?不会搞错吧?”

“真的,谁还骗你。”

“你是怎么怀上的? 你的那位男朋友不是在外地当兵吗?”

“他在我们上学前回家来看过我,为我送行。”

“从拿到入学通知到上学只有两个多星期,他怎么知道得怎么快? 你告诉他的?”

“不是我。 我原来是准备到了学校以后再写信告诉他。他母亲发了电报给他, 说家里有急事,父亲生重病住院,让他向部队请了假,才把他骗回来的。”

“他母亲为什么要这么急把他叫回来?”

“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说是要为了祝贺我上大学,要在家里办酒席,特地把他叫回来为我送行。”

“你去了吗?”

“去了。” 

“后来怎么样?” 崔月琴有强烈的好奇心,紧追不放,想掏个究竟。

“你别问了。”  方桂花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就我一个人知道。反正你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说吧,别害怕。”  崔月琴继续催促。

“那天中午他家办了好几桌酒,来了很多客人,有他家的许多亲戚,还有他那位做大队书记的舅舅。 大家都说恭喜恭喜,恭喜我考上大学。我也很高兴,很激动。尤其是看到他。我们有两年多没见面了。”  方桂花讲着讲着也高兴起来了。

“后来怎么样?”

“大家高兴,我也陪着喝了几杯酒。 后来就觉得头晕,想睡。 王八成就扶着我到他的房间里休息。这以后我就睡着了。”

“后来呢?”  崔月琴继续追问。

“哎呀,别问了,好不好, 我的小祖宗。”  方桂花已经被问得脸红耳赤。

“别停,别停,关键时刻不要停,继续说,后来怎么样? 说吧,说吧。” 崔月琴拉着方桂花的手,好像是一个小孩子在求妈妈讲故事。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5点多了,亲戚们都已经走了,他家里人也都出去了。”

“醒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床上。”

“谁的床上?”

“王八成的床上。”

“王八成在哪里?”

“在我身边。”

“你们做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 别说得那么土好不好?”

“啊,现在我知道你是怎么怀上的。”  崔月琴笑了笑, 像是侦察员破了一件大案。“ 你们以前做过没有? 这大概不是第一次吧?” 她进行追问。  

“在他参军以前做过几次,都没事,我都没怀孕。 所以我想这次也不会有事。”

“你的胆子也够大的。”

方桂花有点不好意思,低头不语。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作为多年的老同学崔月琴很想帮助方桂花渡过难关。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脑子都乱了。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你疯了。你想要这个孩子? 如果让学校知道了,你会被开除。你的户口已经从五星大队迁出,五星大队也不能再要你回去。 你爸爸妈妈会骂你,你也回不了家。 你无家可归,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有钱,你怎么生孩子? 拿什么喂孩子?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你不能要这个孩子。” 崔月琴虽然年轻,但是分析得很有道理。  

“你说怎么办?” 方桂花像乞丐一样地等崔月琴给她拿主意。

“你必须悄悄的把这个孩子流掉。”

“怎么流? 哪里去流?”

“我可以再让我阿姨帮你去找个妇产科医生,帮你做人工流产。”

方桂花这才想起了上午赵医生的话。

“那好吧, 你再去跟你阿姨说说,看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个妇产科医生。但是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4. 人流出事了

过了三天,崔月琴来告诉方桂花。 说她阿姨已经按排好了一切,只要方桂花星期五上午自己去市医院妇产科门诊直接找一位姓李的女医生就可以,李医生会帮她做手术。 听了这消息,方桂花心里舒坦了许多。如果手术顺利,一切都会过去, 学校不会知道,家里也不会知道,王八成也不会知道。崔月琴还问过方桂花,要不要陪她一起去做手术。方桂花在农村听很多妇女说过流产的故事,好像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再说学校里功课也很紧,方桂花就没让崔月琴一起去。  

星期五上午,方桂花独自来到了市医院妇产科,找到了姓李的女医生。 李医生给她写了一张条子,让她先去挂号,还付了流产的手术费。 方桂花回到门诊把挂号单和手术付款单交给了李医生。李医生问了方桂花几句病史,做了简单的体检,又看了一下上星期的化验单。 一切确诊无误。

“你想好了,决定做人流?” 李医生问方桂花。

“是的,我想好了。” 方桂花低着头,轻声回答,好像是犯人在接受法院的宣判。

“那好吧,你先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个字。 本来是要你家属和你一起签字的, 但是你有特殊情况,我就让你自己签了吧。”

方桂花一声不响,拿过手术同意书就签了字。

“小杜,你带方桂花到后面的门诊小手术室,做好全部术前准备,我看完下一个病人就进来做手术。”  李医生吩咐门诊护士。 这姓杜的护士扳着脸, 毫无表情, 看起来有点可怕。

方桂花跟着杜护士进了门诊手术室。 早上来的时候,方桂花还是有点开心。 心想只要把手术做了,就没事了。现在进了手术室,没有一个亲人陪着,她开始有点紧张,有点怕。后悔没有让崔月琴 一起来。

门诊手术室不大,中间放着一个木制的手术台,上面铺着布做的床单,一头抬高,可以让病人靠背和头,另一头平的,低一些,两边各有一个Y 形的支架。 手术时病人仰躺在手术台上,两腿分开,放在Y 形的支架上。 医生就在病人分开的大腿间工作。  

方桂花按照杜护士的吩咐,抖抖颤颤地脱了裤子,仰躺在手术台上,两腿分开。 护士先在手术部位消毒, 然后铺上布巾,把手术部位准备好。 接着方桂花就看着那护士,全副武装,戴着帽子,口罩和手套,在傍边把所有的手术器械从一个消毒布包里取出来,放到一个可以移动的小台子上。   这些器械多数是用不绣钢做的,亮亮的。 有一个用两片半圆型叶子做成的夹子,长长的,约有10几厘米,撑开来像个上下没有底的圆筒,直径好像有3个厘米。 护士还拿着这个不绣钢夹子在方桂花前面摆拢了一下,好像要确保这夹子能撑开,能收起。还有十来根几乎有一尺长的钢管条,从小到大,粗细不一。细的像一支圆的铅笔,粗的足有大拇指的直径。 再加一根塑料管和一些形状古怪的东西。 方桂花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一件件叫什么,更不知道它们的具体用途。她来做手术,医生没有给她服过任何镇静药物,手术过程也将不用麻醉。她看着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心里越来越紧张, 心跳也越来越快,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手术台的边沿。 还好没有看见手术刀。 今天大概不用挨刀了。 这又让她又心宽了一些。

李医生进来了,已经穿上了手术衣,戴上了手术帽,口罩,手套,除了眼睛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还好,刚才已经见过她,否则也不知道这是谁。

“都准备好了吗?” 李医生问。

“准备好了。” 护士说。

“你呢?” 李医生又看着方桂花问。

方桂花点了点头。 但是她口唇紧闭,没有敢说话。

李医生在方桂花对面坐了下来。 护士又在方桂花的两个抬起大腿上放了一块白色的大手术巾。 这样方桂花就完全看不到李医生了。 但是她还能看到护士的一举一动。她也能听到李医生和护士在讲什么,因为她没有任何麻醉。

“产道扩张器。”  李医生说。

方桂花看到护士拿起那个圆筒型的夹子递给李医生。

李医生把扩张器慢慢地,轻轻地塞进产道,然后又把它撑开,这样李医生就看见了子宫口。这一刻,方桂花只觉得一个冷冰冰,硬棒棒的东西进入了自己的身体,有点冷,有点痛。但是还可以忍受。 方桂花咬了咬牙,没有吭声。 双手把床沿抓得更紧。

“四号扩张器。” 又是李医生的声音。

方桂花看到护士把最细的钢管条递给了李医生。 那钢管条就是宫颈扩张器。 子宫颈是进出子宫的门户,周围是强大肥厚的肌肉,平时都是紧闭的, 只有在分娩时才慢慢地张开,让孩子出来。 人工流产时要把一根直径一厘米多的塑料吸引管插入子宫,把胚胎吸出来,必须先把子宫口用宫颈扩张器,也就是那些钢管条慢慢地撑开。  先用最小,直径只有4毫米的四号扩张器, 然后把四号扩张器拔出来,再一个一个地换大的,五号, 六号,一直到最大的十三号扩张器。 宫口被强行撑开,引起肌肉强力收缩,会引发剧烈疼痛, 就像生小孩时一样。现在都用麻醉,叫无痛流产。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做人工流产时一般都不用麻醉,都是“活杀”的。

当李医生把四号扩张器慢慢地挤进宫口的时候,方桂花下腹部感到强烈的疼痛。她的牙咬得更紧了,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都在发抖。她还是没有吭声。 只是用鼻子呼吸,发出一阵阵急促的鼻子呼吸声。

五号, 六号, 七号扩张器,疼痛越来越强烈。方桂花的手紧抓着床沿,手指甲已经刻进了木床沿。她的双眼禁闭,眼泪沿着脸颊往下流,眼前看到了一颗颗星星在闪烁,在飘动,在飞舞。 她的下腹痛得快要爆炸了,心好像要蹦出来了。

“啊, 痛死我了。” 方桂花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叫什么叫,别叫! 你不知道流产就是痛的吗?” 那母夜叉一般的杜护士在一旁厉声说道。 方桂花心里已经很紧张,已经痛得要死,被护士这一骂,她就更紧张,更怕,痛得更厉害了。

李医生见方桂花这么痛,就稍稍歇了一下。 然后又继续换用更大的扩张器,把近一尺长的八号,九号,十号扩张器,一个接一个地用上去。 方桂花尽力忍了一阵,不让自己叫出来。现在实在又是痛的忍受不了了。 牙齿已经快要咬碎,手指快要抓断,眼前发黑,呼吸急促,全身都是冷汗,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

“受不了了,痛死我了。” 方桂花又忍不住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让你别叫,你为什么还要叫。你与男人搞的时候为什么不知道痛? 现在知道痛太晚了。”  杜护士又破口大骂。在杜护士的眼里,这病人好像不是人,是狗, 是猪, 是下流的,该骂的,是地富反坏右,谁让她未婚先孕, 谁让她自找苦吃。

接下来的事方桂花就不太知道了。 她眼前发黑,全身已经痛得麻木。觉得自己已经掉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灵魂与身体好像已经分离,她的灵魂远远看着自己的身体一会在天宫上飞,一会又在地狱里转,一会又来到了鬼门关的前面。鬼门关前站着许多披头散发的大鬼和小鬼, 一个个尖牙利齿,面目峥嵘, 拿着各种刀枪棍棒,把她按倒在地,在她身上乱打一顿,她痛得死去活来,混身是血。她的灵魂在天上飘,看到魔鬼们这样欺负自己的身体,实在感到愤愤不平。 想下来帮忙,却手无寸铁,无能为力。 后来阎王爷也来了,把她大骂一顿。 说她时辰未到,为何先来报到。 “不收你,滚回去, 过几十年再来。” 阎王爷告诉她。  

李医生见方桂花不吭声了,也就加快速度,没有几分钟就把余下的手术都做完,离开手术室去看其他病人去了。

那护士收拾完手术器械,来叫方桂花:

“起来吧,起来吧,手术做好了。”  护士一边说,一边用力推着方桂花。 方桂花张开眼睛看了看护士,看了看手术室,用手又摸了摸手术台,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相信自己不在鬼门关,不在阎王殿。她想坐起来,却没有力气,下腹还在隐隐作痛。 她示意护士拉她一把。这护士的确拉了她一下。

就在方桂花坐起来的一瞬间,一块填塞的纱布从她的身上掉了出来,跟着出来的先是几块豆腐干大小的紫色血块,然后就是像自来水一样直流的鲜血。

“大出血, 快躺下,快躺下。”  杜护士刚才骂人时是天地不怕,现在一看到大出血,她也有点惊慌。 她一面让方桂花躺回手术台上, 一面拔腿就跑,去找李医生。

几分种后当杜护士拉着李医生进来的时候,手术台上,地上已经到处是血。 方桂花就躺在血泊之中。 幸好她还醒着。李医生踩过满地的鲜血,马上站到方桂花身边对她进行下腹按摩止血,一面她又吩咐杜护士去拿一支催产素给方桂花肌肉注射止血。 李医生估计方桂花已经出了1000多毫升的血。

“没关系,别紧张,血会止住的, 你不会有生命危险。”  李医生毕竟有多年的临床经验,遇事不慌,她一边给方桂花按摩止血,一边安慰方桂花。

“谢谢你,李医生。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了阎王爷。他说不要我。所以我还不会死。”  方桂花很直爽, 实话实说。 虽然她脸色惨白,毫无血气。 但是她清楚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手术已经完成,只要她能走出医院,回到学校, 家里不会知道,学校不会知道,一切都会很快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方桂花又恢复了当年的自信。

过了一会,出血明显减少了。李医生又让护士给方桂花测量了血压。

“85/55” 护士报告说。

 “方桂花,你口袋里还有钱吗? 你出血过多,血压太低, 需要输血, 这也有助于你恢复。”  李医生建议。

“我没钱了,口袋里带来的钱只够买回学校的汽车票了。”  方桂花躺在手术台上,无可奈何的看着李医生。

“好吧, 我就给你输500 毫升的生理盐水,我这门诊就有,你不用另外付钱。如果输液之后你血压好一点了,出血停止了,你就可以回学校,但是路上要千万小心。”   李医生还是很负责的,她知道方桂花一个人来,又在自己的手术台上发生了大出血的并发症。

李医生出去后,杜护士把方桂花移到另一张干净的台子上,给她挂上一大瓶生理盐水。方桂花在台子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等盐水滴完的时候她感觉好多了。再量一下血压,已经升到了115/64。 她试着站了起来。 可以走路,没有问题,只是还有点轻微头晕。

“你可以走了。” 护士说。

方桂花就这样离开了市医院。虽然手术过程很痛苦,但是毕竟已经大功告成。方桂花从心里感激老朋友崔月琴和她的阿姨赵医生, 还有妇产科李医生的帮助。即使她下腹还有点通,头还有点晕,但是她的心里很轻松。出了医院,到了公交车站,上了车,在车上好好休息了一会。

“纺织学院到了,旅客们请下车。”  公交车售票员提醒大家。

方桂花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有鲜血,还好边上没有坐着人。 “还在出血!”  方桂花吃了一惊。 紧接着她感到一阵眩晕,天旋地转,差一点跌到了。她赶紧抓住车上的拉手,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她发现自己的长裤是湿的,血还在往下流,慢慢地从她的腿上流进她的两个鞋子。鞋子也是湿的,好像是雨天进了水。 幸好,自己的裤子是黑的,别人看不到血。

离工交车站不远向右转个弯就进了一条通向学校大门的直路, 两边都是居民宿舍的围墙。方桂花赶紧靠近墙边,两个手扶着墙慢慢地向前走。这时候她觉得头很晕,两眼在发花,路面,墙,和路上的行人看上去都是模模糊糊的。两个脚很重,很累, 每走一步都需要很大的力气。 脚踩在地上好像踩在棉花上。方桂花的脑子还有点清楚,她知道必须走完这一里路,走进学校,走到自己的宿舍里,赶紧躺下。不能在路上倒下,不能让学校的任何人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方桂花扶着墙在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移。她看到墙的颜色在不断地变化,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是黑的,一会儿是黄的,一会儿是鲜红的,一会儿又是五彩缤纷。 一会儿墙上又在放电影,这不是《朝阳沟》的女主角银环吗? 看,这女主角还在跟自己打招呼, 让自己向她学习扎根农村闹革命。一会方桂花又看见墙上挂了一个血红血红的太阳,很刺眼。 不,不是一个, 是两个,是三个太阳。这三个太阳好像也在流血,一滴一滴的往地上掉。 一会儿,墙上的太阳变成了一个弯弯的月亮。 这分明就是那天坐在王八成的自行车上,看电影回家路上见到的那个月亮,就是那天晚上坐在山上,坐在稻草堆里,躺在王八成怀里看到的那个月亮。王八成都是你做的好事。 王八成你在哪里? 快过来,用自行车把我送回学校!王八成,快过来! 王八成,快过来!王八成,快过来! 可是千呼万唤,就是叫不来王八成。这路上有不少行人,可是她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都用冷冷的眼光盯着她,好像每个人知道她的秘密,每个人都在骂她: “破鞋, 不要脸。”  “破鞋, 不要脸。”   她被骂得很不自在, 很不舒服。 她想去看看这些是什么人,是同学?是邻居? 是老乡? 还是五星大队的农民。但是每个人除了眼睛以外脸都是模糊不清的,反正不是王八成, 也不是王八蛋。

走了好久,好久, 好久。 方桂花终于走完了这200多米的居民区围墙,她又摇摇晃晃地走上了那条有100 多米长的运河大桥。 隔着桥,她已经隐隐看到学校的大门。“希望就在眼前” 方桂花告诉自己。 她走在桥边上,双手扶着石栏杆。 一上桥,她马上被成千上万的苍蝇所包围。平时过这桥,也有苍蝇,但是没那么多。今天也许是她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了苍蝇。苍蝇黑压压的一群又一群, 都在围着她的头转,围着她的身子转, 围着她的腿和鞋子转。 转着转着这些苍蝇又变大了,变成了灰色的麻雀,黑色的乌鸦,在她的周围一个个瞪大眼睛,张着血口,都想要来吃她,吞噬她。河面上,桥底下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鱼在跳,有小的,有大的,还有几个水鬼, 一个个开着血红的眼睛,张着大口,在向她打招呼。

有个水鬼说: “下来吧, 跳下来吧, 你的学校里没有人欢迎你,他们要处罚你,你家里不欢迎你,山村里也没有人欢迎你,下来,跟我们一起做水鬼吧。”

“走开,我不跳下来,我不来做鬼。阎王爷还不收我。”  方桂花态度坚决,知道自己的阳寿还长得很。

走啊走,走啊走。 走过石桥,走过泥路,走进学校大门,走过多功能大厅,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方桂花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终于到了宿舍的楼下。也许是上课时间,大家都听课去了。校园里,操场上,走廊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当方桂花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她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她感到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漆黑。她用双手勉强拉住楼梯的护手,希望能把自己拉上去,因为她的腿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

“方桂花,坚持一下,爬上四楼你就可以休息了。”  她迷迷糊糊地鼓励自己。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双手把护手一拉,右脚往上面一蹬, 迈出了上楼的第一步。 忽然她感觉自己两脚踩空,在楼梯上掉了下去,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下面是大海, 是巨浪,是乱石, 是旋涡, 是黑洞,是无底深渊……

方桂花再也不知道了。  

5. 出走

当方桂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臂上还连着一条输液管,房间里点着日光灯,崔月琴就坐在床边的一个椅子上。这地方好像是医院的病房。

“月琴,这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在这里?” 方桂花问崔月琴,神情迷茫。

“这是市医院妇产科病房。谢天谢地,你终于醒来了。”  崔月琴一边回答问题,一边还用手擦一擦自己的脸。 她的眼角上还挂着眼泪。

“我怎么啦? 我怎么会在这里?” 方桂花又着急地问,脑子比刚才稍清醒了些。

“别说了。好好休息吧。” 崔月琴摇摇头,两行眼泪又出来了。

“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桂花追问。

“你先告诉我,你上午做完手术后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倒在楼梯口?”

“是吗? 我倒在哪里的楼梯口?”

“我们学校宿舍的楼梯口。”

“是吗? 我记得我离开了医院,坐公交车到校门口下了车,往学校大门走,后来我就不记得了。”

“下课时一大群同学往宿舍里走,发现你倒在楼梯口,昏迷不醒。当时我也在, 我以为你死了,我就开始哭。后来同学里有一个人会摸脉搏,说你还活着,还有脉搏。大家就赶紧跑去找老师,到校长办公室报告。没有多少时间,我们的年级辅导员邱老师就来了。她检查了你的口袋,发现了市医院的门诊病历卡, 上面写着你上午刚刚做了人工流产,还有大出血并发症。几十个同学围在那里,大家马上就知道了, 许多人感到很吃惊。过了一会,市医院的救护车也来了。他们把你抬上了车,我也和邱老师一起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说你失血过多,血压太低,必须输血,否则有生命危险。可惜你口袋里没有钱,我口袋里也没有钱。 后来他们查了我的血型, 发现我的血型和你一样,他们就从我身上抽了一大瓶血,刚给你输完,你就醒了。”  崔月琴一边说,一边流眼泪。

“谢谢你了,月琴。” 方桂花拉着崔月琴的手,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

“别谢我,谢什么?”

“那邱老师呢? 她哪里去了?”

“她先到妇产科门诊找到了李医生,与她核实了你的病历卡。李医生告诉邱老师你上午的确做过人流手术。邱老师离开医院之前还来看过你,说她也为你心疼。 如果你提前把这事告诉她,她也许可以给你帮助,至少保住学籍。  她还说她在医院打电话,向学校领导唐书奇做了口头汇报。 唐书奇在电话里大发雷霆,说你简直是无法无天。唐书奇说明天上午校领导要正式开会,讨论怎么处理你的问题。邱老师临走时让我晚上在这里陪你, 安慰安慰你。明天她还会来看你的。”

“我家里知道了吗?”

“大概已经知道了。听邱老师说,学校已经打电话到你父亲所在的街道,说你在这里出了大事,要他们马上赶来。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方桂花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两行眼泪直流。

“别这么伤心,明天也许会有转机的。 你父亲来了,到学校去说说,也许能保留你的学籍。 ” 崔月琴在尽力安慰方桂花,但是她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看见方桂花在流泪,自己也感到更加伤心,刚刚收起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眼泪,眼泪,再眼泪,方桂花和崔月琴就在病房里流了一个晚上的眼泪。

方桂花在等待学校的决定,等待命运的判决。

早上六点,天刚亮, 方桂花的父亲就到了。他是坐夜火车赶来的,一夜没睡。 她父亲是又喜又怒。喜的是女儿还活着, 怒的是女儿这么不争气,竟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 父亲告诉方桂花她母亲昨天听到她出事的消息已经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差一点已经晕过去。所以只有父亲一个人来。 她母亲说出了这样的事,如果方桂花被学校开除,他们的街坊邻居会怎么说? 她父母亲的面子往哪里放?方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如果方桂花回老家去,家里帮不了她,街道的人除了骂她是破鞋外,也不会帮她按排工作。家里真不知道怎么办。 父亲传达完母亲的话之后,就气乎乎地坐在凳子上。 他看见女儿泪流满面地躺在床上,很心痛,想安慰她,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早上10点多,辅导员邱老师来了。她先看了看方桂花,见她出血停止了,血压也稳定了,放心了不少。 崔月琴告诉邱老师早上李医生已经来看过,说方桂花明天上午可以出院。 然后邱老师就转向方桂花的父亲。

“我从学校出来前,参加了由校领导唐书奇主持的会议。 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他说方桂花同学的行为严重破坏了学校的纪律和学校的风气。校方绝对不会姑息容忍,学校必须杀一儆百。 学校决不容许学生在读书期间谈恋爱,更别说怀孕了。所以学校可能考虑开除方桂花,今天早上还没有最后决定。 学校要我转告方桂花和家属,你们必须有思想准备。”

方桂花的父亲虽然在街道办工作,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大学老师,而且还是官级比他高的年级辅导员。

“老师求求你了,不要开除桂花。 她从农村里出来,不懂大学的规矩。 都是我们不好,没有把她教育好。我是街道办主任,我知道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真的求求你了,不要开除方桂花。” 方桂花的父亲匆匆忙忙从老家赶来也没有带任何礼物。他顺手拿出了一根烟,递给邱老师。

“我不抽烟。” 邱老师觉得方桂花的父亲有点可笑,就把烟推了回去。 “你求我也没有用,学校里一切都是领导唐书奇说了算。”

“邱老师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学校领导唐书奇。” 方桂花的父亲向邱老师苦苦哀求。

“好吧,下午我还要去见校领导唐书奇, 我帮你问一下,看他有没有时间见你。” 

傍晚的时候邱老师又来了。 她见方桂花已经能起床走动,脸色也比上午更好了。她就更放心了。

“邱老师你真好,对方桂花怎么关心,一天来看她两次,我做父亲的真不只怎么感谢你。” 方桂花的父亲见到邱老师非常激动,希望她能带来好消息。

“老方同志,我问过校领导唐书奇,他说他没有时间见你。他还说你的职位太低了一些,如果你是县委书记或级别更高的领导干部,学校可以对方桂花的问题另行处理。可惜你只是个街道办主任。 学校已经与省高教厅通过电话,决定开除方桂花。正式通知书会在明天早上方桂花出院前送到你们手上。”

方桂花躺在病床上,用床单蒙着头,听着邱老师和父亲的谈话。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是一个没人要的人。”  除了流眼泪,方桂花不知怎么办。崔月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她觉得自己没有脸见邱老师,没有脸见父亲,没有脸去见学校的同学, 更没有脸回家去见母亲,见邻居,见五星大队的老乡。

傍晚了,父亲从医院食堂里买了饭菜回来让方桂花吃,她也不肯吃。 只是蒙着头在被窝里哭。父亲也呆呆地坐在一张木椅子上过夜,准备明天拿到开除通知书以后带女儿回家。

夜深了,父亲坐在椅子上打呼噜。方桂花悄悄地起来,给父亲留了一张条子:

“爸爸妈妈: 对不起了,女儿不孝,做了傻事。现在学校不要我,谁都不要我。我没有脸见任何人。我走了,我要去找一个能够容纳我的世界。你们放心,我不会去死,阎王爷说了他现在还不收我。”

方桂花就这样离开了病房,出了医院大门,穿过一条大马路,弯进了一条小胡同。

那胡同很长,很窄,没有电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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