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自传体小说《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
第五章 外企又叫FESCO
一
北佳公司1988年从应届毕业生里聘用了包括我在内的30多个人。我们全都获得了北京户口,人事档案挂靠在北京大学。1988年7月3日,我上午从中文系领了毕业证书,上交了学生证;下午就到未名湖畔的红一楼办理了入职手续,领到了工作证。
早在1988年3月,北京大学新技术公司与日本佳能公司成立了一家合资公司。北大方的核心竞争力是用计算机处理汉字信息的技术,佳能方的核心竞争力是光学仪器。两位家长打算利用双方优势生一个孩子,生产一种中文文字处理机(word processor for Chinese)。当时日本已经有了日文文字处理机(word processor for Japanese)。这种文字处理机的外形很像一台传统打字机,和阿加莎克里斯蒂使用的机械打字机(mechanical typewriter)没什么不同,但它有两点革命性的改进。第一,它可以用数字标记来排版(tag-based markup for document formatting);第二,它有存储功能,存储的介质是磁带。佳能公司认为:只要解决了汉字处理问题,它就可以按照这个模式大量制造中文文字处理机。
我被北大新技术聘用,原本也是要为中文文字处理机的开发作贡献的。但公司决定派我到日方佳能公司北京办事处(Canon Beijing Office)去担任联络员。就这样,我从位於北京西北的大学区,一脚踏入了位於北京市中心的滚滚红尘。
几何学里有一个定理:三点决定一个平面。如今的我在北京有了三个落脚点:我的人事档案在北京大学、我住在我外婆家、我的工作地点在北京饭店。这三个点扎扎实实地建立起了我与北京的关系。我感觉我算是个北京人了。
二
从我外婆家往南走一公里,就到了长安街,再沿长安街往东走七、八公里,就到了王府井。小学时代,每年过春节,我父母都会从天津来探望我外婆,顺便全家去逛一趟王府井。我母亲要到王府井大街上一个著名的理发馆剪头发,我父亲的牵掛则是一家著名的西餐厅。我们通常是一大早就到了王府井,我母亲直奔理发馆,我父亲带着我和我弟弟去餐厅门口排队、占座。餐厅上午11点开门,我们最晚10点必须到达。在寒风中排了一个小时队,餐厅开门了。人呼啦一下就湧了进去。我们挑了一张桌子坐下,点好菜,我父亲就开始焦虑地望着门口。不断有人过来问他:“您身边的这把空椅子,能不能给我呀?”我父亲说:“我们还有一个人呢,马上就来。”那个人就会很不高兴,离开的时候可能会假装不经意地踢一下椅子腿。我父亲显得很紧张。一方面,他担心椅子被別人强行拿走;另一方面,那么多人在等座,而我们却守着一把空椅子,显得道德上有所亏欠。直到我母亲焕然一新地走进餐厅,我父亲才露出放松的神情。总之,这样的美食之旅总让我感觉是一场战争。不过我也从未拒绝随同父母前往。虽然以往的经验总是一再重复,但万一这次会有新花样呢?
1973年春节,走到王府井大街与长安街的交叉口时,我们发现街边多出了一道围栏,围栏外站着很多人,把道路都堵塞了。我父母也停下来,伸著脖子往围栏里面看。我个子矮,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干着急。过了一会儿,我父母看够了,继续往前走。我问:“到底里面有什么?”我父亲说:“里面在盖楼。看地基的规模,应该是座很高的楼。”我不明白盖楼有什么可看的。现在想来,大概是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以来,北京已经有六、七年没有盖过很高的楼了。第二年春节再路过王府井南口的时候,一幢新楼就已经拔地而起了,那就是北京饭店东楼。这一次,围栏已经换成了铸铁的,沿着围栏种了一圈灌木。围栏外面还是围着很多人,几乎把道路都堵塞了。我问:“又在看什么?”我父亲说:“在看汽车。这里停着中国最好的汽车。”
从此后,在电影正片开始前的《新闻简报》里,我就经常能看到北京饭店的身影,因为北京饭店承担着接待外宾的任务。当然,元首级的外宾还是会住在钓鱼台,而钓鱼台是不对外营业的,无论多么有钱也住不进去。北京饭店是商业饭店里最尊贵的,是普通人的想像力能够到达的豪华场所。
我有个同学姓黄,他的姑姑住在美国。1950年代国内反美情绪高涨,父亲和姑姑便断了联系。1978年以后,中国在政治上开始解冻,民间的来往也日渐增多,於是黄同学的姑姑就回到北京探亲。黄同学的父亲领着他去探望姑姑,姑姑请他们在北京饭店吃饭,其中一盘菜里既有肉丝又有粉丝。黄同学特別喜欢吃肉,但他不好意思把筷子伸向肉,只好把筷子伸向了粉丝。他吃了一口粉丝,感觉平淡无奇,内心里对肉的渴望更加强烈。为了克制自己,他加快了筷子运动的颁率,把盘子里的粉丝风卷残云般消灭干净。姑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吃完,悻悻地说:“这孩子这么喜欢鱼翅啊?要不要再来一盘?”黄同学的父亲这才恍然大悟:那粉丝状的食物原来是鱼翅。他自己也有几十年没吃过了。
黄同学告诉我们:本来父亲想让姑姑收养他,把他带到美国上学,吃完这顿饭,父亲和姑姑道了再见,什么也没提,领着他灰溜溜地回家了。黄同学则后悔不已,早知如此,他就应该把盘子里的肉一扫而光。
当年,这则笑话的焦点是黄同学,是我们这一代人如何缺少见识。2010年我在加拿大的时候,有一次开着车听广播,听到一场该不该禁止吃鱼翅的辩论。打进电话来参加讨论的基本都是华裔。年轻听众普遍支持禁吃鱼翅,因为采集鱼翅的手段十分残忍:渔民把鲨鱼捕捞上来,把鱼翅割掉,再把鲨鱼放回海里。没有了鱼翅的鲨鱼只能在海里慢慢死去。老一代则普遍反对禁吃鱼翅。他们的理由是吃鱼翅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国人在重大的场合,比如婚礼,才会吃鱼翅。有人甚至认为禁吃鱼翅是种族歧视,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不尊重。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CBC(Canadian Born Chinese,加拿大出生的华裔)女孩子。她在电话中声泪俱下地请求她妈妈不要再吃鱼翅了。这时我想到了黄同学的姑姑,以往在想到这则笑话的时候,这位海归姑姑从来不是我的焦点。此刻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吃鱼翅是那位女士中国之行的一个重要的目的。因为只有在中国吃鱼翅,才会远离争论,避免被儿女瞧不起。可惜,她的乐趣被我无知无畏的同学毁掉了。
三
从1974年北京饭店建成,到1988年我开始在佳能公司工作,这中间我只进过一次北京饭店。1987年夏天,我準备考托福,需要用美元付报名费。我没有正规渠道换美元,於是就想找一个留学生帮忙。我曾经给一个叫麦克的留学生辅导过中文,每次两小时,每小时收费三块钱。麦克从北大毕业后,到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工作,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了电话,叫我去北京饭店找他玩儿。到了想换美元的时候,我想起了麦克。於是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麦克说:“没问题,我的办公室在北京饭店XX楼XX号。你来吧。”某天下午,我坐332换15路再换1路前往北京饭店。我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来到目的地,比我预想的要长得多。等我到了,麦克已经走了,但他在前台给我留了一个纸条,说过几天他会去北大,让我某天晚上六点在学五食堂门口等他。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向学五食堂走去,远远地就看见麦克身边围着好几个人。等我走近了,才发现麦克手里拿着几张纸条,一一递给围住他的人们。看见我,麦克也给了我一张。我接到手里一看,原来是银行本票(bank note)。台头是College Board,金额不多不少正好是考试费所需的数目。
原来银行本票就长这样。我本来想拿人民币跟麦克换美元,然后自己拿美元现金去中国银行换一张这样的票证,但麦克连这一步都已经替我省掉了。我赶紧掏出準备好的人民币,麦克却连连摆手说“不用了”。其它的人也都没有付钱。看来麦克就是打算替我们付考试费,就像慈善机构给无家可归的人分发圣诞大餐一样。他显得很自然很熟练,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也不知他替多少人付过考试费。我拿着那张票据在暮色中走回宿舍,心里五味翻腾。我一方面感谢他的慷慨,另一方面也有些难堪。我本来是诚心诚意要跟他换美元的,但他好像认定我是来找他要施舍的。
1988年8月,我领到了第一个月工资。我有钱了。我要为自己正名。有一天,我趁着去邮局发信的机会找到了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的办公室。我已经忘了麦克姓什么,也许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姓。前台接待员想了半天,终于想起确实有过一个叫麦克的在这里打过工,不过他早就回美国了。
我有些失望,遂问麦克有没有留下通讯地址,这样我可以寄一张银行本票给他。在外国资本家手下工作了一个月,我对这一类业务已经熟门熟路了。那位接待员见我很诚恳,就问:“他当年借给你多少钱?”我说:“29美元。”她耸耸肩膀,轻描淡写地说:“算了吧,还不到30美元,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很气愤。30美元相当於我一个星期工资的四分之一呢。我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做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四
佳能公司北京办事处在北京饭店东楼11楼租了一间客房作办公室。1980年代末期,北京市非常缺乏专业的写字楼。大量外国公司只能租用涉外饭店的客房办公。北京饭店东楼大约有四分之一是这类长租客户,其余的房间仍然用于零售,这就使得北京饭店的每一层楼都保留着一个服务台,24小时有服务员值班。
我每天8:30到饭店,从服务台领了钥匙,打开房间,先把办公室里的家俱擦一遍,再把两位老板的茶杯洗好,沏好茶,放到他们的桌子上,这时差不多就9:00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几位服务员混熟了。有一位姓肖的服务员,比我大几岁,但是看上去年龄和我差不多。因为常年在饭店里工作,不见阳光,他的脸非常白。他总是给我小瓶装的洗发水,小巧玲珑的肥皂块,还有牙刷牙膏什么的。他说:“你的老板都已经付钱了。”这倒是真的。这些小东西应该是包含在房费里,但因为我们是办公室,从来都不需要更新。
肖经常问我:“你说我要不要换个工作?”
我说:“想换就换呗。”然后我就给他讲我是怎么从计算机系转到中文系的。
“你至少喜欢中文呀,”他说:“可是我什么都不喜欢。”
“那你怎么到北京饭店的呢?”
肖告诉我:他不喜欢读书,高中毕业后考上了饭店管理学校,毕业后就分到北京饭店当服务员了。一开始,他觉得这个工作比在工厂轻松,但是干了几年后,发现这个工作完全看不到前途。最糟心的是找不到女朋友。女孩子们都觉得这是个伺候人的工作,没出息。倒是有个香港女老板一直在追求他,说他长得像自己早逝的儿子。他伸出胳膊给我看女老板送他的高档手表,脸上一点也没有快乐的表情。
我觉得他的问题太复杂了。我开始躲着他,怕他再向我讨要建议。我那点智慧实在应付不了他的人生难题。
但我躲不开他,毕竟每天早晨我要去服务台拿钥匙。有一次,他问我:“你每天来这么早干嘛?擦家俱?那个工作本来就应该是由我们来做的,你老板交的房租里已经包含这项服务了。”我说:“怪不得我每天擦家俱的时候都觉得一点土也没有,一条白毛巾擦完了还是白的。这么说你已经擦过了?”他说:“你老板真无聊。”
听他这么一说,我对擦家俱就不再上心了。每天胡乱抹两下,也没人看出我没认真擦。
我有两位老板。一位是首席代表村田先生,另一位是副代表川岛小姐。村田先生1949年出生在中国,直到1978年才恢复日本国籍并回到日本上学。他虽然是纯正的日本血统,但日语是他的第二语言,这使得川岛小姐有点瞧不起他。村田先生不在的时候,川岛小姐就走到传真机旁边,拿起村田先生发往日本的传真底稿,再回到自己座位上一页一页地读,一边读一边笑,有时竟然笑得前仰后合。我心里好奇,但不敢问。有一天,她反过来问我:“你知道我笑什么吗?”
“不知道啊。”
“村田先生的日语像是六岁孩子写的。哈哈哈哈。”
川岛小姐比我大四岁,毕业於日本某女子大学中文系。她长得非常漂亮,说话嗲里嗲气,和电影里可爱的日本女子一模一样,只有跟她有了一定的接触之后,才能体会到她的刻薄。她让我觉得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可以用非常甜美的表情说出非常刻薄的话。就像这一句“村田先生的日语像是六岁孩子写的”,单从她的表情和语气来判断,你很可能觉得她是在说“村田先生好可爱啊!”
按日本公司的惯例,擦桌子、端茶倒水这样的工作应该由女性来做,但川岛小姐瞧不起村田先生,觉得他不是日本人,所以不情愿为他服务。可村田先生日语再怎么不纯正,也是个男的,并且是首席代表,自然不可能反过来给川岛小姐端茶倒水。我上班一个月左右,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定位:我是来解决茶水纠纷的。
至於桌子,本来是可擦可不擦的,但川岛小姐要我擦,一来可能是掩盖沏茶的重要性,二来可能不想让我太懒,总得给我找点事做。除了擦桌子、沏茶之外,我还负责接电话。从前,村田先生如果需要外出,川岛小姐就必须留在办公室里。自从我来了,再遇到拜访中国机械进出口总公司这类的事情,他们俩就可以一起去了。这就是我这个“北佳公司联络员”的职责范围。
五
不管我的职责多么琐屑,我也算是在北京最豪华的饭店里有了一份工作。仅这一点,就足够我外婆向邻居夸耀的了。
我外婆家在一幢六层的筒子楼里。那幢楼原本是第一机械工业部的办公楼,后来改成了宿舍楼。整个楼呈L型。每层都由一个L型的走廊串起排列在两旁的几十个房间。每层楼有一个男厕所、一个女厕所和一个公用的盥洗室。公用盥洗室和男、女厕所分別位于楼梯的两侧。住在公用盥洗室附近的人家就可以把煤气灶、炊具等放在公共盥洗室里。每到做饭时间,那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而住在厕所这一边的人家只能把煤气灶放在自家门口。从理论上说,每个家庭都有权利把自己的煤气灶放在公用盥洗室,但如果你家离得远,使用不方便,你也就只好算了。那时没有管道煤气,做饭用的是罐装煤气。一罐煤气加满气的时候重达50公斤,我外婆一般两个月用一罐煤气,每到需要换煤气的时候都必须请我姨夫帮忙。逢到这种时候,她就会感慨:“没有儿子,真是不行啊!”
住在厕所这一侧的人家通常会去男厕所洗菜、淘米。他们当然也可以去公共盥洗室,选择男厕所只是因为近。男厕所里面有一扇门,门里是坑位,门外有一个水龙头。水龙头下面有个池子。女人们拿着菜盆进了男厕所,如果从门下面的空隙看到里面有两只脚,就会用力咳嗽两声,门里的男人也用力咳嗽两声,表示知道了。尽管有如此完善的沟通机制,女人们进男厕所洗菜总还是显得鬼鬼祟祟。她们头也不敢抬,一通猛洗,然后迅速撤离。
我外婆家不仅住在厕所一侧,而且住在这一侧楼道的最顶端。我小时候对这些完全没有感觉,出入男厕所也不觉得脸红。可是现在我22岁了,北大中文系毕业,我再也无法容忍这种粗陋的生活。我拒绝用偷鸡摸狗的方式洗菜。我端着洗菜盆,走过L型楼道长长的竖直线,拐个弯,再走过长长的水平线,长途跋涉前往公共盥洗室。我要堂堂正正的生活。
这大概是我和外婆的第一个分歧。外婆认为她家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因为她拥有走廊尽头那堵墙的一半的使用权。我不辞辛苦地前往公共盥洗室,表明我不愿意将就,也不欣赏她家的地理位置。
不光洗菜,包括刷牙、洗脸在内的一切需要用水的事情,都要去男厕所。为什么不能去女厕所呢?女厕所的水池特別小,而且水池里总是放着拖把和瓶装的消毒液。当时我们的厕所是各家轮流打扫。把清洁工具存放在这里,意味着各家出面扫厕所的都是女性,而正是这些女性投了票,决定了这种分配空间的方式,这实在令我觉得匪夷所思 。
去公共盥洗室还存在照明的问题。我小的时候,楼道里总是很亮堂,因为家家都开着门,只在门框上掛一个半截的布帘子,既能遮挡行人的视线,又能让光线——白天的自然光、夜晚的灯光——洒进楼道里。这种遮挡是象征性的,谁家夫妻吵架,谁家父母打孩子,旁人都听得清清楚楚。10年后我再回到这里居住,第一个感觉就是楼道里特別黑暗,因为没有一家人开着门。整条楼道只有四个点能透进自然光——楼梯间、两个厕所外加一个公共盥洗室。这四个点的光线带不亮整条楼道。
怎么大家都关起门来过日子了呢?我记得从前只有李伯伯家是一天到晚关着门的。
我外婆的解释是:从前,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你就是关着门,別人也知道你家的底细,所以还不如敞开着,这样还能通风透气。再说,有些人是故意的,为的是让邻居给他们作证。比如薛家有一个偏瘫的老头儿,照顾老人的是二儿子和二儿媳,他家每天都开着门,其实是儿子和儿媳要全楼的人给他们作证:他们没有虐待老人。那时候人们很在意社会舆论,如果被认为不孝,在工厂里评职称,涨工资,都有困难。
我想起来了,薛家就住在L型的拐点上。老人的床正冲着房门。每次见到有人从门前经过,老人的喉咙里都会发出“咕咕”的声音。我总是快速通过,避免和老头目光接触。
“后来呢?”我问。
“自从他们家把门关上,老头儿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虐待了老人?”
“这谁说得清?”
就算每家都把自己的门关上,楼道本身每隔几米也有一盏吸顶灯。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灯全都不能用,有些没有灯泡,有些开关被人拆了。我又问外婆:“70年代楼道里的公共照明至少还有一半能用,怎么现在反倒一盏灯都没有了呢?”
“因为没人愿意交电费,所以就被人故意破坏了。”
原来,70年代全楼共用一只电表,每家按人头数平摊电费。进入80年代,各家的收入拉开了距离,有些人家有了电冰箱、电视机,有些人家除了电灯什么都没有,按人头数交电费就显得不够公平。有钱人家为免口舌之争就安装了自己的电表,但公共区域的照明仍然需要全楼人均摊,否则的话,这部分费用就落到最后几户没装私人电表的家庭身上。但到底分摊多少钱才合适呢?争议永无休止,全楼不得安宁。于是,所有的公共照明都被人为破坏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既然70年代是按人头数交电费,您当年为什么不让我晚上开灯看书呢?”
外婆说:“为了省灯泡。一个灯泡一毛五呢。”
我外婆家并没有除电灯以外的电器,但为了避免纠纷,也装了一块电表。电表装在楼道里,从电表上伸出一根包着黑色电工胶布的电线,通往门上的一盏灯。我如果要出门去洗菜,就打开这盏灯。这盏灯大约十五瓦,弱弱的灯光一直延伸到男厕所门口。如果我要去公共盥洗室,这盏灯就不够用了。
六
我们在北京饭店的办公室,则总是亮得让我痛心。日光如瀑布一般通过六扇巨大的玻璃窗倾泄至办公室。当自然光线不足时,酒店精心设计的照明方案就派上了用场。这套方案的秘诀就是采用大功率灯泡。时至今日,一想起奢侈,我就会想到明亮。肆意地,不计代价地用电,就是我心目中奢华生活的最重要的标志。
川岛小姐也总是那么光彩照人。她的工作著装无可挑剔,她的风格与办公室的环境十分协调。和她一比,我就显得星光暗淡了。我尽力在穿衣、化妆上模仿她,可是我发现很难做到。她住在外国人住的永安公寓里,每天早上在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由小赵把她送到北京饭店。她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高跟鞋纤尘不染,脸上精致的妆容纹丝不乱。我每天早晨要坐19路或者15路到长安街,然后再换乘1路、4路或者10路到王府井。公共汽车很挤,烫得再平整的套裙也会被挤皱。下了车还要走一条过街隧道。那个隧道即使在白天也让我起鸡皮疙瘩,总是恨不得飞跑着经过,可是穿着高跟鞋就跑不起来。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我可以穿着休閒服装和旅游鞋来上班,把职业套装和高跟鞋放在背包里,等到了办公室再换上。我觉得我真是天才。
佳能公司北京办事处在北京饭店租了一间套房,这间套房的格局是客厅大,臥室小。村田先生就在客厅里摆上四张桌子,把客厅改成了办公室;再把客厅里的沙发搬到原来的臥室,把臥室里的床搬走,将臥室改成了会客区。
这间套房有两个卫生间,在办公区的卫生间比较小,只有马桶和洗手池;在会客区的比较大,除了马桶和洗手池外还有一只大浴缸。我每天带着全套衣服、化妆品来到公司,从服务台拿了钥匙,就躲在带浴缸的卫生间里进行大变活人。我希望等我完工的时候,我能将筒子楼留给我的反文明印记全部消除,变成一个现代化社会里的职业女性。
可是每次我换完衣服,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时候,都会不可避免地看到身后的大浴缸。这算什么呢?这只大浴缸破坏了我的职业感和自豪感,总让我觉得自己的工作不伦不类。我把目光收回,赶紧走出浴室。一出浴室,最先看到的是会客室地毯上的四个方形的深坑。臥室里的床早就被搬走了,可是床脚在地毯上留下的四个坑却无法消除。这实在是非常罕见的现象。家俱在地毯上留下痕迹是很常见的,一般只要用蒸气洗一遍,痕迹就会消除,地毯就会恢复平整。为什么北京饭店的床脚会在地毯上留下抹不掉的痕迹呢?我只能猜测那张床很沉。我虽然没有见过那张床,但办公室里保留了北京饭店配置的柜子和沙发,而这些家俱都是由质量上好的硬木做成,漆著古色古香的醬红色,那张床极有可能也是同一材质。再有,那张床很可能自从1973年饭店建成就从没被挪动过,一直到1986年佳能北京办事处租下这间套房。不管什么原因,每当我意气风发地从卫生间出来,準备开始职业女性的一天时,一看到那四个深坑,我就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被打了大大的折扣。
村田先生曾经对我说:“我们的办公室设在这里是临时的。明年我们要搬到中国国际贸易中心去。”他还给我看过中国国际贸易中心的设计效果图,是一座全玻璃的高大建筑。“到那时,我们就会有真正的办公室。一切都会和东京一样。”
好吧,但愿如此。这间客房改成的办公室总给我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仿佛它随时会向后转,再变身回客房。
每天早晨,我离开暗淡的公社风格的家,前往光明的资本主义的殿堂。下班时间到了,灰姑娘脱下舞裙和水晶鞋,却并不立刻回家。我喜欢在王府井大街上闲逛。王府井大街上有两个著名的百货公司,一个叫东安市场,另一个叫王府井百货大楼。除了这两个大百货公司之外,还有服装店、工艺品店、书店、餐厅,以及东单小吃一条街。
在王府井大街闲逛的时候,我并没有危机感。我不攒钱,当月的工资总能在月底之前花完。逛到累得不行了,我才会準备回家。我回家必须要到王府井南口坐车。每次走到王府井路口,我都会抬头望一眼北京饭店。北京饭店连外墙都有充足的照明,让人感觉整个建筑都在通体发光。
我学会了辨识我们的办公室,就在11层楼上,从右数第八个阳台。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现在回去,从服务台拿了钥匙,今晚就睡在沙发上,又会怎么样呢?”我被这个想法吓坏了,这意味着我们的办公室回归了它的原始功能。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坐上了汽车。
七
为了给我找事情做,川岛小姐向总公司订购了宣传画册和小礼品。第二个月,公司的司机小赵从海关取了几只大纸箱回来,川岛小姐把我叫到纸箱跟前。
我打开纸箱一看,哇,这么漂亮的画册!
我外婆住的那幢楼是第一机械工业部印刷厂的宿舍。我们的绝大多数邻居都是印刷厂的工人。我小时候跟着大人们做过“折页子”的工作,挣点零花钱,所以我对纸张、印刷比较敏感。眼前的画册,绝对是我见过的最精致、最昂贵的印刷品。除了质量之外,设计也让我感到耳目一新。那些画册宣传的都是佳能公司的产品:复印机、打印机、照像机、医疗仪器等等。每个产品旁边都会有一个模特,比如一台复印机旁边一定会站着一个漂亮的女秘书,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她脸上洋溢着微笑,似乎拥有了佳能复印机,她的职业生涯充满了光辉。
我从纸箱里拿出一本画册,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
川岛小姐说:“你有时间的时候,就把这些画册都寄出去。”
“寄给谁?”
“寄给谁都行。”
“什么叫寄给谁都行?”我蒙了。
川岛小姐解释说:“现在佳能公司没有权利在中国直接出售产品,我们北京办事处只能做些软性推广。只要这些画册到达中国消费者的手里就可以,无论什么人。”
“我外婆行吗?可是她一辈子也买不起佳能的产品。”
“你外婆家还有什么人?”
“我外公,他也一辈子买不起佳能的产品。”
“再想想,你家还有什么人?有些人就算现在买不起,将来也许就能买得起。眼光要放得远一点。”
我想啊想啊,还真想起来一个。最近两年,有一个远房表姐经常来我外婆家串门。这位表姐的爷爷就是我外婆的后妈生的儿子。外婆自从十七岁嫁到北京,就和父亲与继母一家基本断了联系,只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回过老家奔丧,那件事发生在我出生之前。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家的人还是想方设法找到了她。这位表姐和她的丈夫在老家开了一家生产画框的小工厂。他们经常来北京送货。表姐第一次来看我外婆,外婆对她很冷淡;第二次来,外婆的态度就缓和了一些;第三次来,外婆就留她吃了饭。我估计外婆上了年纪,对过去就不大计较了,再说,表姐每次来都给外婆带很多水果、点心。
我向外婆打听了表姐的地址,然后就给她寄了两本。表姐名字叫陆华。过了一段时间,陆华回信说:她非常喜欢那些画册,她从中学到了很多设计理念,比如说:对于白色的运用。从前她以为白色是最寡淡无味的颜色,看了佳能的宣传品才知道白色可以这么美。如果有新的品种,她希望我再寄给她一些。我当然有新品种。每隔两个星期就会从日本寄来一箱新的。
我把陆华的信拿给川岛小姐看,川岛小姐表扬了我。她说:“这就是在消费者心目中播撒下了种子。”
有了川岛小姐的肯定,我开始大量把画册寄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不过我多少还是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是在腐败,在以权谋私。后来,我找到了一本电话号码簿。我从第一页开始,给列在电话簿上的国家机关、大专院校、企业和事业单位都寄了一份。
北京饭店分为东楼、中楼和西楼。三个楼只在一层是连通的。邮局营业厅设在中楼。每次我积攒了一批邮件,就会找来一辆平板车,把所有的邮件放到平板车上,再推着它进电梯,下到一层,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中楼。我感觉自己非常职业,就像佳能画册上灿烂微笑的女秘书们一样。
八
在北京饭店内部,我有三个场所能接触到佳能公司以外的世界。第一个是服务台,我可以在午饭的时候去找服务员聊天:第二个是员工食堂。北京饭店的员工食堂只向饭店的雇员开放,不过如果和服务员混熟了,可以向他们借饭卡;第三个就是去邮局。我去寄宣传品的时候,经常能碰到尼康、索尼、富士等公司的员工。他们也和我一样,海量地往中国消费者手里邮寄宣传品。
通过这三个渠道,我了解到一个事实:虽然同在北京饭店为外国人打工,但有些人的工作是合法的,有些人是非法的。
在北京有一个国营企业,名叫“北京外国企业人力服务资源有限公司”(Beijing Foreign Enterprise Service Co., 简称FESCO)。在八十年代,外国企业不能直接在中国招聘,所有中国员工都必须通过“FESCO”聘用。外国公司付给FESCO一笔劳务费,FESCO再发给员工工资——大约是外国公司付给FESCO的十分之一。
对外国公司来说,通过FESCO来聘用员工有两个坏处:第一,提高了人力成本;第二,员工仿佛有两个老板。据一些无法证实的小道消息,有些FESCO员工实际上是情报人员,承担着监视外商的任务。这是一个无法证实的谣言,不过的确有个FESCO的朋友告诉我:她被要求在必要的时候查看老板的废纸篓,只是这个必要的时候从未到来。於是就有一些外国公司不通过FESCO,直接雇用中国员工。这当然是违法的,一旦被查出来,外国老板就会被罚款。不过,总有些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谁是合法的,谁是非法的。后来跟服务员混熟了,听他们讲各个公司的八卦,渐渐地也就学会了分辨。原理其实很简单:在知名大企业工作的中国人通常都是合法的,只有不知名的小公司才会冒险去私聘。有些小公司只有一个外国老板外加一个中国女秘书,谁也说不清那是雇佣关系还是男女朋友关系。再有就是:FESCO员工的脸上都写着“骄傲”两字——我们是为国家挣外汇的。
服务员们想当然地以为我也是FESCO的,这是因为佳能公司是大公司。其实我们公司只有司机小赵是正宗的FESCO雇员。小赵的工作是为两位老板开车,如果老板们办事需要的时间不长,就会让他原地等待;如果是开会、吃饭,就会让他回办公室等。每次小赵载着老板们外出,我都暗自祈祷千万別让他回到办公室来。因为当公司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总要跟我聊天,我不知道如何拒绝。
小赵跟我聊天只有一个内容,就是他的身份多么多么地比我优越。
他喜欢把腿往巨大的办公桌上一放,然后就开始教育我:“你说你上个大学有什么用?你挣的钱还不如我女朋友多呢。我女朋友昨天送我一箱可乐。”他女朋友是个空姐,经常从飞机上往家拿东西。我觉得那叫盗窃,但小赵觉得那叫有路子。
“要不然,你也考FESCO吧!我听说现在还在招人。”他有时会同情地对我说。
我说:“我不考FESCO,我觉得北佳公司很好。我是北京大学的教职员工。我有北大工作证。”
他对此嗤之以鼻:“北大工作证有个屁用?你的饭费补贴是人民币还是外汇券?”
我说:“人民币,怎么了?”
他得意地说:“你看,我的饭费补贴是外汇券,你亏大了。”
当时FESCO员工的收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从FESCO领到的工资,另一部分是外商直接发的饭费补贴。我的收入也是这种结构:一部分来自於北佳公司的工资(120元),另一部分来自於佳能北京代表处发给我的饭费补贴(200元)。我和小赵的饭费补贴在数目上是一样的,可是他领的是外汇券,我领的是人民币。
说到外汇券,这也是一件很有历史特色的事物。外汇券的全称为中国银行外汇兌换券,是在改革开放初期由中国银行发行的与人民币等值的人民币凭证。外国人拿外汇只能换到外汇券,这样就可以使人民币在名义上保持低汇率。然而市场这只无形的手总要到处乱摸。很快,人们发现用外汇券可以在涉外饭店里买到低价的商品,於是外汇券就有了高于票面价值的价格。在我记忆里,外汇券最值钱的时候,1元外汇券能换1.9元人民币。
在中国混久了,外国人也都知道外汇券更值钱。他们也会去黑市把外汇券换成人民币,然后用人民币到普通市场去购物。但他们花人民币也分场合。给FESCO员工发饭费补贴的时候,他们绝对不敢发人民币,因为FESCO员工可以告发他们。我是从合资公司派来的,合资公司是可以有人民币收入的,发给我人民币不算违法。
小赵对我洗脑成功,我终于觉得自己的确是比FESCO员工矮了一头。
九
过了三、四个月,我不是FESCO员工的事实,终于被服务员们了解到了。当时还是六天工作制,FESCO员工每星期六下午要回总公司去政治学习。有一个星期六,午饭时我坐在服务台正和肖聊天,楼道里出现了两个女孩——她们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两个女孩唉声叹气地走到电梯间,说政治学习是多么地无聊。正好电梯来了,她们就一边挥手跟肖说再见,一边进了电梯。
等到电梯门关上,肖忽然问我:“你怎么从来不去政治学习?”
我只好说:“我不是FESCO的。”肖很吃惊,我赶紧补充说:“不过我也不是私聘的,我是合资公司派来的。”
肖很纳闷,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我给他讲了来龙去脉,他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早就看出那个村田很精明不是省油的灯。我估计他从合资公司雇人省了很多钱。你估计他能省多少钱?”
我很没有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会计!”不过肖的话还是让我小小震憾了一下,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可能是被派来给北佳公司挣外汇的。什么学习日方先进的管理经验,见鬼去吧!
肖看我不开心,就劝我:“其实FESCO没有什么好羡慕的。你知道吗?他们的员工不能和外商谈恋爱。这是一条纪律,违反了纪律要受处罚的。”
我噗嗤一下乐出了声。虽然我并不稀罕和外商谈恋爱的自由,但这条规定还是让FESCO这家机构听起来荒唐可笑。
肖所言不虚。我后来才知道:FESCO的员工手册上明文写着:“不许和外商谈恋爱”。当然,这条纪律形同虚设,员工和外商之间的绯闻层出不穷。不过FESCO也有杀手锏,那就是等结婚时算总账。无疾而终的恋情FESCO管不了,可如果恋爱修成了正果,则员工必须去FESCO开介绍信领结婚证。到那时,FESCO就会要求员工作出深刻的检讨。必须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把自己形容成万劫不复的淫男贱女,否则別想拿到介绍信。
那时的人们也没有性骚扰的概念。有一个女孩被派到一个巴西公司当秘书。巴西老板热情奔放,经常对她说:“我长得难道不帅吗?你怎么还不跟我睡觉?”女秘书很害怕,就向FESCO要求调动到其它公司去。人事部官员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就因为你正派,国家才需要你坚守这个岗位。如果换了別人,可能早就被他腐蚀了。”
人事部本来应该保守秘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竟然成了街谈巷议。那个女秘书因此成为大家的笑柄。很多人找借口到她的公司去一探究竟,回来就汇报说:那个巴西老板真地很帅,那个女秘书其实很普通。真不明白他怎么就看上她了,而她竟然看不上他。
我有一次在电梯里碰见他们俩。那个巴西男个子高大,身姿挺拔,眉目分明,神情像一只昂首阔步的公鸡,见了每个女人都露出灿烂的微笑。那个秘书则身材娇小,像是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她脸上抹著很厚的粉,上眼皮涂著颜色极暗的眼影。她也许是想让眼睛显得大一些,但我却觉得那眼影显得很沉重,给她脸上平添一种被生活打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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