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见我写了大几百篇的花草札记,惊讶地问:“你又不是学植物的,怎么认得那么多?怎么记得住它们的名字?”
我只想说,如果真的感兴趣真的想知道,就一定会记得住,这个道理放之四海皆准。
短短几年时间,家附近的森林和荒地里的野花已经被我认得八九不离十了,几乎将它们尽数记录在我的博客里,却迟迟没有动笔写大蓟。
大蓟是我从小最熟悉的野花之一。那年我三岁,成天坐在家里翻看草药书,一个字不识,却能指着书中的插图说出诸多草药的名字。邻居们惊叹不已,赞我有学医的天分。他们哪里晓得,只过了两三年,我几乎将这些草药名全忘光了,只是隐约对“打破碗花花”“鸭跖草”和“大蓟”这三种草药有印象。为什么后来只记住了这三样野花呢?因为打破碗花花的插图是最美丽的,让我过目不忘,鸭跖草和大蓟在马路边很常见。尤其大蓟的枝叶上有刺,头顶的紫花下端也有尖利的花刺,看起来别别扭扭的,我不敢乱碰它,怕扎破了手指。
我五岁时被两个舅舅接到闽中山区与下放的外公一家一起生活,外公是名医,偶尔教我认几味草药,好像就有长在田边的大蓟。我依稀记得大蓟可以凉血止血,将新鲜的枝茎捣烂了,与炉灶里的草木灰和在一起,敷在流血的伤口上,很快可以止血。
我虽然最终没有继承外公的衣钵,却不知不觉受到了他的影响,无比喜爱自然界的野花野草。
我一直以为大蓟是我最熟悉的野花之一,对它的了解即使到不了深入骨髓的地步,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知道它是苏格兰的国花,代表着苏格兰民族顽强不屈的精神。苏格兰历史上出了两位享誉世界文坛的大诗人,一位是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一朵红红的玫瑰》和《友谊地久天长》,还有一位是休·麦克迪儿米德(Hugh MacDiarmid),其巅峰诗作《醉汉看蓟草》用蓟草为主角,以意识流手法触及了方方面面,包括国家的状态,宇宙的奥秘,威士忌带来的奇妙快乐等等。建议计划前往苏格兰旅行的游客,最好在临行前阅读该诗,它至少让你了解到一点:苏格兰除了有六月里盛开的红红的玫瑰,还有无处不在的全身充满棱角的紫色蓟花。
温哥华的野地里也有很多大蓟,人们称它加拿大蓟(Canada Thistle),其实它不是加拿大的,它的学名为Cirsium arvense ,原生于欧洲和亚洲,也叫creeping thistle (匍匐蓟)和field thistle (田蓟),和我小时候在福建见到的大蓟是同一个品种。它们的茎一米左右高,到了夏天植株会部分躺下呈匍匐状,若有其他植物支撑,则仍然会保持挺立。花谢之后果实毛绒绒的,与蒲公英的果实相似,种子靠着这些“降落伞”四处传播。
人们常常对熟悉的事物缺乏持久的热情,我也不例外。几年来我凭着一股新鲜的冲动,写了上百种在北美刚刚认识的野花,却将老相识大蓟摆在了野花写作清单靠末的位置。轮到它时,才发现它竟然是熟悉的陌生人。
比如我刚刚从网站上获知它是雌雄异株的,只有极少数的个体存在雌雄花同株的现象。它的根存有大量的营养,除了药用,还可以挖出来当野菜吃。除了靠种子传播,大蓟还靠地下根繁衍。它的根系横向和纵向延伸,深达几米,顽强地守着自己的领域,很难彻底清除。即使整片的大蓟丛都被连根拔除,但只要不小心留下一小寸的根,第二年它又会从地里冒出来。
它是加拿大农夫心中的一根刺,是最难清除的恶性杂草之一。1865年加拿大通过了《上加拿大蓟法案》(the Canada Thistle Act of Upper Canada),规定土地持有人或使用人如果放任加拿大蓟在土地上生长,任其种子成熟和传播并造成灾害的,一经定罪,每次罚款不少于2加元,罚款上限为10加元。(按每年3%的通胀率,当年的2加元相当于2018年的184元)
这是加拿大立法处治杂草的第一例。
迄今为止,大蓟仍是加拿大农夫们心中永远的痛。它是一种化感多年生植物(即植物通过释放化学物质而对邻近同种或异种植物生长发育产生影响),抑制了周围其它植物的生长。加拿大蓟只有10%来自种子传播,大多数通过根碎片传播。 它们的根可以延伸六米,汲取土底深层的养分和水分,对其它根系相对不发达的植物造成威胁。由于加拿大蓟在根系中具有如此大量的生物质,因此只能采取积极的杂草控制措施加以控制。即便在科学昌明的今天,还是有许多农人对田地里的大蓟束手无策,被迫打电话到专业中心求救。
当我们赞美大蓟用尖锐的花刺和坚韧的根防御外来的伤害,并且捍卫生命的尊严时,是否想到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人类就是在与天灾,杂草,病虫害等长时间的博弈中,取得了来之不易的大丰收。
最后用洛夫的几段诗句来作为我的大蓟篇的结尾。
“我把酒壶摇呀摇/摇出了一个寂寞的长安/摇呀摇,摇出了一个醉汉/一卷熠熠生辉的盛唐”
“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咙 /浮在河面上的两只眼睛 /仍炯炯然 /望向一条青石小径 /两耳倾听裙带抚过蓟草的窸窣 ”
这些诗句里分别出现了“醉汉”和“蓟草”,让人联想到苏格兰名诗《醉汉看蓟草》(虽然这个联想有些牵强),看来古今中外的大诗人们都是在一个凡人无法企及的精神境界通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