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是三婶的闺名,我的长辈实在太多,好多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三婶却是个例外,因为上上下下都叫她大凤,连丫环仆妇也不叫她奶奶,而是直呼其名,这其中有个缘故,说来就话长了。这大凤的父亲杨xx在我们那儿也算是个人物,他原来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后来从军队里开小差,以抗日的名义拉起了百十人的队伍,自封为司令。他这队伍虽名曰游击队,也与日本人交过手,但实际上却净干些打家劫舍的营生;不过他倒是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老规矩,对周围乡里并不骚扰。抗战胜利后他用那些黑心钱开了几家铺子,算是改邪归正了,但暗地里仍旧干些黑道上的买卖。杨xx我小时候也见过,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面皮很白净,眼睛细细的,夏天喜欢穿白纺绸的对襟短衫,在人们的眼中,实在很难把他和那种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的绿林好汉等同起来。听大人们说,杨xx平日不苟言笑,一旦哪天笑了,就是要杀人了,所以实际上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我们那儿方圆数十里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就发怵。这杨xx虽然心狠手辣,却对两个人没办法,一个是他老婆,一个是他女儿。杨xx的老婆据说是个大户人家的丫头,不知怎么曾经有恩于他,所以老婆的话就像圣旨一样。他老婆长得娇小玲珑,人也挺厚道,一直劝她丈夫不要干坏事;杨xx就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女儿的话说一不二,这女儿倒是继承了父母亲的优点,长得很漂亮。杨xx为怕仇人暗算,所以把女儿寄养在上海亲戚家,隐姓埋名在上海大学里上学。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三叔也在那所学校读书,讲起来是老乡,渐渐的两人产生了感情,花前月下,定下山盟海誓,一个除你不嫁,一个非你不娶,这时候两人才知道双方的家庭情况。我三叔回来给我四叔公说了,不想四叔公却很瞧不起杨xx,认为与他家结亲沾辱了他的门楣,无论如何不允这门亲事。这杨xx本来倒也并不怎么想与四叔公家结亲,后来听说四叔公嫌他土匪出身,这就惹恼了他,不久就指使手下绑架了三叔,这下可像捣翻了乌鹊窝,把四叔公家上上下下闹得鸡犬不宁。最后还是我祖父识破了其中机关,出面向杨xx打招呼,赔不是;杨xx也作好作歹,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三叔放回家。三叔回家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已经成了三婶的大凤一起回来,老头子这下才算弄明白,把儿子大骂一通,连儿媳的面也不肯见。有一天四叔婆婆劝他,新少奶奶来了,作公公的总该见见面;四叔公拍着桌子喊:“什么新少奶旧少奶,叫大凤”,于是上上下下都叫她大凤,三婶倒也不计较,连我们小孩子当面叫她大凤也不生气,而且还挺喜欢我们。大凤嫁过来后,倒是个理家能手,四叔婆婆本来就不太会管家,就乐得省事,家务由大凤掌管,把家打理得有条有理,小夫妻也十分恩爱。渐渐地,四叔也认可了这儿媳。
解放前夕,三叔因为任过镇长,怕共产党不放过他,就逃到了台湾。杨xx自以为抗战期间打过日本人,功过相抵,共产党不会怎么难为他;不想因民愤太大,解放后被枪毙了。枪毙那天,开过公审大会后,他被五花大绑押送到西门轮船码头,乘轮船到乡下,就枪毙在鸷山脚下。大凤娘直追到码头上,跳到河里要寻死,被船上人救了起来,回家不吃不喝,不久就死了。
再说大凤娘家是这样,自己家也不行,丈夫走了,公婆被农民清算斗争,家里的财产和地都分掉了,仅留下了几亩地。公公和婆婆年纪已大,而且从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三个孩子又小,也真难为了她,里里外外一个人操劳,幸亏她上海的亲戚稍有接济,总算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后来公婆先后死去,听说四叔公临死前不住的告诉人自己对不住这个好儿媳,同时骂儿子一个人死在外头也不顾老的小的了。
三叔自逃到台湾后,三十多年一直未通音讯,大凤眼巴巴指望丈夫哪一天能回来,其间也不乏有人劝她改嫁,可大凤说什么也不愿意。大概是一九八九年吧,我有个远房姑姑从香港回老家,讲起三叔的事,大家才知道。原来三叔到了台湾好长时间找不到事干,真是祸不单行,又生了阑尾炎,住在医院开刀。他病房里的一个护士对他很同情,很照顾他,后来又托她父亲给他介绍了工作,三叔生活才能安定下来。又过了几年,三叔看看也没有希望再回大陆,于是就和这个比他小了十多岁的护士结了婚,而且有了两个孩子。关于三叔家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就瞒着大凤一个人,大凤那时巳是胃癌晚期,医生说不久于人世。我那远房姑姑回台湾后,把大凤的事告诉了三叔,并劝三叔回大陆一次,台湾的新三婶也劝他回去一次。三叔想来想去,觉得太对不住大凤,没脸见她,只是寄了些钱回来,叫儿子告诉母亲,只说自己有病,暂时回不来。大凤知道丈夫还在人世,高兴得什么似的,病也好像去了一半,每天扳着指头,算算丈夫哪天能回家。就在她的企盼中病情也越来越重,最后就像一盏灯慢慢的熄灭了,弥留之际,她还喊着三叔的名字。前年,三叔的大儿子总算去台湾看望了几十年不见面的父亲,当儿子告诉父亲母亲临死时的情景时,三叔不禁老泪纵横,连连说:“我对不住大凤”,又吩咐儿子说,等他百年以后,一定把他的骨灰带回大陆和大凤合葬。
大凤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太深,但那天她与三叔一起回来时的情景宛如就在眼前。那天的大凤,烫着卷发(那时我们家乡还没有人烫发的),穿着一件紫底红花的旗袍,衬着雪白的脸,苗条的身材,来看的人都说,三叔真是好福气,讨着这么个美人儿做妻子,可当时谁也没料到,大凤后来竟是那么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