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农历岁末,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报告着天增日月人增寿。伴随着爆竹声声的还有那摇曳的烛光,那大红大红的红蜡烛,烛泪随着飘忽不定的火光流到了烛台上。童年时代,因为伴着烛光和爆竹的是有新衣穿,又有好吃的东西,还有随你怎么顽皮新年里也没有人骂你,所以小时候特别盼过年。长大后,看着流泪的红蜡烛,常会想起李商隐的“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于是摇曳的烛光就渗出丝丝愁意;而更令我伤感的是,在烛光里映出的那个蓬头散发的疯女人,那凄厉的尖叫夹杂在爆竹声的间歇中,至今回忆起来还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那年大年初一,当她被人从井里捞起来的时候,我刚好在花园里。那是一具被湿淋淋的衣服紧紧裹着的瘦小的身影,一绺湿头发遮住了她的额角,那怨艾不平的蹙在一起的眉头和紧闭的眼皮,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巴大张着好像正在诉说着人世间对她的不平。在她活着的时候见了她就害怕的我这时吓得大哭起来,我的老保姆大生倌娘娘赶紧把我拉开。
按辈分来说,这个井里淹死的疯女人是我的堂姑婆,但家里上上下下都叫她“姑太太”,也不许我叫她“疯婆婆”。说来也怪,这疯婆婆就是喜欢抱我,而我见了她就怕,远远的看见她来了就没命的逃。
疯婆婆淹死后,家里上上下下议论纷纷,有叹息的,也有骂的,可就是没有人哭,除了大生倌娘娘。对疯婆婆的身世,家里的大人们都讳莫如深,好像她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成人后,我才在大生倌娘娘处了解个大概。疯婆婆出嫁前,大生倌娘娘曾在她家当过保姆。我这位堂姑婆童年时死了母亲,父亲在妻子死后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把家中的财产抽了个精光。堂姑婆幼年时就被许给了一个乡绅人家,不想在她十八岁那年,她的未婚夫患热病死去,临死前本想把她娶过门“冲喜”,已选定了日子,但她的“短命郎”等不及“冲喜”就死了。未婚夫死后,她夫家仍坚持要把她“娶”过门,她父亲那时抽鸦片抽得不像个人,因退不还聘礼,就硬逼着女儿嫁过去,抱着“牌位”成了亲。她在夫家苦守了三年,后来不知怎么与人有了孩子,被她婆婆发现了,硬逼着追问那个男的是谁,可她就是不作声,最后被夫家“休”回娘家。这时她父亲已去世,又没有个兄弟姐妹,还是我祖母把她收留了下来。小孩子生下来就被送到了育婴堂,过不多时她就疯了。开始的时候一天到晚不声不响、不吃不喝,后来一天到晚哭哭闹闹,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塞。家里人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她,只有好心的大生倌娘娘常常照顾她,象哄小孩似的哄她吃饭,帮她梳头、穿衣。当她疯劲上来时,就乱跑乱叫,特别喜欢追着小孩子抱,家里大人们看见她追我们就骂她,她只是咧着嘴傻笑。有一次,我被她逮住了,硬往我嘴里塞了一块不知什么人给她的糖,看我吃糖,她乐得手舞足蹈,刚巧大生倌娘娘赶来,却没有骂她,还让她把我抱了好一会儿。
大生倌娘娘曾告诉我,这位疯姑婆是我们家女人中最标致的,脾气也好,手又巧,做的女红谁也比不过她,可惜从小死了娘,又碰上了不争气的老子,害了她一辈子。说着说着,老保姆就一边抹眼泪,一边又把那个不知名的断命男人祖宗八代骂了一通。
疯姑婆淹死的那口井不久就被填没了,而花园里也不许我们小孩子再进去玩。疯姑婆死后,每年过年祭祀祖宗时,我母亲会另外放一副碗筷,并且说这是给疯姑婆准备的。
自从我家搬迁到城里后,每年祭祀不象在乡下那样隆重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更是破除迷信破掉了。近年来,过年时点香烛、放爆竹又时兴了起来,对过年很淡薄的我也为了讨老母亲的欢喜,在大年三十晚上“祭祭”我家的老祖宗,在那红红的烛光里,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被旧社会礼教逼疯屈死了的冤魂。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新的一年又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