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真冷,母亲从箱子里翻出棉衣棉鞋,让我们穿上。新换的棉衣有樟木和樟脑的气味。
夜里睡觉,被子是冰冷的,睡觉成为负担。刚躺进被窝,身子蜷曲着,等被子焐热了,再一点一点展开。有的时候,到天亮,身子还是盘着的,双脚一如昨夜的冰凉。睡觉的时候,脱下的衣裤,重重的压在被子上,用来遮寒,到了半夜衣裤滑落到地上,一夜感觉越睡越冷,早上床前地上总有一堆凌乱的衣裤。要是起夜,多半也是憋着,待到憋不过去的时候,摸起一件衣服裹上,佝着腰哆嗦的跑去马桶,又佝着腰哆嗦的跑回来。到了早上,躺在被窝里迟迟不起来,母亲由催促至怒斥,于是口中念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然后坐起。起床也需要勇气。穿衣的时候,坐在被窝里,穿好上衣,再将脚伸出被子穿裤子,裤子是冰凉的。到了星期天,赖床不起,躺在被窝里看书,直到太阳高升。
家里有一只“汤婆子”,那是一种扁圆的铜器,灌上开水,夜里用来暖脚。“汤婆子”灌了开水烫如火炭,身子无法靠近,一不留神,碰着腿脚,烫出水泡,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刚塞入被窝的“汤婆子”用一块方巾严严的裹着。“汤婆子”是祖传的,应该是母亲的嫁妆。有几处焊锡的补痕,显出它的历史。盖子两侧有鼓起的钮,提手下落时,碰撞铜钮发出一串清亮的颤音。“汤婆子”到了凌晨就冷了,在被子里成一吸热的金属,碰到体肤,尖锐的凉意常将人从梦中刺醒。到了凌晨,“汤婆子”就被踢出被窝了。家里人多,“汤婆子”不够用的时候,就找来医院里挂盐水的玻璃瓶子,灌上开水放入被窝。
寒冷的日子里,早上起来,吐一口气,面前就有一团白雾。窗玻璃上蒙一层水汽,我们用手指在玻璃上画出“化”字,那字变了形,成一老鼠的样子。不一会水汽化了,水贴着玻璃一条条往下淌。有时候,玻璃上的水汽结成光滑铮亮的冰膜,看外面的景物如隔毛玻璃般朦胧,用指甲在上面划拉,便出现一道道白痕,细许冰屑留在指甲缝中。
昨日没有擦净的残水在饭桌上冻成一摊冰坨。脸盆架上的毛巾冻的坚硬,拿在手里如拿一块木板。有一阵,我立志早晨起来洗冷水脸,手指刚浸入冷水便冻的通红,继而僵硬,那毛巾支棱棱的化不开,抹在脸上,如砂纸般粗糙。这样的志趣行出来也只能是做个样子,注定是坚持不了几天的。
水缸里的水在夜里沿边冻结,到了白天我们取出冰圈,拿在手里耍玩。
井台上的水泥板上盖了一层厚冰,走在上面须一步一移,方可不被滑倒。那井口却是冒着氤氲热气,刚打上来的井水温热可亲,我们将冻得僵直的手指浸入水中取暖。
冬天,孩子多生冻疮(无锡人称之“冻死血”),大概与江南的湿冷有关系。女孩子脸上冻的红一块紫一块,像烂熟的苹果,手背如馒头般肿起,裂了口子,血水从裂口中淌出。女孩爱美,将手藏了起来不让人看见,没人的时候就对着手背呵气,痛得掉泪,一些女孩用手绢将手背缠裹起来,还有的戴上手套,没有手指的那种,便于写字。手套多是女孩自己用毛线或棉纱编织的,那时的工厂给工人提供废弃的棉纱,是用来清洁机器和擦手用的,我们称之“维丝”,能干的女工偷偷将“维丝”带回家里,理出纱线,用竹针打成手套袜子。
男孩的冻疮多生在耳朵边,耳朵肿肿的,结着痂疤。冬天里打起架来,男孩的耳朵常常成为一个碰不得的死穴,只轻轻一击,就令对手疼的钻心。冻疮奇痒,抓挠过后就会溃烂,我们用一种叫凡士林的药膏涂抹,还有用甘油和蛤蜊油的。甘油有一股甘甜的味,涂在手上油腻不化,如裹一层油布,不太舒服。蛤蜊油是一种芳香润肤膏,合在两扇蛤蜊壳里,那膏与蛤蜊并无关系。
天气要是阴沉沉的不见阳光,就预示要下雪了。
开始是小雨夹雪,弄的地上到处水汪汪的。后来雪越下越大,街面和屋瓦积了雪,世界变得洁简明亮。雪天是我们在冬天最开心的日子,大家不约而同齐齐来到外面,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大孩子恶作起来,乘人家大人不备,抓一把雪,捏结实了,往小孩子的脖领里灌。一个雪球灌到脖领里,透心的凉,毛衣衬衣都是湿漉漉的。
化雪的时候,天空睛朗清冽,雪从固态相变成水,带走热量,整个世界犹如一台制冷机般极冷,是一种凌厉的透入骨髓的冷。雪水顺着瓦楞一滴一滴的淌下,到了夜间屋檐下便长出冰挂。白天坐在室内读书写字,如同坐在一巨大空旷的冰窟之中,冷的让人无处躲藏,不时的跺脚搓手,须臾不能停止。有的老师讲课前先让大家搓手三分钟,或站立起来,原地蹦跳,问:热了吗?然后讲课。这雪积的快,化的却是慢。阳面的雪消融了,山墙瓦楞的背阴处,残雪十天半个月都还依稀可见。
冬天的太阳是讨人喜欢的,弄堂里见着阳光的地方晒满了衣被马桶和雪里蕻,邻里间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找到一处有太阳的地方,排排的沿着墙脚根坐下,纳鞋说话,磕瓜子,直到身子晒的发烫,做饭时间到了,才立起身子,揉揉麻木的腿,捶捶酸痠的腰,走进屋去。
冬天里我们玩这样的游戏:在上课铃声还没有响起的时候,分成两组,挨墙一个一个排着,喊着噷嗨号子,相向而挤,往对方推进地盘,我们称之“轧猪油渣”排在前面的人被挤离墙面,就跑去队伍后面,继续的挤。这种的对抗性的游戏常常使我们大汗淋漓,衣襟敞开,脱下帽子,头上冒出白汽。记忆中另一种玩法就不太文明了,甚至有些暴力,我们也有个词,叫“压灰堆”,同样驱寒:几个同学乘人不备,相互使个眼色,突然将人扳倒在地上,大家你推我搡的压在上面,成一人堆。许多年后我在新西兰的橄榄球赛场看到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压在底下的人,发出惨叫,待到爬起来,性懦的就自个回教室去流泪,性烈的,顾不得整理衣衫寻回鞋子,便与人撕打在一起。
那时的玩法记得起来的还有很多,现在的孩子没有见过,都是用来取乐热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