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澎湖湾 (《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之十八)

语言即存在,不能被语言描述的生活即为不存在。于是,我们为了存在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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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

第十七章 再见,澎湖湾

我有个大学同学,姓连,在一家报社工作。6月底的一天,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想见一面。他的办公室在阜成门,离我外婆家很近,于是我约他下班后在月坛公园见。傍晚六点,我站在月坛公园北门等他。北门的两侧各有两个花坛,一个园艺工人正在整理花坛。我漫不经心地看向园艺工人的方向。我对他并没有特别的兴趣,我只是眼睛总得看点什么。然而在当时的气氛下,盯着任何一个人看太久都显得可疑。那个工人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猛一抬起头,大草帽下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我赶紧移开目光,转而盯着马路。骑着自行车的人们潮水般从路上漫过。

远远地,我看到连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也显得很警惕,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这才在我面前停下。我什么话也没说,脑袋朝公园里歪了一下。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我们就像电影里的特务接头一样,肩并肩往公园里走。

自从1988年7月大学毕业后,我和他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在1989年的春节前夕,我们班几个同学在他的宿舍里聚了一次。想当初毕业的时候,我们都发誓要常联系。我们都真心以为同学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其实,那种不可分割感多半来自于大学校园加在我们身上的魔咒。一旦天各一方,魔咒也就失效了。

好久不见,连显得很憔悴,一脸忧心忡忡。我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天安门事件对他有影响?他回答说当然有,对每个人都有。他所在的工作单位已经开始了清查。每个人都必须写交代材料,从4月15日起,逐日交代每天的行动,要精确到小时。他今天找我,就是因为他收集了一些和天安门运动有关的资料,这些资料按规定必须上交,但他又舍不得。他以后也许要写一本书,记录这段历史。可现在他住在集体宿舍里,三个人住一间房,根本一点隐私都没有。他觉得我在外国企业工作,又住在自己家里,也许他能把资料暂时寄存在我这儿。说到这里,他指了一下自行车的后座。车后座上夹着一个书包。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口袋。

我满口答应,郑重其事地捧着那个牛皮纸口袋回到了我外婆家。

北佳公司也在搞清查。虽然是个合资公司,但北佳的合资中方属于北京大学科技开发部。天安门事件后,北京大学成了重点整治的对象,每个教职员工都必须写交代,逐一审查,人人过关。六月下旬以来,北佳公司已经开了好几轮整治会议,只是一直到七月中旬,人事部才突然想起:他们还有一个员工在北京饭店工作呢。7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公司通知我当天下午前往位于中关村的总部开会。

中午12点,我连午饭都无心吃,就走出北京饭店,坐上了公共汽车。一路上我都在进行思想斗争:我要不要如实交代我在天安门事件中的所做所为呢?我做的不太靠谱的事儿,也无非就是去广场给佳能公司拍些照片。这种事儿,我自己不说,村田、川岛、小赵也都不会主动揭发我。这时我开始庆幸我的上级单位不是FESCO。如果我跟小赵是同事,那我被揭发的可能性就很大。就算小赵不主动揭发,如果管理层向他询问,他也不敢包庇我。

只是,我出过一个小纰漏,那就是我曾经在《摄影报》上发表过一张照片。

我有个同学在《摄影报》工作,我在天安门广场遇到了他。他看我拿着佳能的新款相机,神气得像个专业摄影师,于是就鼓励我向他投稿。我自然一口答应。村田先生看中的是照片传达的信息,他对人像不感兴趣,而我恰恰有几张自以为拍得特別好的人像。《摄影报》编辑部在海运仓,离北京饭店很近。有一天午饭时间,我就带着被村田先生弃之不用的,而我又敝帚自珍的几张人像照片去了我同学的办公室。几天之后,我的一幅摄影作品就发表在了《摄影报》上。

出现在我照片上的人物,是北佳公司一个姓张的销售员和他的弟弟。张和我一样,是1988年从北大毕业分配到北佳公司的,他的弟弟当时正在中国人民大学上三年级,参加了绝食。张是来广场劝他弟弟回学校的。我见到张的时候,他坐在弟弟身边,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弟弟不吃不喝好几天,此时已经半昏迷,只是麻木地靠在哥哥的肩膀上。我一看他俩的造型,简直是完美的古典主义的三角形构图,于是赶紧抓拍了下来。只有当照片发表后,我才想起肖像权这回事,于是给张打了个电话。张说没关系,他无所谓。

我要不要交代这件事呢?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它会牵扯出其它的问题。清查小组也许会问:你难道只去过一次广场?那么巧就碰到了张同学?一卷胶卷三十六张,其它三十五张照片呢?照此推论下去,必定像扯线团一样,把我给佳能公司收集情报的事儿全盘牵扯出来。所以,我应该隐瞒这件事。可是如果我不交代,张同学交代了怎么办?反过来说,如果张同学没交代,我却交代了,那岂不是既害了自己又害了他? 唉,我以前在读书的时候读过“囚徒困境”,原来现实生活中真地会碰到这种情境啊!

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我选择了103路无轨电车。这趟车要穿过北京的老城区,经过美术馆、北海公园、白塔寺。很多路段只有两条行车道,自行车经常与机动车混在一起。车站与车站之间的距离也短,往往车刚离开上一站,还没来得及加速,下一站就已经到了。好处是坐车的人不多,有座位。我坐在车窗旁看风景。一个多月过去了,戒严部队的存在已经不再显得突兀,那些绿色的身影俨然已经成了城市风景画上的标准配置。军人们也不只是持枪站岗,而是尽最大可能融入城市生活。在北海附近,几个军人正在清扫马路;在白塔寺路口,一个军人搀扶着一个老太太过马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很质朴,有人甚至腼腆得可爱,让你恍惚觉得6月3日晚发生的一切和他们没有关系。就算有关系,他们做的也是一件好事,是帮助任性胡闹的北京人把糟糕的生活恢复成正常的模样。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才能平静地、从容地、有秩序地生活,该上班就上班,该吃饭就吃饭,该交代问题就交代问题。

我到底应该不应该交代呢?

就算我不交代,张也不交代,危险有没有可能来自于《摄影报》那头儿呢?安全部会不会拿着报纸逐一找出每张照片的摄影师的下落?如果当初发表照片的时候用一个笔名就好了。记得我同学还问过我:“要不要起个笔名?”我说:“不,就用本名。要是用了笔名,谁知道那是我的作品啊?”

为什么我要如此自恋,如此爱出风头?我仿佛看到我父亲露出嘲讽的笑:我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我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特里莎勇敢地拍下示威群众的画面,冒着生命危险把胶卷交给外国记者,过后这些发表在国外的照片都成了秘密警察清洗异见分子的证据。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故事背景是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怎么这些细节和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呢?在那一刻,我体会到了文学的力量。我望着窗外,越过眼前一张张疲惫的脸,一条条灰濛蒙的街道,我的心不管不顾地飞升起来,飞到四四方方的北京城的上空,穿越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障碍,飞向一个更广大的世界。我对自己说:有朝一日我也要写一本这样的书,尽管我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旁观者。我要对得起自己经历过的日日夜夜,我要对得起这个时代。

这不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只属于我的那份责任吗?

一想到这里,我觉得勇气倍增,似乎生活又有了意义。但随即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勇气能持续多久。上大学的时候,每次越是临近期末考试,我头脑中灵感的火花就会愈发活跃。我只能压抑着自己的写作冲动,决心一旦考完试,立刻就动手写作。但只要一考完试,我立刻就会变得闲散起来,写作的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灵感的火花也灰飞烟灭。

我一会儿强烈地否定自己,一会儿疯狂地肯定自己,就像我乘坐的无轨电车一样,启动,剎车,开门,关门,反反覆覆,直到动物园。

我在动物园换上332大站快车,第一站就是魏公村。放眼望去,整个中关村都显出了萧条。原因大约有两个:一是某些高科技公司,比如四通,在天安门事件中积极资助学生,以至于公司领导层在事件被镇压后流亡海外;二是中关村的公司所经营的都是计算机一类高价值办公用品。在1980年代末,个人用户还不是主流,能够购买这些办公用品的都是学校、出版社等等,而这些单位在天安门事件之后都在忙于整顿、清查。

眼瞅着北佳公司就到了,我决定听天由命,见机行事。北佳公司的总部在北大东墙外的中关园,位于一幢居民楼的一层。我推开朝向大街的玻璃门,进了销售大厅。大厅里没有开灯,虽然是白天,厅里也显得昏暗。靠墙有一圈展示台,上面摆着各种计算机、打印机、照排机。从前展示台前有一排椅子。今天这些椅子都被摆在大厅正中。公司的员工们都坐在椅子上,每个人都摆出一张“开会”脸,就是那种貌似全神贯注,实则心不在焉的表情。我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张。我发现他也在看向我的方向。然而我们的目光一旦接触,他又立刻把目光移开了。我找了个空椅子坐下,拿出笔记本,也摆出了一张“开会”脸。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去了茶水间。张也紧跟着走了进来。他一见到我就热情地说:“你来了!你为什么很少到总公司来?是不是日本人对你的剥削很厉害?”我说:“你还真说对了。日本人太会剥削人了。赶紧同情同情我吧。”他又说:“你上次打电话好像提过报纸的事儿?是哪家报纸来着?”他这是暗示我他没有交代照片的事情。于是我说:“我有个同学在报社当编辑,他说过想引进照排系统,我想把他介绍给你。不过最近各单位都忙于清查,估计一时也顾不上这事儿了。”他说:“没问题。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想着我啊。”

财务部就在茶水间的旁边。我们说话的时候,副总经理就坐在财务部里。等我经过财务部返回销售大厅的时候,副总经理特別走出来和我打了招呼:“小王,你在日方工作,有可能接触更多的潜在客户。如果有这方面的信息,一定要和销售部及时联系啊!”听起来,公司的工作重心还是挣钱,于是我愉快地说:“那当然。”

我只去总公司开过那一次会。会后我写了份交代,从北京饭店传真到公司在中关部的总部。这件事就这样圆满结束了。以为我靠着机智躲过了清查。但其实,我靠的是运气。每个单位的清查力度,取决于具体掌权的人。有些单位的领导以整人为乐趣,就会把大家整得人心惶惶,以邻为壑。也有些单位的领导对清查不感兴趣,只是走个形式而已。说到底,总有人选择枪口抬高一寸。

七月底的一天,我坐在我外婆家的书桌前,拉开书桌左侧最下层的抽屉,发现我的双肩背包不见了。那个包里有连交给我保存的材料,有我自己拍的照片,还有那份发表了我的人像作品的《摄影报》。我把书桌左侧的三个抽屉都拉开,没有。我把外婆家的五斗橱拉开,没有。实际上我的背包根本不可能在她的五斗橱里,她总嫌我的背包脏。

我站在房屋中间,茫然四顾。这个家里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东西了。我外婆坐在床上,始终不说一句话。这种反应也比较奇怪。一般来说,如果我开始找东西,往往还不到一分钟,她就会问:“你到底找什么?”我说我在找钥匙,她就会说:钥匙不就在那儿吗?我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可不就在那儿嘛,怎么我愣是看不见呢?这时她就会不厌其烦地教我治家的基本原则,比如东西应该放在固定的地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她还会借题发挥,比如“你现在有我帮你找,以后自己有了家,你可怎么办呢?”

今天她的沉默很不同寻常,我越想越觉得可疑,最后终于不得不直言相问:“您看到我的双肩背包了吗?”

她用针搔搔自己的头发,说:“噢,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今天陆华来,走的时候东西太多,拿不了,跟我借个包。我就把你的背包借给她了。”

“里面的东西呢?”

“里面的东西?”她作出迷惘的神态。很显然,她的迷惘表情并不是因为第一次听说里面有东西,而是她还没想好对策。

“里面有很多资料,我的资料。”

“都是有用的东西?”她反问。

“当然了。没用我留着它们干吗?”

“唉,我又不认字,”她说。

“您到底把它们放哪儿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等着她的回答一边转着圈地打量著屋里的各个角落,心里已经感觉凶多吉少。

“我全当废品卖了。”她说,眼睛不看我。

“你什么?卖废品了?”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我才说:“那才能卖几个钱呀?您缺钱不能跟我说一声吗?”

“唉,”她叹了口气,“我不就是不识字吗?”

我对这句辩解充满了反感。她平时总因为自己不识字而感到自卑,没想到现在不识字倒成了武器。我失去了耐心和礼貌,带着恶意反驳说:“您不能等我回来问问我吗?不识字还有理了?”

她的脸挂了下来,看来这句话伤害到她了。“你还別说,我真有件事要问问你。”她冷冷地从床上下来,走到我的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盒子。“这是什么?”她问。

我一下子脸红了。那是一盒避孕套。

“你凭什么翻我的书包?”我有些气急败坏,连“您”字都放弃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笑容里充满讽刺。“你包里的东西,就这一样我没卖。”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把包装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透明塑料袋包装,举起来,对着灯,瞇缝着眼睛仔细看,脸上依然挂着诡异的笑容:“这到底是什么呢?我长这么大岁数,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呢?”

她的确很可能一辈子没用过避孕套,但她知道那是什么。我又羞又恼,夺门而出。

出了外婆家,我去了北京饭店。我在服务台拿了钥匙,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躺了一夜。我几乎一夜没睡。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有一点我很清楚:我已经回不去我外婆家了。我所有的思考都得以此为起点。我到哪里去住呢?当然是自己租房子住,只不过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找到合适的。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北佳公司的宿舍。缺点是宿舍在中关村,每天上下班比较辛苦。但看来我也只能骑着马找马,等在北京饭店附近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家。天亮了,我给北佳公司打电话。公司后勤经理说两人一间的宿舍已经没有了,我如果今天就要住只能自己住一间,每个月一百元钱。以后如果有人与我合住,租金就可以降为每个月五十元。我一口答应,说今晚就要住。

下班后,我回到外婆家收拾东西。坐在车上的时候,我又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也许整件事并没有我想得那么严重?她无非就是拿避孕套羞辱我一下,可避孕套就是我的,又不是她栽赃陷害。我如果觉得自己拥有避孕套完全是正当的,为什么要恼羞成怒呢?但是话说回来,她为什么要采用这种方式呢?因为她知道自己错了。她卖了我的资料,又找不到正当理由,于是就拿出避孕套来,想让我羞愧难当,立即住嘴。而这,不就是共产党的一贯策略吗?每当共产党要整垮一个政治对手,一定要先把这个人描述成道德败坏,生活堕落的人。为什么我外婆受了一辈子的审查,终究还是学会了共产党那一套?这么一个人,我是绝对无法和她一起继续生活的。

我拿钥匙打开了门。我外婆和以往一样坐在床上。虽然我已经打定主意与她决裂,但我仍然抱有一丝幻想,以为我一夜未归,她又会哭得双眼红肿。然而她没有。她脸上干干净净,也没有架着墨镜。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动,也不说话。我只好冷冷地说:“我要搬走了,来收拾东西。” 她点点头,说:如果东西太多,一时拿不走,可以先放在她家,以后随时回来拿。

“以后回来拿?只怕我一转身,我的东西就都被卖了。”我的话里还是忍不住带刺儿。

她耸耸肩,不跟我一般见识,更显出我的气急败坏。

我留下钥匙,拖着两只箱子走进黑漆漆的楼道。她放下手里正在做的活儿,从床上下来,站在门口,目送着我走到转角处,才把自己房前走廊上的灯关掉。

我就这样仓皇地离开了外婆家。本来是我自己想走的,但是事后越想越觉得是被我外婆有计划赶走的。否则,她为什么不挽留我呢?她是一个趋利避害的人。她肯定已经计算清楚:我给她带来的麻烦将多于益处。也许根本原因还在那包资料上。她再不识字,也看得懂照片,她知道那包资料和天安门事件有关,只是她毕竟不识字,无法判断保存那包资料是多严重的罪行,于是反而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

很多年以后,我关于天安门事件的写作一拖再拖,这时我开始原谅我外婆。其实那包材料并不重要,就算我手上依然保存着它们,我也不能保证我会更早动笔。不过,直到我外婆在1997年去世,我也没有真正与她和解。即使不为那包资料,还有避孕套挡在我们中间。两个都是伤害。我也分不清哪个更轻,哪个更重,哪个是实质,哪个是借口。

九月初的一个上午,我忽然接到了陆华的电话。她说自己来北京谈业务,刚从王府井工艺美术品商店出来,想到我就在这附近,于是就想来看看我。我说“好,我请你吃饭吧。” 我估计陆华不喜欢吃西餐,我就带她去了东来顺。

东来顺是一家经营涮羊肉的店。从前老北京的正宗涮羊肉,只涮羊肉、粉丝、豆腐、白菜,近来新派料理涌现,菜单上也出现了各种山珍海味。服务员向我们推荐对虾,说价格非常便宜。

价格的确是便宜,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这么便宜?”我问。

服务员说:“本来要出口的,订单都被取消了。”

一听这话,陆华就叹了口气。陆华的产品有一部分出口,我估计她的生意受到了影响。

点完菜,服务员端上了一只火锅、两盘羊肉、两对对虾、一盘豆腐、和一盘白菜。火锅的好处,就是点完就可以立刻上菜,不耽误时间。

隔着热腾腾的蒸汽,我问陆华:“你的生意怎么样?”

陆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最后说:“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儿了。”

我说:“好,咱们开吃。”

吃了一阵,陆华忽然说:“其实今天应该我请客,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我说:“道歉?什么事儿?”

她说:“如果不是我借书包,姨外婆还不会发现你那包资料。她问我那些东西是不是很危险,我说很危险,于是姨外婆就把它们烧掉了。也许我不该多嘴。”

“烧掉了?”我情不自禁地反问,“她跟我说是卖掉了。”

“唉,我又多嘴了。”陆华摇头晃脑,作出悔恨不已的表情。

我说:“没事儿,烧掉和卖掉也没多大区別。”

但是我心里却为外婆勾画出了一幅更清晰的心理图。如果她说烧掉,那么她就是故意毁坏我的资料,如果她说卖掉,那么她可以推说自己不识字,无意中犯下了错误。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并没有打定主意和我恩断义绝,还是我那句“你不识字你还有理了”惹恼了她。

陆华说:“我昨天住在姨外婆家,跟她聊了很长时间。她还是挺想你的,你有时间应该回去看看。“

我说:“好吧。”

她顿了一下,又问:“你还有可能回去住吗?”

我想到每天奔波的辛苦——三个小时在路上。相比之下,住在外婆家毕竟是轻松多了。但我无论如何不会回去住了。就算她原谅我,我原谅她,我还得时刻担心她再烧掉/卖掉我的东西。我已经尝到了自由的滋味。我直到23岁才体会到自己一个人住一间房子的好处。我不会再回头了。于是,我摇了摇头。

她说:“那好吧,你要是不回去,我就打算住在姨外婆家里。我可以替你照顾她,如果她有事,我会及时通知你。”

“你住在我外婆家里?”我感到很惊讶,“你不上班了?”

她说:“外贸生意不好做,工厂都停产了。我想来北京找个打工的机会。” 她挟起一只虾,看了看,又放下了。“实在吃不下去。”她说。“一想到这是被取消的订单,我就吃不下去。”

我隐隐有一种被陆华算计了的感觉,但我也不好对她太苛刻。我毕竟还有工作,她的生意却受到了重创。

吃完饭,陆华问我能不能顺路到佳能公司去拿些宣传品。虽然暂时不能出口,但她还是想紧跟潮流,不想被甩下太远。我说可以,于是我们沿着王府井大街向南走。路过一个胡同口,我们看到一辆军车正在倒车。司机企图将车倒着开上人行道,但必须从两棵树之间通过,可供车身左右挪动的空间很小。马路两侧站满了围观的人,不说话,只是看,带着兴灾乐祸的表情。

“一看就是农村兵,啧啧。”有人评论道。

这种围观给司机带来很大的压力。他紧张得满头大汗,猛地一踩油门,车撞到了一棵树。

人群中顿时嘘声四起:“农村兵,呵呵。”

 “可別乱说,听说便衣都会读唇术。”第二个人说。

几个人“嘿嘿”笑了起来。然后,也许是看够了,人群开始散去。

我和陆华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行人相对稀少的地方,陆华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轻轻地问:“真地杀人了?”

我对这个问题实在没有准备,任何一个住在北京的人都不会问出这个问题。过了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陆华住在离北京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

真相竟然如此羸弱,连三个小时车程都无法抵达。

我说:“当然。”

她还是半信半疑。

我说:“不信,你去问问你姨外婆,就在她家窗口下就打死了一个人。要不,你去大北窑看看,那边儿有一座33层高的玻璃幕墙建筑,到现在还有几块玻璃没装上呢。”我忽然很感谢中国国际贸易中心。他们一直留着那几个黑洞,本来是为了搪塞客户的,现在倒成了物证。不过我转念一想:几块碎玻璃也说明不了什么。碎玻璃毕竟不是尸体。

即便我从不怀疑发生了镇压,我所看到和听到的也只能当作间接证据。我看到了木樨地方向橙红色的烟雾,看到一辆一辆黑蝙蝠般从天而降的三轮车,看到伤员身上的深色污碛,看到儿童医院后门墙上的死亡名单,听到楼下放鞭炮一般的枪声,看到坦克从北京饭店中餐厅窗外开过,头上的瓷勺撞在瓷碗里发出“卡拉”“卡拉”的细碎声音。这些,能算做证据吗?

我不禁有些沮丧,我要写一本关于天安门事件的书的决心又开始瓦解了。我从未抵达事件的中心,从未看到事件的全貌。我有什么资格写这么一本书呢?

我和陆华沿着王府井大街继续向南,遇长安街右拐,绕过持枪站岗的戒严士兵,与数不清的疑似便衣擦肩而过,穿过高大的自动门,进入北京饭店大堂。

一路上陆华讚不绝口:“你上班的地方真是太高级了。”我故作矜持,心里暗自得意。走到办公室前,我轻轻推开门,探头往里望了一下。我不准备向大家介绍陆华,只想让她等在门口,我进去拿几本宣传画册,然后就打发她走。门一开,只见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只大蛋糕,川岛小姐正挥舞着刀叉切蛋糕呢。一看到我,村田先生立刻说:“小王,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快来快来,一起来吃蛋糕吧。”我回头看了一眼陆华,有点犹豫,村田先生就说:“一起来,一起来。”于是我就和陆华一起进了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我才发现除了村田先生、川岛小姐和小赵之外,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看起来非常眼熟的人,就是那个川岛小姐非常喜欢的,长得有些像日本歌星西城秀树的人。

我知道他是谁,只是忘了他的名字。

我猜今天是他的生日,因为我们办公室这几位的生日我都知道。于是我问:“谁的生日?”我期待村田先生或者川岛小姐的回答中能包含那位先生的名字。

村田先生笑眯眯地说:“不是生日,是佳能公司大连分公司破土动工了,我们庆祝一下”。

“太好了!祝贺!”陆华说。我心想:你懂什么?但是川岛小姐听了很高兴,把最大的一块蛋糕递给了她。

“你还吃得下去吗?”我皱着眉头问。

“吃不下去也要努力。”陆华笑着拿起了叉子。

“我就喜欢这种态度!”村田先生朝陆华伸出了大姆指。

为什么人人都更喜欢她?我悻悻地吃了一口,闷闷不乐。

对陆华的嫉妒和蛋糕一起堵在我的胸口。下午,我趁人不注意,跑到11楼的公共卫生间,双脚一前一后踏上了体重计。这才三个月,我的体重已经不知不觉已经长了五磅。

我几乎被惆怅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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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好心有好报' 的评论 : Thanks!
好心有好报 发表评论于
This is the best novel about 1989 I ever read, thanks for sharing our memories.expect the next
安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一声叹息
林向田 发表评论于
"真相竟然如此羸弱,连三个小时车程都无法抵达。" - 很多人真相在眼前都不承认,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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