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一月,我第三次来到台湾,这次是为了参加海外女作家协会的第十五届双年会。
说来也巧,开会的会址在台湾国立图书馆,正对面就是中正纪念堂。
前两次来台湾我都没能到中正纪念堂去看看,趁着开会中午休息一个钟头,就跑到对面的中正纪念堂一游了。
台北那天的天气不是最好,乌云密布,没有太阳,照片拍出来的效果不是太好。不过,正好赶上了卫兵交接仪式。
记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台湾,是伯父领着我游台北,我说要去看中正纪念堂,他老人家说那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看南京的中山陵,或者看看台北的故宫,结果就没看到中正纪念堂,而跟着他老人家去了台北故宫,也看到了故宫里面那个珍贵的翠玉白菜。
四年前我再次来台北,伯父已经仙逝多年了,我那次便忙着与从没见过面的另外几位亲戚见面,又没时间看中正纪念堂,只是坐在亲戚的车子里路过时看了一眼。
这次,算巧,就在中正纪念堂对面开会,想不看都难。中午休息一个钟头,够了,一个人信步走过去看完国家歌剧院,再看那蓝色琉璃瓦顶的中正纪念堂。
到台湾就会想起伯父,情不自禁。
伯父是1949随国民党撤退从上海一路南退,一直退到了台湾。他不是兵,他毕业于警官学校,是一名警察。他孤身一人来到台湾,临走前,祖母带着年仅十岁的我的父亲去上海为他送行,伯父把他一箱子的西服留给了年幼的弟弟,那些衣服一直放在一个樟木箱里,每年开春时节, 祖母都会开箱让家乡的阳光晒晒远去儿子的衣服。父亲说那一箱子衣服直到他读大学才穿上,父亲仅存的几张年轻时帅帅的照片,都是穿着伯父留下的西服照的。
记忆最深的,也是父亲提到过很多次的,是一件派克大衣,那件大衣我不知道外表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它有一个内胆,是野兽的皮毛做的,据父亲说,当我出生在寒冷的腊月,在当年我做医生的母亲工作的苏北一个冷冰冰的水乡医院时,刚做了父亲的他兴冲冲又是汽车又是轮船昼夜兼程赶到了那里,看见早产的我被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包着,冻得小脸发紫,他连忙脱下身上的派克大衣,取下里面的皮毛内胆把我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那件派克大衣仿佛是我的救命恩人一般被不时地提起,那件大衣就是伯父留在那箱子里衣服中的一件。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个派克大衣的牌子历史,据说是爱斯基摩人抵抗严寒的传统服饰,用动物的皮毛做内里,衣服上有帽子,帽子周边还有一圈毛茸茸的兽皮装饰,非常的暖和。后来这种防风雪的大衣被美军所用,取名“Parka”,也就是所谓的派克大衣。二战结束后,派克大衣被英国MOD一族带到了时尚潮流的舞台,风靡全球,至今还很盛行。
小的时候,父亲提这件派克大衣,说到最后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令人费解,也是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了原由,因为他可能想告诉我那是他哥哥的大衣,可想想还是吞进了肚子里。
而我从小都不知道这位伯父的存在,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份从香港转到父亲工作医院的信,引发父亲压抑的哭泣,我才知道我有一位伯父在台湾。
八十年代初,伯父邀请父亲去香港相见,那时祖母已去世,伯父感激他的弟弟为他们的母亲养老送终,带着父亲游遍了香港。父亲也是那次说出想让他唯一的女儿出去见见世面,可做父亲的又担心这担心那,伯父让父亲放心,说让孩子先出来再说。有了伯父这句话,我最终去了美国,虽说也是自力更生去闯荡的,但是伯父的话无疑给了我和父亲一颗无形的定心丸。
伯父曾经去美国看望我,住在刚结婚的我的新家里,开心的像个孩子。对于我刚到美国时他没能在经济上帮到我十分的内疚……临走前,他恨不得把他能给我的东西都给我,礼物、钱......我不肯要,他就偷偷放在我的书房里,包括他手上的一只黄灿灿的纯金戒指,说是送给我的新婚夫婿的,我们都不肯收。可送他上了飞机后我回到家里,却看见他留的字条和戒指,忍不住泪流。他喜欢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侄女,我想大概因为我长得有些像我的祖母他的母亲吧。
拿到美国护照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到台湾去看伯父,他陪我一路从台南到阿里山、台北、台中、高雄地玩,那时他已经七十多了,脚步已缓,走不快。他带我去见他住在台中几十年的患难之交老友,见他在台北军校做教官的儿子我的堂哥,带我去阿里山的茶园和台北的故宫......那时他的儿媳妇是中学的老师,知道他要带我游台北,就订了可以拿到优惠价格的台北教师会馆。这次我们海外女作家协会集体住在福华文教会馆,感觉与我和伯父住过的教师会馆很相似,连房间的摆设都几乎一摸一样。这更令我想起二十多年前与伯父一起游台北的经历......
伯父不愿意带我去看的中正纪念堂,我一直不得其解,可是在纪念堂里我看见士兵举枪交接的一霎那,忽然有点明白为何伯父不愿带我游那里。他对老蒋把他带到这个岛上,使得他不能为自己的老母亲送终还是觉得有些遗憾的吧?
可是,又何止他一人留有那样的遗憾呢?!
伯父,想念你......
(同时会登载在海外女作家协会的网站)